我是烟雨人 ▷

望湖楼下水如天烟熏无痕

发表于-2013年04月26日 上午10:22评论-2条

五月的杭州已经有些热了。天空灰白灰白,云层被扯成薄薄厚厚的一片片,却是连着不断的,颜色是介乎棉花与棉籽之间的灰色,像儿时垫在床上的破棉絮,偶尔露出一个破洞,一道没羞没臊的阳光便流将出来。一个和天空一样颜色的塑料袋慢悠悠地飘着,偶尔顿一顿,或上或下地浮沉,像被谁绑了线,一下下地牵动着。我正看得出神,突然来了一阵恶风,来势汹汹,吹得地上的纸屑、包装盒、塑料袋呼啦啦地翻滚着,几只塑料袋腾空而起,又忽然闪着腰似的跌落在地,再看原先那只,这会正半挂在岗亭的檐角上,嘶啦啦的呜咽着。。。。。。

我看了看时间,这会车子该进站了。我把左脚轻微抬起,松了松脚,然后又换右脚,依旧是用趾头抓着鞋底往后挪了挪——高跟鞋总是让脚往前挤,挤得脚趾头个个缩腰弓背痛苦不堪,在我看来不亚于酷刑。我开始后悔不该听燕林的话穿了这样一双鞋出来。鞋子是燕林拉着我去买的,说是女人约会就该穿裙子,穿裙子就该有双高跟鞋,像我平常那样踢啦着个平底运动鞋是既失礼又无风情的。宿舍里就燕林喜欢穿高跟鞋,也只有她有男朋友,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要说这次是约会真是有些言辞突兀勉为其难了。我与他还尚未谋面呢,虽然说过的话大概够出一部长篇对话体小说了。虽然一句“得此红颜夫复何求”也曾心旌摇曳,然而事实只是如他所说,杭州的西湖久闻未去,该当此行。他的模样,我也不曾有所“谋划”,但总是固执地认为,一定是高大挺拔,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的。

由不得我恍惚了,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往车站口冒出来,然后是成簇成簇的从后面跟上来。裙子有些窄,我不由的吸口气,一步一挪地往出站口走去。大概婀娜的意思总要脚受点委屈的。

一列列人从眼前走过,都不是我心中的模样,我期盼着有张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的脸迎上来与我打招呼,然而竟没有。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又不想让“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他”的预期落了空。我开始有些焦躁,脚上的高跟鞋更紧了,高腰的长裙绷得胃直直的,仿佛一呼气就要炸开,我有些恼怒地把跨包往身后一甩,手顺着包摸到了背后裙子的拉链,往下拉了拉,胃一下舒服了好多。我长长的呼了口气,再次把目光投向出站口。这时已经没什么人了,稀稀拉拉,都是些腿脚慢的妇孺老人。我不由的将目光又投向站口外的人群,或许是刚才大意,失了神没看见。然而并没有发现特别的人。

我终于决定给他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对方便说:我看到你了。挂下电话,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走近。一束阳光从灰白灰白的天上射下来,在那高大的身影上击碎,周围便升起许多被拉长得变了形的星星。等身影近了,却是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脸颊上还有几粒十分可笑的雀斑,眼睛却是出奇的小。当他对我点头微笑时,我几乎要扭头而去,然而他却叫出我的名字,而我竟也很体面地迎了上去:“你好,先去吃饭吗?”

“先去西湖边吧。”他的小眼睛还是微笑着,他的语气既有符合外交礼仪的客气又有朋友间的适度亲切。我们之间既有些主客间的礼节又有些朋友之间的默契,恍惚间我有些不知道眼前的这是谁,继而弄不明白自己是谁。

我们站在候车亭等的士,他站在我一旁侧后些,我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刚好与他上衣胸前的字母logo齐平——他该有一米八几吧。

第一站去的断桥。到时便已午时,找了家面湖的餐厅坐下。他也不问我,对着服务员利落地报上菜名,西湖醋鱼,莼菜羹,叫花鸡,龙井虾仁。

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外面人好多。”

“杭州人真幸福,上海就找不到这样的一片水。”

“上海高楼多吧?”

“多。没有水究竟少了灵气。”

“为什么没有水呢?”这问题得有多傻气。

“等你毕业了可以去看看。”他呵呵一笑。

“毕业了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想到毕业我的心就惆怅起来,像那漫天的杨柳絮,飞呀飞呀却乱糟糟的没有方向。

“留在杭州吧,杭州适合生活。”他说的恳切又认真。

我心想:那你怎么不来。可口中却应道:

“嗯,应该是的,也习惯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我盛了一碗莼菜羹,在半空顿了顿,递给他,他却推开了:你先吃,我自己来。

我于是只好将直直的手又缩回,将碗放在自己面前。我低头用汤匙缓缓的划过汤羹,一颗颗莼菜像被泡胀的隔夜的茶叶那般懒散地卷曲着,我有些好奇这些颜色有些发黑的褐色小卷疙瘩是怎样的味道,送了一些到嘴里,却呼溜地就到肚里了,只觉得有些滑又有些涩,涩像茶叶滑像木耳,其他却没有什么滋味了。

菜剩了大半。我们决定从白堤走起。

我们忽近忽远地走着。人果然多。然而我们却总也走不散。

他忽然拿出一个什么出来,有些像现在的大屏幕手机,插着耳机,他把耳机戴上,然后对着屏幕滑了几下——他之前说自己动手做了个掌上电脑,大概就是这个吧。原先是不知这到底要怎样的技术和能耐,只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而此时我却只觉得极其乏味与无聊。那高高大大的身影戴着那灵巧秀气的白色耳机,那拿着小小的机子的肥厚多肉的大手,显得多滑稽。他是要就这么闭着耳朵吗?我是要就这么跟着走吗?我的脚生疼,我的步子细碎又凌乱,我的窄窄的裙子和尖尖的高跟鞋既傻气又可笑。。。。。。然而我还是一步一步忽快忽慢地押在他身后,像那个在风中浮浮沉沉忽而盘旋忽而停顿的塑料袋。

堤上的杨柳已经很繁茂了,像姑娘的长长的头发,轻轻忽忽地摇摆着,细密的叶子摩擦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伸手让柳枝从指间划过,有些滑,有些涩,散发着微微发苦的清香,像刚才莼菜羹的口感。

西湖边的柳树最像柳树了。我心里赞叹。

“西湖边的柳树最像柳树了。”那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旁。

这话原是我和他说起过的。现在由他说出来却有些陌生的亲切。

“你一直在听歌?不怕这西湖美景怨恨你吗?”我仰着脖质问他的样子一定像极一只小斗鸡。

“看景最重要的是心情,人太多了,听听歌容易找到适合欣赏美景的心情。”这样的解释多少让我缓和了些,像只被捋顺了羽毛的小雀,收紧了翅膀,只管低头笃笃地走着步子。

一转头就是孤山了,往里走大概人少点。

“走累了吧?前面坐坐吧。”他说。

沿着湖边竟有张空椅子。我们一人一端的坐着。湖里的荷已经有些冒出细细卷卷的叶来了,不知何时,这湖里竟放养了几对鸳鸯,在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地移动,偶尔将脑袋钻入水中,将屁股高高翘起,仿佛那屁股是一张骄傲的脸。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你也听听。”他将白色的耳机递给我一只。或许是好奇心或许是不习惯拒绝,我接过来戴上。一个男人般的声音唱着:

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让我抱得美人归

是李丽芬的“爱江山更爱美人——或许是我的记忆出了错误,这首歌该是《爱不释手》。

“当你自己是皇帝啊?”

我被歌声惹得有些心绪烦乱,摘下耳机还给他。

“哈哈,哪里,既没有江山也没有美人。”他的笑声十分爽朗,有股练武之人的豪气,这和想象的又有些相似了。

“要有江山也有美人,选哪个?”我竟然和他开起玩笑来。

“呵呵。”笑声有些短促,像是敷衍又像是真的无可奉告。问题本就无聊,我对答案也就不想追究。只是心下闪过一念:那分居了多年的妻子当年可也是他舍得抛却江山的“美人”。

这样坐着,无话便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又走。绕到南山路,抬头正是岳庙。他买了两张门票。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门去。岳庙是第一次来。正殿是高大的武穆王塑像,红唇白脸,十分娇艳。我心中感叹:倘若真生得如此美艳,也该留下些美人爱英雄的故事才好。

再绕到一侧,零落地摆着一些石马石凳。有个石像不知是何物,有点马的囫囵样,却是圆圆的身体圆圆的臀圆圆的脸,面上的五官也很写意,只有那双细眼微微上扬,充满笑意,十分传神。我指指石像:“这个十分像你。”

“哈哈,我看着也有几分像你。”

我们看看石像,又看看对方,相视大笑。突如其来的默契,搅得我有些心慌,脸上有些发烫。于是径直往前,跨过一道小门,走出十余步便看见跪着的秦桧夫妇了。几个游客颇为解恨又十分欢乐地朝跪着的铸像吐出响亮的一声“呸”,以作唾弃。我只觉难堪,像是那一嘴的唾沫喷到自己的脸上,慌不择路地仓皇离开。

走出岳庙,天色却忽然明亮了,白晃晃的阳光下一切似乎都沉睡了,所有声音静下来,所有一切停下来,一会却又吱吱呀呀地都醒过来,然后一切行动得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大。我忽然有些累有些乏有些不知所谓。

望湖楼就在眼前了。楼下的碑文石刻在阳光的反射下,像张抽象的苍白的脸。我随着他上楼。狭小的木质的楼梯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叫着,像被踩在脚下的老鼠发出的呻吟。

我们找了张面湖的桌子坐下,有人迎了上来,点了一壶龙井,几碟小吃。坐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西湖的全景,然而我只觉得一切都白得晃眼,那湖水,那游人,都仿佛遥远而不真实的一幅画。

“对西湖印象怎样?”我问得像例行公事。

“很好。。。。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

以后,以后。。。。。。是什么的以后,那时我在哪里。我恍恍惚惚难以言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些清香,又有些发苦,像西湖边柳叶的味道。

“明年,我就工作了。”我像是自言自语。

“好好找工作,没有很合适的就找一份先做着,以后还长。”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像极了一位长者——事实上他也曾调侃说我该叫他叔叔的。

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也许是为那即将结束的学生时代,也许是为了那很长的“以后”。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却隐了去。然后聚拢了很多云,厚一块薄一块深一脚浅一脚,像被踢伤了的驴屁股,刚才还像蛇一样移行的游人队伍突然凌乱了。。。。。这是要下雨的天了。

“要下雨了。”他说。

“嗯。”我只看着这天,看它要如何。

云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天空的一角却变得更加透亮,透出半个干瘪苍白的太阳。

一阵风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地扑过来,带着柳叶的清苦、湖水的腥味和泥土中呛人的温暖,然后是更快的不间断的一阵一阵风,已经不能仔细辨别其中的味道,只觉得吹得脸上暖一阵凉一阵。

我还是忍不住问:“要回吗?”

他摇摇头,起身走到栏杆处,对着凌乱的游人响亮地说:“痛快!”

雨很快下将下来,大颗大颗,普拉普拉地跌落在地上。然后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眼前只看到密实的水帘,耳边只听到噗噗噗噗的雨声。我心中忽然很是快意。

雨来得急,收得也快。太阳褪去苍白干瘪的脸色,升起丰满的玫瑰色,周围的云彩也凌乱地红着、亮着。空气中有些湿漉漉的味道。近处、远处有些灯光亮起,已是傍晚了。

“走吧。”我们几乎同时起身。

他送我回到学校。站在那棵半露着肚皮的老樟树前,他说:回去吧。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他有些微凸的肚子上。“就这样了么?”我有些发懵。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声再见,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我转身往宿舍奔去,那尖尖的高跟鞋和窄窄的长裙再次让我悲伤!我的眼泪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几日后,收到一个上海寄来的包裹,一对超大的qq企鹅。毕业的时候,熟悉的一个小孩喜欢,就送给了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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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枫叶飘落一夜点评:

五月的杭州有些灰暗的天,似乎在一开始就预示了结局的不完美。两个人的分隔异地,男的不善言语女的内向,让他们的初次相见显得苍白无力,不过或许这种感觉也挺好的

文章评论共[2]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每一个人 都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其实那边并没有什么。当爬上去 时,才觉得原来还是这边比较好。欣赏,问好。at:2013年04月26日 晚上8:14

烟熏无痕-评论

谢谢各位的热心点评,说出了我意想之外的了。本来以为这样啰嗦又百无聊赖的文字没人看呢。at:2013年04月27日 早上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