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下午，我坐在工作室里，等着那个叫萧柔的女人——原本是约了乔，因为乔临时有事便让我“临场上阵”了。

“您好，是许易医生吗？我是萧柔。”

来的是个女人，面貌柔和，声音极动人。我向来喜欢声音好听的女子，不由对她有几分好感。

世人只知面容美貌身段妖娆谓之美，实是鄙陋。

我点点头，起身握了握她的手，可以触到她手心柔软而细密的手纹。我断定她是一个敏感而多情的女人。——哈，这样武断可不是一个医生该有的，难怪要被乔嘲笑了。——乔是我的师兄，即将毕业，这家工作室正是他开的。

我先示意她坐下，然后起身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菩提子花茶——菩提子花有安神镇静缓解紧张情绪的作用。

“谢谢你，许医生……”

“叫我ashiley吧，这里没有医生和病人。只有新朋友和老朋友。”——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那么多病人，实在是因为有趣，况且我对自己的学业还真不是十分有信心。天赋有余，勤奋不足，教授就是这么说我的。可他又说：“以我看来，许是天生适合做这行。”这般矛盾的话真是要有损他教授的权威了。

差点忘了，眼前的女子还在等着向我倾诉呢。你看，我总是这么不专心。这可是我从业以来的第一个病人，不，是客人。——天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二个。

好吧，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我和一个长相不赖，声音动人，气质温婉的女子，一同坐在被阳光侵占的露台上，喝着花茶，聊着不可知的心事。——听着是不是不赖，这样的职业实在是我理想之选，如果我可以靠这个养活自己的话。

“说说你的故事。”我做好准备倾听一个女人的秘密。

“我有些困惑……”女子语气中有些疲惫。

“放松些，人难免困惑，事实上聪明人总是更多疑问……先说说你自己吧。”我启发她。

“我？怎么说呢，读书，毕业，工作，早早的结了婚，有了一双儿女，工作清闲，家用不愁，日子过得安稳而踏实。”

说到这里，女人停了下来，端起旁边的杯子，放到唇边细细地闻了闻，然后轻啜一口。

“可是菩提花茶？”女子问我。

“嗯，可习惯？”

“我常喝的。只是不这样现泡。”

“那是如何？”我急切的样子可真不像是个医生。好在她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喝花茶须先一晚将花朵浸泡于水中，最好是用矿泉水，晨起捞去花瓣，将泡了一夜的花水兑入新煮开的水中，这样的茶水才馥郁香醇，饮之齿颊留香，余味悠长……呵，抱歉，我并没有说这茶泡的不好的意思。”

女人盈盈一笑，脸色跟着微微涨红起来——实在是个可爱的女人。

我倒毫无介意她的话，反而引以为收获。我本是个粗糙的人。

女人继续说。

“呵，我的生活就像很多结了婚的女人那样，或许也正是人们所说的幸福的婚姻那样。只是我这个人呢，天生的飘忽，贪婪而不知足，却又颇有些自知。知道自己平凡不过如此，烟云浮华不可妄求，因而内心虽时觉沉寂，却也能安守那份平静与清淡。可是你听从了命运的话，命运却说：这可不是我给的，你自己想要怎样都可以。”

女人语气中的调侃俏皮而伤感。我心想她一定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男人。

“有些遇见总是不期然而然。我和他便是。自从遇到他，我的内心开始了变化。虽然我的生活还未曾改变，但我已经感受到了日渐逼近的威胁，我感受到一股力量正将我从原先的生活中拖开，朝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滑行。我试图继续我原来的方向，然而那未知的力量却让我时而喜悦时而甜蜜欲罢不能。我与那力量就这样的僵持着。我为我的喜悦与甜蜜而自责，而自责却又让我陷入了不诚实的困境，因为那明明就是来自内心的真实的欢欣，真实的欢欣是该被赞美被享受的，不是吗？”

“嗯，没错，体验快乐是件高尚的事情。”——她超群的叙述语言能力让我无需多言，只待她自己说出全部。

“我和他并不熟悉，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着明明的伤感。

“原先我对他也并无特别印象，只是他总是对我说一些亲密的话，我曾问他这些话是否对其他女人也如此，他总是一概否认，只说是因为我很有几分特别而令他竟不能自禁。他说的很诚恳，我也只当是这样。可是内心却是怀疑的。这或许不过是一种讨好而有礼节的说辞，或许不过是因为他并不熟悉我而产生的错觉，然而我也并不十分在意是何种原因，倘若说出的话令你高兴，你就该干脆的高兴不是吗，却又计较那些话的缘由做什么呢。我们聊的话题常常是无所顾忌的无所不及的，他的博闻与风趣令我不免着迷，我小心提防着这不该发生的迷恋，然而棋逢对手般的过招中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着迷于这种智力与心理的角斗。而我一向所禁忌的话题他也不放过，在这个话题里我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怯懦。”

女人说到这里，变得有些犹豫，似乎在下很大的勇气。——我猜她所说的话题是什么了。女人，总难逃脱情爱二字，而情爱的最本质当然是性。

“我原是极保守的，一直认为这样的话题是极其个人和私隐的。你明白的，我说的是性。然而古往今来对于性贬毁者有之歌唱者有之争论者有之，可见性本身并不是不可曝光于天下的。我们的教育和传统教我们羞于启齿，也让我们对性有了别扭可笑的敌意。我听说有人做过调查中国的夫妇性和谐的程度低得惊人，我是有些怀疑的，也许恰恰人人都认定了这点，也就默认了自己的处境，或以此为籍由发展婚外情恋。也许我们是性教育缺失的一代，以至于在这个年纪或压抑或失控。”

“嗯，这确实关乎传统和教育。这个话题的讨论对你有怎样的影响？”我感觉到此时的自己有些八卦——事实上的确有些好奇。

“对，我与他的讨论中只这话题处处落于下风，他的观念于我很不同，他所说的种种又仿若为我打开了另外的天地，一个之前我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局面。我明明知晓他言语中是有挑逗的，我当然也是装作毫无响应和笑而化之的。然后终究还是让我困扰了。之前谈论其他引起的淡淡好感竟因为他的有意无意的“轻薄”而变得复杂和失控。这在之前要是他人说来我必定是鄙夷的，认定只有轻浮、肤浅、放浪的女子才会被挑逗而不自控。然而我现在更相信：每个良家女子内心都住着一个潘金莲，呵呵。”

女人不由的笑了，像是在自嘲，又说得极恳切。我忽然有些怜惜。

女人继续说道：

“我的情绪变得不能自主，开心，沮丧，兴奋，失落……完全会是因为他的某句话，或只是想起某个回答不够高明。我变得越来越可笑，特意跑去郊外他的母校去，寻找他说的那棵有六个花瓣的梅树，穿衣的时候想着哪种风格他更钟意，甚至连买内衣的时候都会闪过这个颜色他是否喜欢的念头。我的行为也开始变得可笑，有时异常温柔，有时无端的责备，只为了心里想起了他的什么话，或是压根只是因为想到他。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安、焦虑、羞耻。为一个陌生人竟狼狈至此，多么荒谬。我是顶瞧不起守着身边的人想着别人的老公的女人，然而我竟连那份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比她们更多一份虚伪，而虚伪是我憎恨的……你看我，就是这么矛盾。”

女人仿若自说自话，我这个“医生”倒显得有些多余。

“你的这些想法有和他沟通过吗？”

“没有，倘若不是来这里，我恐怕在内心也是否认的。”

“至少到现在为止，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交往对吗？”

“是的，我从内心里抗拒，但那只是对自己的约束和惩罚，并不是快乐的。”

“你困惑的是自己的欲念与理智发生了分歧，而你不知道作何选择，或者说你已经做了选择，但是选择却让你自觉虚伪而不快乐。事实上，你的选择不仅仅来自你的教育和理性，还有你的善良和修养，你的痛苦也不仅仅来自你的选择，更来自你的多情、优柔。你可以尝试想一下，倘若抛开一切禁忌，你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

“事实上我也这样问过自己……我考虑过各种可能性。婚外情我是决不允许……好吧，也许，我该诚实一点……”女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

“我得承认，我对他有过那方面的幻想，无论是独处还是和丈夫一起亲热的时候。也许你不信，我甚至因此找回了久违的欲望和激情。女人在这个年龄是很害怕年华老去的，然而你终究也是无可奈何，日子就在你的惴惴不安中逝去，身体的细微变化足以让你惶惶不可终日，无论对方如何保证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总之，你是不自信了。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某种疾病以至于对彼事了无兴趣。而最近的体验是我们婚后以来最美好的，原因竟是对他人的幻想，这事本身是有多讽刺和荒谬。”

“你内心是期望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的，但你在克制。”

“也许吧。只是并不是单纯的压抑。我曾想倘若身边的人换做是他，他可会不介意我脖颈的细纹、腰上的赘肉、肚上的难看的疤痕，可会因此而轻视我，甚至因而对我的迎合置以鄙弃？那是我决计不可接受的。”

“你是害怕展示于他之前的身体不够完美？进而怕伤了自尊，因此而不可接受？”——我有些意外，她对自己的苛刻让我心生疼惜与悲凉。

女人沉思了片刻……

“在我看来，如果是基于身体的吸引，那就该有完美的身体。两个情*之人领着笨拙的身体偷欢，那场面多滑稽。”女人的话有些刻薄，可我并不反感。

“可能想过，也许他根本不值得完美。”

“可是我的决定值得。如果不是一场完美的交往，何不如就停止在完美的想象中？”——哦，固执的女人。

“情爱的体验有时是超理性的，也许在他看来，你就是完美的，或者他根本不介意是否完美。毫不恭维地说，就算在女人眼里，你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呵，谢谢。”女人的脸因微笑而放松了许多。她的脸实在还算是光洁的。

“也许这不过是我自设的一道障碍。即便是完美如想象，那之后又如何？情*？情爱？还是爱情？情*会老去，情爱只会摇摆不定，或重沦为纯粹的情*，或贪心企望久酿成爱情，而爱情只教人更起贪念，因贪念得不到满足而痛苦，至终大抵还是以分手求解脱，最不济是执念不去甚至于毁了各自的生活。以国人的性情和传统，是很难做到歌里唱的那样：既然没有办法，让我们接吻来分离。可见，无论哪一种都是不可久得的。”

“其他的可能性呢？比如只是作他是无所不谈的蓝颜知己？”

“这个看似美好，事实上更是不可得。依靠身体吸引的情*尚且不可长久，仅仅是语言上的吸引又如何能妄言就可成为知己？何况，除却那样的话题，我与他也只是有些投契，转身便忘却，恐怕于他我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即便是我，不也是因了生活的无聊才被他吸引。倘若没有长久的了解和生活上的分享，所谓知己不过是一时的被读懂，就像你要乘坐电梯，走得晚了些，电梯里的人却看见了你，为你摁住电梯开关等你走进，你们对目微笑，犹豫着是否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然后在各自的楼层走出，连再见也不曾说。和一个陌生人成为知己，那是怎样荒唐而贪心的想法，谁要先有了这样的想法，必定是被认为可笑而不可靠的。”

“那就让他成为任何一个行人一样，谈过聊过想过就忘却，这样岂不也痛快？”

“呵，人人都说要珍惜眼前人，身边人。世人教女子忠贞，多是此意。可有人知道在意头顶飘过的落叶，珍惜滑过草尖的露珠，和脚下绊住你的石头问好，和迎风勾留你的柳枝说再见？一切的相遇都是不可言说的缘，无论是你所想或所不愿。在我想来，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相逢，出生的婴孩与父母，少女与她的恋人，美人与英雄，君王与将士，对面的你和我……。想那世上之人何止万万千，此外尚有渺渺宇宙之无穷，而你们相遇了，互相说着彼此听得懂的言语，甚而能互生些许的倾慕，该是哪般的奇妙，哪般的不可思议，我有时想，这必是某个住在不可知的地方的精灵的杰作呢。”

女子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轻快，神情愉悦，三月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明媚而生动。

“是的，我们应该感谢一切美好的相遇。”

“可是一切相遇都是要分离的，你愈要多挽留一分美好，就要承受分离时的多一分痛苦。当你明白这个道理，你便在过程中就开始尝到结局的苦了。于是，连这过程都不可享受纯粹的美好了。”

“也许你太在意结局了，人生有很多美好等着我们去遇见，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分离。我们享受过，也该懂得承受。”

“你说的对，yannn　martel（《少年派》的作者）说过，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说得多好。我曾想，倘若自此只保持着随缘的心，不僭越不妄求，至终会怎样呢？唉，那必定是渐渐淡了去，没了话，各自忙了别的去，以至于连声再见也不会说的。就这样消失了彼此的音讯，就像从未遇见。那调皮的精灵是何等会捉弄人，彼时又开始了别样的创作了吧。”

“呵呵，可是你还是会感谢他，对不对？人生如果没有遇见该是怎样的寂寥。每个人生来都是独行的，遇见了就该珍惜，错过的也该感谢。在这里我只想给你三条建议。第一，不要纠缠于对与错的自我道德审判中，人的情感和欲望首先应该得到尊重，然后交给自己的理智、修养、智慧去处理，这样的结果你也必须尊重。

第二，不要陷于多重可能性的自我预判中，事实的发展总是多维度的，超出我们所能设想的一切细节，过多地去想象未曾发生的事情只会让自己深受困扰。

第三，最大限度地爱自己，人们在倾慕的对象身上往往投射自己的影子，对自己多一份爱，你就会看轻对方身上的一些吸引你的特质。

还有无论如何，最终选择自己最愿意承受的那个结果，然后，在分离来临时，和一切要去的该去的告别。”

“谢谢你，ashiley，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的话，虽然我和你也只是初次相见，可是对你却有很深的亲切感，愿意和你分享最心底的秘密。我会记住你说的，谢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