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像这样的夜晚，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稍有触动，都很容易令人引起感伤。思念就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清泪，潮湿而真实，柔柔缓缓地晕开，伴着隐约的酸楚与疼痛。

沈扬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喝酒，房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的跳动着，仿佛是一颗快要死去的心。那是音响的指示灯。除了酒味儿，整个房间里还充满了萨克斯风的声音，弥漫着一种忧伤的氛围。那声音幽幽细细的，带着凄伤于无奈，一如那往昔的岁月，流逝的光阴，消逝的生命。

萨克斯风的如诉如泣最适合伤心的夜以及断肠的人。

一曲古老的化蝶，听惯了二胡咿呀缠绵，哀婉幽怨，乍听萨克斯风却有种令人更加心动的疼痛。那幽幽的蓝调、款款的柔情，用超脱来掩饰难以割舍的牵绊，用深沉来映照多情的本貌，将那个流传千古、奇美绝伦的爱情故事演绎得更加令人痛彻心肺的浪漫美丽。

梁祝的爱情在乐声中呜咽；

比翼的彩蝶在泪水里折断了翅膀；

流传了千古的爱情因为死亡，因为断肠而唱成了一阙千古绝唱。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那一对彩蝶在人间飞舞成了爱的标本。

窗外也许有雨在飘，细细密密牵牵连连的，但也许并没有下雨，只不过是感觉到有雨在下。因为窗帘一直是低垂着的，仿佛垂了很久，懒得去掀起，由它垂着吧。

靠着墙，心里才会觉得踏实。饮一杯酒，心情与酒相遇的感觉，闪过瞬间的疼痛，有泪自腮边悄悄地滑落。

往事已矣！往事已矣！

而记忆却总是张牙舞爪的在一个个不眠之夜将人追逐着。在人前尚可假装，可是，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脆弱的不堪一击。有时候，想要把心中的痛苦撇开，比赶走愉快更加困难。沈扬是个不善忘记的人，他对感情总是太专注，以至于痛苦才那么深刻。可是，如果把所有的记忆全部交还给岁月，生命还将留下什么？

沈扬站起来，又一次打开衣橱，取出那件染上了血渍的婚纱。三年来的每个不眠之夜，他总是反复的做着同一件事，仿佛看着婚纱就是看着紫眸，尽管每次总是痛了又痛。

时间已经在悄悄地刻下痕迹了。原本纯白的婚纱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些许旧色，原本艳若桃李的血色也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成了一片干枯的暗红，但即使是暗红，也依然触目惊心。领口和袖口以及裙边的花朵已经黯然退色了，甚至胸口那一束怒放的凤眼莲也显得憔悴无神了。失去了紫眸，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凤眼莲。

沈扬的泪又一次滑落。

凤眼莲是紫眸一生的最爱，也是她心头最深最痛的伤痕。

推开窗子，阳台上紫眸留下的一池凤眼莲寂寞的摇曳着，只有一片碧绿。自从紫眸种下它们之后，就只有一次开过花。这几年，它们也依旧固执的不肯开过花。努力的越多，伤痕也就越深。沈扬心如刀割。落花，真的无法还魂？

“紫眸，紫眸，知道吗？我好想你。”沈扬把脸贴在婚纱上，轻轻的呼唤着。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紫眸正缓缓地向他走来，穿着初见面时的浅紫色长裙，裙裾上落满了紫色的花瓣，袖子又宽又大，腰间有闪亮的流苏垂下。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头发向上，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颊边随意的垂着几缕碎发，旁边一圈紫色小花，风姿绰约，暗香浮动。第一次见她就被她那种恻恻清愁的神韵吸引，几乎是在一霎那，他就认定了她，仿佛前生注定的缘分。料不到这缘分如同一朵昙花，在他的生命里一瞬即逝，只留下他承受着锥心泣血的痛。

“沈扬，你会把我宠坏的。”

他记得每次她只要写作一进入状态，就常常会忘记吃饭，没日没夜的伏案工作。紫眸不会用电脑，她说键盘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在电脑上写作她的感情就无法流畅。她总是喜欢用笔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填写。紫眸的字并不好看，笨笨的就像是雪地里留下的企鹅的脚印。沈扬和青尘也常常取笑她，可她却不在意。她说，纸笔简发出来的声音是最动人的声音。

沈扬推开书房的门，似乎又看到紫眸伏案的身影。

“紫眸，你要记得吃饭。”这是沈扬最常说的一句话。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真实。

“紫眸，紫眸。”他叫了起来。

窗外是漆黑的夜空。

“沈扬，你知道吗？其实，雨也是有香味的。”

下雨的夜晚，她喜欢把脸埋在他怀里，慵懒的靠着他，说这如梦的话语。

她说，“下雨的时候，思念尤为绵长。沈扬，你有没有试过在落雨的夜晚想起某个人？你知道吗？雨天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心情就会像一朵盛开的花朵饱吸了雨水，滋润，饱满又有些沉重、潮湿。沈扬，我常常在雨天，想你。”

沈扬叹息着闭上眼，纷乱的情绪就飞上心头，不能休止。有许多的景物过去了之后，就只能在梦寐中思想，再不会有第二次相逢的机会。缘分，从相识到相知，到最后断裂的情分，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神伤。

“说到底，人与人的相逢，终不过是萍与水的相逢。聚散离合，总是风流云散的居多。人生，本就是无常的。也因为如此，缘分才更加的弥足珍贵，对吗？沈扬。”

沈扬想，是否紫眸很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细细想来，紫眸的话有一种预知未来的悲哀。或者，紫眸本身就是喜散步喜聚的人？

“阿婆说，每一只蝶的前生都是一朵花，今生是来寻找自己的灵魂的。其实，每个人呢，也都是在寻找自己的灵魂碎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齐，不知道当找齐灵魂的碎片的时候，生命是否会完美？”

那时候，沈扬总笑她太痴，现在想起来，他觉得紫眸就像是他遗失的灵魂碎片，失去她，她的灵魂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连生活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沈扬点了一根烟。他几乎是不吸烟的。可是紫眸却不，她吸烟吸的厉害。情绪低落的时候总能看见她静静的把整个身子都陷进沙发里，怀抱着软软的靠枕吸烟。

苍白的香烟袅袅的上升，房间里充满了烟草的味道。沈扬仿佛觉得紫眸就在烟雾之间。吸烟的紫眸永远是疲惫不堪的，却也是诱人的。那是种诱惑，是一股子隐隐的疼痛，让人无法抗拒。

“吸烟，好吗？”他常不解的问她，“为什么你宁愿一边吃止咳药，一边吸烟也干脆戒掉呢？”

“刚开始看到别人吸烟，吞云吐雾的，好不惬意。于是我也去吸。”紫眸就会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慢悠悠的回答他，“刚开始好辛苦，却不服气。为什么别人是享受，我却是折磨？终于学会了，味道仍然不好。只是爱上了那份心情。在黑夜里，孤单无助的时候，点燃一支烟，不一定要去吸，可是，看着那一闪一闪的光，就觉得不再恐惧。夜也就变得温柔了。”

“真的不知道脑中究竟还有什么千奇百怪的念头。”沈扬就会心疼得拥她入怀，“紫眸，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现在吗？”她抬起头，笑盈盈的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的，她说，“我在想你。”

听她这么说，他忍不住更紧的抱住她。

“紫眸，我爱你。”他把脸埋在她软软的胸前，喃喃的说。紫眸就会抚着他的脸，一下一下的，轻柔而缓慢。沈扬抬头看她，每当他说“我爱你”的时候，紫眸的目光就会散乱，空虚。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神情里散发出来的那一种疲惫、无奈的歉疚之色。

“紫眸，你呢？”

“我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也是，沈扬，我也是。”她说。

“紫眸，你知道吗？你从来不说‘我爱你’。你只是说‘我也是’。什么时候你才肯真真正正的对我说‘沈扬，我爱你’呢？紫眸，什么时候你才肯说呢？”

她愣愣的，半晌才说，“有区别吗？”

“当然。”沈扬说，“我想听你亲口说‘我爱你’。这样才真实，才安全，才像承诺。‘我也是’太虚无，像是敷衍，我总怕抓不住你。”

一阵钻心的痛把沈扬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原来手中的烟已经燃尽了，烧到了他的手指。沈扬将烟蒂熄灭在烟灰缸中，心里一阵黯然。

“沈扬，我爱你。”

终于听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却已经是永远失去了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她说“沈扬，我爱你”，本该有如狂的欣喜，结果却只有她绝望的眼神。沈扬的泪点点滴滴的落下来。他知道那是紫眸心底深处最真挚的情感，以前，她又着太多的恐惧，不敢轻许诺言，而那一刻，她不再有恐惧。

“紫眸，你是承诺过的！”沈扬把脸埋在婚纱里，“你是承诺过的！”

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后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时候，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一个身影静悄悄的出现在房门口。

“紫眸，紫眸！是你吗？”沈扬乍惊乍喜。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灯亮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沈扬的眼睛，他伸手挡住了雪白冰冷的灯光。

“阿扬，你又在喝酒。”秦梦莺看着儿子一脸的颓废，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她走过去，那走他手中的酒，“你这样子，叫妈妈心疼。”

“妈妈，我没事。”沈扬把头往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妈，我真的没事。”

“还说没事呢。”秦梦莺痛心的抚着儿子的脸，语气的疼惜成分远胜过责备，她说，“都三年了，你还忘不了紫眸吗？你这么消沉，真叫妈妈心疼。”

“妈妈，我好苦。”沈扬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寻求母亲的呵护。“您知道吗？她就那样抛下我去了！我原以为我是可以给她幸福的。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相依相伴的。妈妈，我忘不了她那种绝望的神色。妈妈，只要一想起，我就会很痛。”

秦梦莺抚摸着儿子的头，心如刀割。从前的沈扬，俊美洒脱、意气风发，永远有灿烂的笑容，而如今，他变得颓废萎靡，疲惫不堪，终日消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想起来，她的心疼的更紧了，“妈妈知道。但是，你总不能这样消沉下去。阿扬，你不是只有紫眸，你别忘了你还有父母，还有事业。再说，倘若紫眸地下有知的话，你以为她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子吗？妈妈不是要你忘记紫眸，而是要你换一种方式，纪念她，把她放在心里。而你自己，也应该学会振作。毕竟，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你要知道，紫眸是要你快乐的。不要刻意的去记取，也不是刻意的去遗忘，就让一切都随缘，让时间来抚平创伤吧。”

“可是，妈妈！”

“紫眸是喜欢看到的你笑的。”

这句话，又勾起了沈扬无限的思念。紫眸曾经说过，她说他的笑容就像阳光般灿烂、温暖。她还说希望那笑容就是她永远的归宿。想到这些，沈扬的唇边悄悄的浮现一丝笑意，渐渐的那笑意更深更浓了。他终于，完全的放下心中的包袱了，他体会了紫眸的心意。

“阿扬，要不，你跟我们回法国吧？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

“不用，”沈扬摇了摇头，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况且，我也想清楚了。就像蚕成蛹，破茧一样，一切都有它的规律。而且，我想了很久，您说的对，紫眸是要我快乐的。不管怎样，紫眸永远活在我心中。能爱她，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你能这么想，也是一种解脱。人有时候是要学会放弃的。而放弃，也是另一种美。”

“妈妈，我不是放弃。但是我知道，如您所说，紫眸是希望我快乐的。我想，为了她，我是应该快乐的。”沈扬的唇边隐隐的浮现一个微笑，“况且，我们的爱情在最美的时候凝固成了永恒，对我来说，也就足够了。”

“傻孩子。”秦梦莺拍了拍儿子的肩。不管怎样，沈扬总算展颜了。

“妈妈，我没事了。您去睡吧。”

“你也早点睡，别想太多。”

送走母亲，沈扬倦倦的躺在床上。

窗外细雨轻寒，落花缤纷。

“紫眸，紫眸。”他声声唤着紫眸。终于倦极而睡。梦里，只见紫眸笑靥如花，她说，“沈扬，我爱你。”

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