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女儿走在去人事局的路上。

父亲已经老了，头发斑白，背也微有些驼了。也许是因为老了，父亲感到格外地累，腿似乎比平日重了许多。可是父亲的心里竟希望脚下的路能再长些，再长些……。

远远的，已经能望见人事局那座黄色的小楼了。

女儿已不由地走到了父亲的前边，她那张漂亮的，充满着活力的年青的脸上隐隐忽现几丝忧虑，但随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边忽现一个浅浅的笑靥。

人事局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透过窗子，有几个人正在各自的桌子后边忙着什么。走到门口，父女俩先后站住了。父亲抬起那双周围挤满了皱纹的有些花的眼睛看了看女儿，故意愉快的样子说：“孩子，进去吧！让爸看看你真的长大了！”

“爸！？”女儿疑惑地看着父亲，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显然是陌生的。

“去吧！爸在外边等你！”父亲看着女儿。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坚决和因执。

“爸，我……”

“去吧！孩子！你该是个大人了。”

父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就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了。

女儿仍有些迟疑，但不知是父亲的话，或是别的什么给了她力量，她抬起了手，毅然地敲了敲门，然后勇敢地走了进去。

门在父亲的眼前关上了，父亲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那种身心俱乏的疲惫顷刻间袭了上来。

父亲就那么木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头脑里没一点思想。他是陪女儿办调转手序来的。本来，他从不喜欢让女儿插手这些看上去完全是大人该办的事。在他的心里，女儿永远都只是个孩子。可是今天，他竟无论如何不能亲自来办了。他甚至觉得没有力气陪女儿来，可心里又实在放心不下。看女儿急得那样，他的心也跟着一会紧，一会松的。

这是父亲的小女儿，也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他是看着他的小女儿一点点长大的呀！二十多年了，有那么多关于女儿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父亲的脑海中，襁褓中时瘦弱得像只小猫，小时候的爱哭，身体弱常常跑医院，要在父亲的背上背着才会睡，会走时的顽皮，第一声会叫的就是爸爸，从小喜欢吃水饺……。一切仿佛是昨天的事。时间过得好快呀！父亲感叹地想。

十七岁那年，女儿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成了让人羡慕的大学生。那会，他着实骄傲，自豪了一阵子，他亲自把女儿送到了学校。

以后的四年里，除了假期，家里再看不到女儿的影子了，一时间显得又冷清，又寂寞。他想女儿，老伴也想。女儿每次开学，老伴总偷偷抹眼泪。他就敲着烟袋锅劝她说：“毕了业就好了，毕了业让咱姑娘天天守着你。”掰着指头算年，算月，算天，盼着女儿早点毕业。

四年的时光，虽说不短，但总算过去了。毕业前夕，女儿突然领家来个俊眉俊眼的小伙子。小伙子一进门，嘴甜甜的，手脚也勤快，帮他劈柴，侍弄房子前的小园子，啥活都会干。看得出来对女儿也极好。小伙子和他也对心思，可就是有一样，小伙子的家住在一个他连听都没听到过的地方，那地方很远很远，竟比女儿上学的地方还要远。

老两口沉默了，谁也不说话。父亲一袋一袋地抽着烟，母亲愁闷无奈的面容在越来越多的烟中忽隐忽现。

女儿要办调转的手序了。母亲每天都包饺子，仿佛她从来不会做别的吃的。父亲保持着每次女儿在家时的那种样子。只是女儿不在面前时，才长长地叹口气，随手摸起身边的烟袋。母亲又在抹眼泪。父亲猛地把烟袋锅一磕，不耐烦的样子，生气地说：“你哭个啥？姑娘大了，哪有不出嫁的理？”

“可……”母亲抬起头，无助地看着父亲，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又撩起了衣襟。

“只要人好比啥都强！”父亲想说服的也许是他自己。母亲的抽泣声就越发大起来。

门外响起女儿熟悉的脚步声。

“别哭了，让孩子看见！”父亲又把笑放在脸上，很不在意的样子抽了口烟。

“爸，你说咱这人事局能放我吗？”

“咋不能，他们还愁这人事编制呢！”父亲故意很有把握的样子。“别担心！有爸爸呢！”

“爸，你陪我去！”

“啊……行……行啊！”父亲张口答道。“呆会咱就去，这烟可真够劲！”父亲咳嗽着来掩饰他声音中的轻颤。

现在，他真的陪女儿来了。女儿在屋里，他在屋外。

“会办成的！”父亲想，不知为什么，他越害怕办成，心里就越有这种预感。

女儿真的要走了，不再只是四年，甚至不再有假期。剩下的只有他和老伴的眼泪和一屋子的寂寞。父亲仿佛看见了长长的火车载着他心爱的小女儿远去了，而他只能孤独地站在站台上，看着那火车将女儿载向父亲的未知。父亲忽然害怕起来，那个小伙子真的能给女儿幸福吗？在那遥远的父亲的温暖够不到女儿的地方，女儿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受苦？会不会被欺负？那个小伙子，心里曾很欣赏那个小伙子，现在竟有些不信任他了。父亲多么希望女儿能永远生活在他的身边啊！而父亲愿意用自己的羽翼为他的小女儿遮挡所有的风雨啊！

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呢？父亲的脑中对于那个地方总是会想到一种荒凉。好久，父亲被自己的想法折磨着。直到他看到眼前的门，听到女儿从门里传出的声音。父亲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长大的女儿还是有些爱哭，唉！那么远，就是哭他也听不到了。他老了，不知哪会想女儿，怕也不方便看见了！再说，老伴怎么受得了呢？父亲默然地想。女儿的影子就不断地在父亲的眼前晃着。

为什么要让女儿走呢？为什么拦都不拦一下呢？为什么要装出高兴的样子呢？他甚至知道他是能拦住女儿的。可和那个小伙子在一起，他看得出女儿是快乐的。父亲多么害怕呀，多么害怕会扼杀女儿的幸福啊！父亲永远不愿意让他爱的小女儿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痛苦。

为什么要让女儿考学呢？为什么偏偏考了那样一个有那个小伙子的学校呢？当初女儿嫌离家远，怕父亲掂念想把志愿改掉的，可父亲执意让女儿报了她自己喜欢的学校。唉！父亲沉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办不成……”父亲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线希望来。对，也许人家人事局不放呢！他猛然记起人事局有一个他的老相识。父亲害怕地站了起来，四下望了一下，他真担心那个热心的老朋友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热情地帮他的忙，不行！父亲想，急忙起身，忙不迭地向外走去。

门开了，女儿走了出来。

“爸！”女儿叫了声爸。眼圈一红，哭了。“没办成，人家说不给办。”

女儿说着时眼泪就双双对对地淌下来。父亲的女儿楚楚可怜地扑向他。

父亲的心猛地像被谁抓了一把似的，疼起来。他一把扶住他的小女儿。“孩子，别哭，有爸爸呢！爸带你去找你刘叔，他是这人事科的科长，一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女儿抬起泪眼。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希望和喜悦。

父亲看着女儿，好一会儿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父亲比站在面前流泪的女儿更痛苦。也许这就是父亲的痛苦。因为女儿的痛苦而痛苦，女儿不痛苦时又会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

年青的被父亲爱宠着的还不懂人间苦楚的女儿始终没看见有颗浑浊的老泪被遗忘在父亲的眼角。

父亲和女儿消失在人事科的门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