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夜,我放在桌上的茶,转眼即凉。
此刻,凌晨一点。我在阴暗又寂静的房间里写作。
我的窗户朝北,窗帘半拉,终日进不来外界的光。房间里有模样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凌乱不堪。甜甜走后,我的生活,紊乱。
唯一有条理的,是我的思绪。不久前,我的头痛病又频频发作,这让我无法静下来完成小说的最后章节。网络的另一个终端,j还在不断的催稿。
关于末章,我真的写不下去了。写不出来东西,我就没有稿费。没有稿费,我将没有办法换取任何支持生存的东西。甜甜的命,就是这样被我丢掉的。
我的头痛越来越厉害。已经连续三个月,失眠、多梦,像鬼魂一样缠着我,死死不放。我也因此发现了一个,奇怪并且从不失效的规律:我梦里的每一天,都有一个人死了,认识的,不认识的。
我必须借助药物的依赖才能入睡,并且服用的剂量与日俱增。
落落的信,就是在这时候跑进我的邮箱的。
今年的雪,会下得很早,红色……
第一次收到落落的信,是这样的开头。那晚,我梦见有人死了,是落落最好的好朋友,摇摇。
今年的雪,会下得很早,红色……
每个临死之人说的话,都是预言。我记得我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那么摇摇,你也是个预言家吗?
摇摇,你真傻。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子都可能为爱自杀,可是你说你不会,因为你是摇摇。
你是我见过最真的女孩。高兴的时候毫无顾忌的笑,像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带动路人甲乙丙丁的心;伤心的时候,你就狠命的放声哭,把天空的眼泪都逼出来了。你的闹腾,你的野蛮,你的张扬,你的小性子,你的洒脱,你的自我,写满了你的真。你说你只是想吓唬宏泽,可是你真的把所有人吓到了,你成功了。
可是,你败给了咱们最瞧不起的,破烂不堪的,住了四年的北苑的楼顶。
摇摇,我不知道宏泽有没有背叛你们的爱情,可你背叛了我们的友情。我恨你。你让我每周末只能一个人去爬山,每次都是淋湿了回来。没有你的霸道,操场的秋千猴年马月也轮不到我坐。逢遇考试周,再也不会有人跟我争她做的对与错。我再也不能事先替你抢个位子,因为我争不过图书馆那个胖子男生。没有你的日子,我就算是忙到凌晨,想要打瓶热水也得亲自下趟楼。
你知道吗?摇摇,你讨人喜欢也讨人厌。你走后,夜总是无端拨弄我的眼泪,星星嘲笑我的孤独和崩溃,我像被人丢弃遗失的小海龟,每天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徘徊。我不知道灵魂可不可以投胎,未来谁会是你,我会是谁,是个什么样子。
摇摇,你就是很坏,你在控制我的思想,你让我静不下来。回忆这东西,不应该属于我,我们应该是一起的,整体的,现在的。我每天都在发誓,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生活,明天我一定让自己开朗起来,明天起我要交很多很多的好朋友,明天起我就把你忘了,你不守信用。
可我的每个明天,都被我的怯懦冠上了昨天的标记,我看不到初升的太阳。
因为,就在跟你写这封信的一个小时前,我刚刚拒绝过一个跟我表白的男孩。记得吗?他长得很白,很干净。你说他是你在大学里见过的,最帅最有气质的的男孩。可是我不相信爱情了。因为你,我对爱情,不抱有任何幻想了。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一个人。
我记得曾经你和宏泽是多么的好,我更记得最后躺在柚子树下的,你冰冷的身体,生硬的表情,苍白的的脸上挂着血迹,天使般的容貌被摧残成魔鬼一样狰狞的面孔。
摇摇,我看到的是你吗?你是爱美的,你不是个不梳妆便出门的人。可最终,你为爱情灰飞烟灭。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忘不了你为爱情付出的代价。我忘不了你最后说的,今年的雪,会下的很早,红色……
我有太多的不安,惶恐,和阴影。所以我害怕了,摇摇。
窗外的黄蝶,落叶归根,我对你的思念倍增。
依赖加深。
落落的信,使我想起丢了甜甜时的自己。
我曾许诺过,我会带甜甜去厦门看海,我要带她去走丽江的吊桥。我说,甜甜你再等等,姐姐写完末章就可以带你去医院治病了。
嗯,好。这是她的回答。
我发完稿,回头看见甜甜在躺椅上睡着了。我从没见甜甜睡得这么沉。
她的浅蓝色外套脱落在地上,脑袋耷拉着,蜷缩在脖子里,互抱的双臂呈散落状态。而此时的我,浑然不知甜甜已经没有了气息,脸色轻微发紫,身体僵硬而冰冷。
我背起甜甜,穿梭过马路上无数南来北往的车辆,漆黑的夜淹没了我哭泣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生命,断送在我的后背。
甜甜就这样走了,她是忍着病痛的折磨没有呻吟,她在等着我的稿子。可我连邮件的回执信息都没收到。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甜甜头七的时候,我回到了我们的老屋。我没有带任何通讯工具,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我接触不到关于外界的任何信息。
我有十年没有回去了。老屋的人大多去了南方的大城市,我已不被认识。在老屋的半个月,我的生活像正在上映的无声电影,这是真的。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人的声音。连我的自言自语都没有。
每个夜晚,我都把双人床的左边部分空出来,幻觉告诉我甜甜是躺在我身边的。只要一入睡,甜甜的音容笑貌,还有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片段,便在屋子里再现、旋转。夜里常常醒过来,我发现我的左边是冷的,我开始发了疯似的满屋子寻找甜甜,直到我又找回我们的而房间,直到找得满脸都是眼泪。
我就那样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屋子中央,像极了一个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人。
潜意识里,我知道我失去了甜甜,可我不愿相信。
我的心里装满了,愧疚。
如果不是j的信寄到我的老屋了,如果不是我在个人资料上写了老屋的地址,我们真的失去了联系。事实上,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j是我的主编。甜甜走后,j是我唯一的交流对象。
隔离了世界半个月,你就不怕失声了……j这样子问。
我疑惑,一开口,“失声”便被念成“嘶声”,我仿佛真的失声。是的,在老屋的时间再长一些,恐怕我不止会失声,怕是还会失聪。
我回到了现在租的房子。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能适应阳光。遇到大太阳,我会头痛,阳光稍强,我就流泪。
一个星期后,以前被甜甜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房间,跟我的人一样在我手里被我弄乱得落魄极了。
我收到了落落的第二封信。
落落的信,来自上海,可我闻不到上海蓬勃的气息。我看到的,是一个快要窒息而死的女子。
此刻,上海的湿气,又引发了我伤口的疼痛。而我的心情依旧,一半忧伤,一半明朗。
我醒来的时候,四面墙壁惨白,我发现自己躺在w医院的重度监护病房里。一个星期以后,我在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最疼爱我的老爸的陪同下出院了。摇摇,我生病了吗?我为什么要住院,他们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给我做手术。
我的小心脏跳动的节奏,是有点儿先天性不正常,但我不承认我有轻度精神分裂症,打死我也不承认。我最爱的最爱我的老爸,不相信我。摇摇,你在就好了,你是会相信我的。
摇摇,我记得,七天前的晚上,我在别墅的院子里看了一场雪。你真是个预言家。
小姑跟我说,今年的雪下得可漂亮了,可我却在轮椅上晕了过去。
我记得我当时的意识是清醒的,小孩子们都攒成一团儿在放烟花,火红的光将夜空点亮,漫天的烟花雨絮絮飘落。你说过,我们就算了毕业了也要在一起过二十二岁的生日,我们要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庆祝偷偷溜走的不能再二的青春,我们要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辉煌的重生。
二十二岁,是个多么年轻多么美好的光阴。我在所有人的陪伴下,潇洒地过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我的身旁围满了真心的假意的,亲人和陌生人,而你在地底下孤零零的睡着。
摇摇,我心疼。心里疼。
生日快乐,摇摇!曾在某年,赶着和我同一天出生的摇摇!这是二十二年来,我第一次讨厌过生日。
滚烫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成了长线,我的视线模糊了。但我清楚的看见,天空中有絮状的东西,映着烟花的流光溢彩,徐徐降落。今年的雪,下的很早,红色。
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左心房开始疼痛。
小姑说,我的轮椅从台阶滑了下来,之后,我不省人事。我就是这样被送进医院的。
摇摇,我最好的朋友!前天,我最爱的老爸竟然以身体和心理双重疾病的缘由,替我辞掉了广告策划师的工作。这是我放弃了考研的机会,才进入的一家外企大公司。我需要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
可我的振作,被我的亲人看做是伪装的坚强,他们认为我在用忙碌麻痹自己。圣诞之后,我大概还会被强行送出国接受程序化的心理治疗。我想我不被信任了,摇摇。
等我的身体养好了,我要结束他们的一切安排,我不想变成工程一样的被管理。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是清醒的,我的心是健康的。摇摇,你告诉我,我没有心理障碍,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不需要的,对吗?我只是想念我们的生活了。
忘了说,宏泽今天来看过我了。那天,他来过北苑找,可是接了家里的电话立刻就走了。宏泽的奶奶去世了。
我的傻摇摇,你中计了。
我开始相信爱情了。但我不相信生活,关于你,我,和宏泽。
今年的雪,会下得很早,红色……
我终于听懂了,你说的不是红色,是宏泽。
我原谅你对我们友情的背叛了。你原谅了生活没有,摇摇?
读完落落的信,我不断的重复她的话,和她的心情。
我不知道对落落说些什么,我点击了无数次“回复”,却敲不出一个字来。安慰的话,在这个时候,是最没有分量的。
我只能缄默,因为懂得。
拔出耳机,我将自己正在重复收听的一首歌《和你一样》发给了落落。
如果你知道有个人知道,并且切身体会过和你一样的感受,你会不会为自己的感受而感动。
j发来邮件。
你的故事很充盈,可整个框架好似没有了灵魂。说实话,这不大是你的风格,发行是可以的,不是每个读者都是内行。
这是第一次,j隐晦的指出我的文字失真了。动笔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写的不是我说的世界,是说我的世界。码文字的都知道,前者才是小说。
我拨通了j的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系她。我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一直以来我们之间只有文字的传递。
“怎么样?还有一天的时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j的声音很好听。
“我……”我没有j想象的出色,我的确出现了墨尽的迹象。
“实在不行的话……要不,我找个枪手……替你结尾……”j在安慰我,我已经付不起下个月的房租费了,我需要生存。
“你把稿子退了吧,我不想发了,也不能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将因此失去原本唾手可得的新鲜蔬菜和牛奶。
“那好吧,我尊重你!”
j不会勉强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即使她是我的主编。这是我最喜欢的。挂了电话,我跟j辞了这份工作。
我是个靠卖东西为生的人,区别于商人的是,我卖的是文字。
二十二岁之后,我不想再卖文字,我的最终目的不再是利润。
我回到电脑桌前,落落在一分钟前回复了我:
嗯,我确信,我不需要看心理医生。我们不过是生了一场病,叫牵挂。
我们。我反复念着。
是的,落落牵挂她的摇摇,我牵挂我的甜甜。我们都不过是生了一场病。
我们的病无药可救,我们不需要任何药来救治。我们喜欢并且死心塌地的爱着自己的病。
一场久治不愈,伴随生命终止才会消失的病。
退了房子,我花掉了全部的积蓄,买了一张去厦门的机票。
我要带我的甜甜,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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