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每户都有亲戚，母亲的“亲戚”有点特别，一个跟我家没半点血缘关系，却跟我家特别亲，另一个在我家潜伏了十几年，才被我们发现，你说怪不怪？

一九七零年腊月，母亲生下了我。当时生活条件艰苦，母亲吃不到什么补品，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奶奶舍不得杀，好在那鸡下的蛋，奶奶炖了蛋羹特供给我母亲吃。母亲休息十来天就参加劳动了，我还太小，母亲没把我带到田间地头，让我一个人在家，站在一个婴儿专用的立桶里。我现在喜欢独处，可能跟小时候的遭遇有关。我饿了，就使劲地哭，越哭越饿，哭破嗓子也没人来，后来我学乖了，独自在家不哭不闹，保存体力，等中午和傍晚母亲回家了，我就有奶吃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没吃上几天奶，家里就来了个陌生小孩，跟我分享母亲的奶水。原来，河对岸的一位妇女，生孩子时因大出血去世了，好在儿子保下来了。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要吃奶，可他一出生就没妈妈，家里穷得连奶粉也买不起。那天中午，孩子的奶奶把他抱到我家来，央求我母亲给孩子喂几口奶，救孩子一条命。母亲刚撩起衣服准备喂我，一看那孩子，便知孩子饿坏了，哭声都有气无力的。我被母亲递到父亲手里，母亲爱怜地抱过那孩子，毫不犹豫地把ru*头塞入他嘴里。孩子贪婪地吮吸起来，吸完了一个ru*房还不够，母亲又换一个ru*房让他吃奶。我在旁边只有流口水的份。

爸爸心疼我，不时给我母亲使眼色，暗示她给人家少喂点，亲儿子还等着吃奶呢。母亲不忍心把ru*头从那孩子嘴里抽出，静静地让他吃个饱。老人抱着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那天，母亲剩下的那点乳汁，我根本没吃饱，委屈地哭闹起来。父亲埋怨我母亲，说我母亲胳膊肘儿往外拐，怎么待人家的孩子比待亲儿子还亲。母亲答应父亲，下次就一人一个ru*房，谁也不亏待。父亲生气了，还有下次？母亲叹气说，现在队里就我一个产妇，我不给他喂谁给他喂？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吧？父亲不是绝情的人，不再吭声了。那孩子的奶奶为了让孙子活下去，每天都到我家来，我母亲心肠软，有求必应，从没拒绝过。母亲说过给俩孩子一人喂一个ru*房的奶，实际上，那孩子常常比我多吃，因此，在我一周岁前，我长得瘦瘦的，那孩子长得胖嘟嘟的。

我和那孩子渐渐长大，我知道了他叫琴明。他初二就辍学了，不过没吃闲饭，也没学坏，而是背着个木箱子，走村过户叫卖棒冰，一天两三个来回，居然能挣十块钱，比正儿八经上班的人挣得还多。每当他卖棒冰经过我家，会把有点软的奶油棒冰给我母亲吃。母亲给他五分钱，琴明不肯收，母亲就说，你顶着日头卖棒冰很辛苦，不收钱我就不吃棒冰，琴明只得收下钱。琴明脑子活络，没几年就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家准备翻建楼房，父母省吃俭用，把建房材料陆续买回来，可买水泥楼板还缺五百块钱。爸爸去跟琴明借，琴明听了我父亲的来意，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一周岁前是你家喂养的我，这样吧，就当是我买你家的奶，一天一顿，一顿一块，我给你五百块，你们不用还，以后别找我借钱就行了。”父亲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没人情味的话，转身就走了。他父亲指着琴明骂道：“小畜生，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出几百块还得了这份恩情吗！”

父亲愤愤不平地回家，数落我母亲，当年不该给那没良心的琴明喂奶，省得他现在忘恩负义。母亲淡淡地说，我给他喂奶是我的事，他愿不愿借钱是他的事，一码归一码，再说了，他挣钱是他的本事，听说跟他借钱的人很多，他不愿借也是有原因的，别怪人家，咱自己挣钱，晚一年翻造也没啥。第二天清晨，琴明主动来我家向我父母认错，并且借给我家一千块钱。一个月后，我家动工翻建房子，琴明天天来帮忙，扛砖头、拌沙浆，忙得团团转，比我都卖力。新房子落成后，琴明正式叫我母亲“契娘”，相当于干妈的意思，我们两家成了亲戚。琴明对我母亲说：“一口奶，一世恩，当初您是我的奶娘，往后我要像孝敬亲娘一样孝敬您！”母亲欣慰地笑了。后来，我想开店，琴明借给我三千元，还对我说，不要小看小生意，他就是做小生意起家的。我开了家租书店，又开了个话吧，都是几毛几毛的小生意，但积少成多，居然也能养家糊口。

邻村有片低洼地，种了蒿白、慈菇和荸荠，每到寒冬腊月，正是慈菇和荸荠上市的季节，母亲和村里一些妇女，跑到人家挖过的水田里再淘一遍，能捡不少漏。这跟收拾过的麦田一样，总有麦穗遗留，但慈菇、荸荠在烂泥里，挖的人看不见，要手脚并用，不能穿套鞋戴手套，光手光脚碰到东西才有感觉。挖的人要弯着腰，双脚在烂泥里趟，双手在烂泥里捏，挖来的慈菇可以做菜，荸荠可以当水果，味道比水梨还清甜。

记得我七八岁那年冬天，快要到春节了，母亲和同村几位妇女又去挖荸荠。母亲在烂泥田里弯腰前行，在田中央，母亲觉得脚底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就抬脚看了下，没发现流血，也就没当回事。农民干活时被瓦片瓷片之类划破是家常便饭，只要能用烂泥或草叶止住血，根本不算事儿。母亲继续在烂泥田里挖荸荠，那天她运气特别好，挖了满满一篮子，我家一下子吃不完，母亲把那些沾着泥巴的荸荠放在太阳下晒干，可长久保存。父母说他们不喜欢吃，让我一个人享用，我吃了一个月才吃完。长大后我才明白，父母不是不喜欢吃，而是让给我吃。母亲自从那次挖荸荠回来，脚底就隐隐作痛，特别是在挑水等吃重力时，痛的感觉更明显。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的脚底摸上去有个条状硬块，只因没流血也没化脓，母亲以为脚底长了个老茧，并没在意。

十几年后的一天，有个亲戚建新房子，我去帮忙干点杂活，一不小心脚踩在了一根朝上的钢筋上，差点把我的脚板刺穿了，母亲连忙陪我去医院。外科医生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给我的伤口清创，打了破伤风针，还给我拍了片，说是没事。我想起母亲脚底的硬块，就对同学说了，同学建议我母亲去拍个片，看看硬块的情况。拍片出来的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硬块里面竟然有异物！同学在我母亲的脚底划了个口子，从里面钳出来一条碎玻璃，那玻璃厚约3毫米，宽约5毫米，长约两寸，怪吓人的。同学说，那条玻璃是刺进去的，在我母亲的脚心和脚跟部位，走路妨碍不大，受重力时才有感觉，幸运的是竟然没有发炎，后来玻璃周围的肌肉变硬，而且玻璃被肌肉包裹着，所以这么久能相安无事。

母亲让我把那玻璃收好，我有点诧异，那东西留它做什么？母亲笑道，“这玻璃跟我有缘，是我把它从泥田里带出来，它在我身体里待了十几年没作怪，不跟我亲，它会这样对我吗？”我哭笑不得，但对母亲的乐观精神，我由衷敬佩。无论再苦再难，母亲都能笑着面对，从不抱怨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