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回家的路并不长。
工作总有些不顺,有了孩子,总该以孩子为重……好在孩子那么乖。女人安慰自己,心却觉疲惫。
才走近院子,就听见隔壁的杭州女人骂骂咧咧:“不提意见难受是伐,不骂骂难受是伐……”又是什么惹到她了?!
女人只觉得好疲惫,她准备好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口诛笔伐。
果然,才掏出钥匙。杭州女人便唉唉地唤道:
“诶,你回来我给你提个意见。”
“嗯,你说。”
女人一抬头,便看见那张永远都写满厌恶和不知出于哪门子高贵的猪腰子脸——最近怎么变窄变长了些?女人很奇怪自己这个时候竟有心想到这个。
女人只觉得好累,她无意于争执,况且她向来不善于与人争执。每次这样的场面,女人内心总被激起熊熊的无名怒火,嘴上却舌头打结说不出一句话,对方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轮接一轮夹着杭州话普通话的猛烈炮火直击女人的耳舌鼻身意,令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才要上阵便已阵亡,她实在讨厌极了那种感觉。她只想把自己当个隐形人,把身体所有有意识的部分都尽量麻木、隐藏。
“你们家小孩鞋子吱吱叫,吵得哦。。。啧啧啧,外面叫叫喽,家里不要叫喽,我晚上关门,白天还要关门……”
女人开门进了院子。
“你们哦,两夫妻在的时候没什么事的,我没投诉过吧,你们父母年纪实在太大了,一点不注意的……”
女人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嗡。她听到孩子正往门口跑——脚上已经没有了吱吱声。女人知道,在她回来之前,杭州女人早已“投诉”过了,两个老人怕又是要难过了,来这里本不是他们的意愿,为了孩子没有办法——又是为了孩子。
“好的,提了就好。”女人面无表情的回话,心中只觉得好累,声音似有若无,对方有无听见她也不顾。
孩子已经迎到门口。
“妈妈妈妈。”孩子的唤声稚嫩而清甜——这是她一天中听到的最美的声音了。
“宝贝,妈妈回来了。”
女人蹲下身抱起孩子,脸上自来温柔的笑意。
“兹~”婆婆将切好的菜投入热油中,一股燥热黏腻的油烟味便在屋中弥漫开,女人抱着小孩,吃力地将卧室的窗户关上。孩子“啊啊”地闹着要出去,孩子总喜欢外面的天地,何况家里这般小。
“好好,妈妈抱宝贝出去玩。”
才出门,又听见隔壁女人的声音:
“其实你们啊,我跟你们讲。。。”女人似乎颇有些“良言相赠”。
可我的生活关她什么事呢?凭什么要听你来教我如何生活。女人本想说声:我很累不想说话。却觉累得开口都没有气力,只顾自朝院子外走去。
“诶,我跟你讲啊。”
女人继续不停步往外走。背后是两声急促而有些疑惑的“诶,诶……”
她几乎能看到那个女人脸上的惊愕和内心的气急败坏。以前的她即便明知只有做炮灰的分也会不管不顾迎着炮火直面而上,无论是训斥是讥讽是谩骂,统统不偏不倚全部命中。今天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怂样,真是大出杭州女人的意外了。
她豁出去了。不就是院子里搭了厨房吗,不就是要告吗,不就是看准我们怕这个吗?去吧,去告吧。无产者无畏!拆了?拆了你给我们找房子住啊!一家五口,老老少少,41个平米,你说厨房不搭院子怎么住?老人?老人就住这里了,不住这里你给我请保姆带孩子啊!违章?谁家有这么个院子不搭点啥,这里谁都不是这样,别人家养花养狗,我们家养孩子,咋了?拆了,拆了就是让我们去死!
她连台词都想好了,随他是社区的街道的房管局的建设办的,统统没用,主[xi]来了也没用!来了我哭给他看!
抱着转了一圈,做晚饭的时间,到处都是呛热黏腻的油烟味,20多年的老小区,所有房子都没有烟道,油烟只能往外排。隔壁杭州女人却总投诉她家的油烟串到自己家去,原因是她把厨房改到了院子。“你们不能只知道自己方便,让别人不舒服!”隔壁女人的话哇啦哇啦又在耳畔响起,因为过分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满是鄙夷与厌恶,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同样身为女人的艾然,而是一只丑陋肮脏的恶心人的苍蝇。
婆婆该做好饭了。艾然抱着孩子向家走去。那边大概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又走到院子。艾然不愿听到那个声音,即便她现在刀枪不入,那滔天炮火也足以让她惊心,伸手去关门,然后关上窗户。可是实在太近了,她还是听到了。隔壁女人在院子里打电话,很响的声音,显然是想要她听到。
“……他们一家人很木的,不提意见不知道的,提意见还不算,是不骂不知道的,他们一家都是62,咯咯咯咯……”
女人大笑,十分畅意。她居然也能笑的,果然只是自己让她讨厌而已,她也是能笑的。
女人说的是标准的杭州话。艾然能听懂。即便她说的是粤语闽南语艾然怕也是能听懂的。艾然的语言天赋在大学就被教授盛赞,这会却不过是让自己更容易听到不愿听到的话。艾然不禁苦笑。
“跟他们话他们话听不懂杭州话的,听不懂杭州话来杭州做什么,你话是不是啦?娘个b个种话么总能听得懂的喽,你话是不是了?咯咯咯咯。。”又一串老母鸡下蛋般的欢笑,多么快意而*荡!
“他们家老人年纪太都了,哎呦呦,习惯毛不好嘞,晒被子啪啪啪打的,都到我们院子里了,你话恶心不恶心了?洗衣服么喜欢到院子里洗的,洗衣服么里面洗喽,你话是不是了。。。诶,对的喽,噶西都个年纪,又是农村来的,毛脏类,来杭州么就要照杭州的样子喽,来杭州还农村的样子……”
菜已经摆上,一个蘑菇炒肉,一碟青菜,一碗鱼汤,还有几乎天天不缺席的苦瓜——那是公公最爱吃的。三人低头吃饭,只有孩子无忧无虑咿咿呀呀地绕着饭桌跑。论是艾然语言天赋再好,却听不懂孩子的初学语言的欢乐。“吃饭,吃!”趁着孩子张开嘴,婆婆将一口汤饭塞到孩子嘴里。
“他们家老人有毛病的,有毛病么看看好喽……耳朵聋的,看电视声音开毛都毛都,我在家哦,声音毛响毛响……年纪毛都,老不死的。呵呵呵呵呵……”艾然很奇怪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想冲出去与那女人厮打一番,只觉得好累好累,心沉得仿佛要跌落,难道悲伤也是有重量的么?艾然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胸口,仿佛是在搀扶那危危欲坠的心。
“他们家厨房搭在院子里的,哎呦呦,油烟味毛重毛重类。。。你自己自觉点么也就算喽,一点自觉都没有的,那大家都不要安耽好类。。。他们家有个芽儿的,反正他们是想芽儿在一直骂的环境里长大还是不被骂的环境里长大,他们自己想好好类。”
艾然庆幸刚才装聋作哑没有和隔壁女人起正面冲突是明智的,激怒她没有什么好处,有孩子,总是要有所顾忌的。艾然想,为了孩子,以后绝不能和这个女人有激烈的冲突。
“以后能注意的注意下,其他的不用管她。她说什么让她说,你们不要理她。”
老人只照旧吃饭。艾然猜公公或许压根没听见。“吃,吃饭!”又一口饭塞进,小孩却一伸舌头,饭落在衣上,然后跌落一地,衣上是湿哒哒黏腻的汤渍。“这孩子!”婆婆一边用家乡话说着,一边拿手去捡地上的饭。
隔壁女人的电话还在继续。艾然却奇怪自己怎么可以听不到了。
吃完收拾碗筷,走到厨房,一旁米袋子上毫无例外地放着公公的擦脚布,艾然特意放一边的纸盒子却空着。艾然的心只觉得湿哒哒黏腻如孩子胸前的那片汤渍。她弯身将擦脚布放入纸盒,将米袋子挪到冰箱边。
“他们家农村的,习惯毛不好类……前前后后,就他们家毛病最多……”隔壁女人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耳边浮上来。
“……他们家老婆哦,看看么好像有知识的,一点不讲道理的……我是要骂的喽,娘个b总听得懂的喽,你话是不是了,咯咯咯咯……”
去你妈的!艾然只觉得脑门发胀发热,但随即便觉得累,无穷无尽,全身毫无气力。为了孩子,能忍则忍。隔壁女人是没有孩子的,工作似乎是很空闲,有一次听到她很大声地在院子里讲电话:“我们个种单位么工作是轻松的,看看报纸喝喝茶么半天就过去了。”她有大把的时间和自己犯难。都说宁犯君子莫惹小人,难道所有的道理归结起来无非是欺软怕硬?人啊,多么卑贱而丑陋,自己还不是如此。
院子里的门传来“哐”一声。——丈夫回来了。
“爸爸爸爸。”孩子欢乐地迎了出去,论是从出生到现在没换过一次尿布泡过一次奶粉,孩子对丈夫依然表现出超出旁人的喜欢与亲近。是谁说的,爸爸是女儿的前世情人。
见儿子回来,婆婆赶紧去厨房将温在锅里的菜端了出来。
“盛饭去啊,站这里作甚,一天猛看电视……”
公公早已习惯婆婆的呵斥,不说什么便去厨房盛饭。照例是堆得不能再满。
见饭桌上有菜,孩子又扑上来啊啊地叫,公公伸手抓了根菜叶给孩子,孩子于是不再叫,抓住菜叶子,兴趣盎然地看着,用两根手指一捏一捏。
两位老人围着丈夫坐下,用家乡话聊着,艾然知道说的是隔壁女人投诉的事。艾然走进卧室,关上门,打开台灯橘黄色的光从象牙白的灯罩内升起、透出、散开,房间内顿时暖了些。艾然不喜欢开床头的射灯,蓝幽幽的颜色让人觉得冷——颜色大概也是有温度的,橘黄色的暖,蓝色的冷。
床头放着的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书是一同事的。十分灵秀的一女子,初识便十分投缘,不过两月便如知己,却因种种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将书送于艾然。艾然还记得,同事在一旁悉悉索索收拾着什么,自己却急着赶一份文案,被催得火急火燎。以至于同事在一边说:“姐,我走了。”她才恍然大悟:真是要走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对方先伸开双臂,笑意盈盈,于是她也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坚实的拥抱。“常联系。”她在她的耳边轻语。“嗯,说好的。”她的回答也如此坚定。
只是,离开至今却一时也无机会再见。
青春,多美好的字眼,现在听起来却好遥远,好恍惚。
我把青春丢哪儿了?大学?大学时候的艾然是个骄傲而独立的女子,交际不多,似乎只喜欢看书,那个时候,古典的,现代的,当代的,外国的,凡是文史哲的,全是她爱看的,好在中文系的功课几乎只和书有关。那个时候,她写的文章被登在校刊上最醒目的位置,那个时候,她写的诗歌让同宿舍的姑娘泪流满面。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看这样的闲书,不再写让人流泪的诗了?艾然自己也不记得了。现在的她,偶尔看书,看的是《地产年鉴》《广告创意100》。
“砰砰砰”女儿的小手打在门上。门被打开,丈夫探头进来:你躲在这里干嘛,陪小孩子玩。
孩子跌跌撞撞向艾然跑来。
“宝贝,妈妈陪你看书吧。我们一起看唐诗三百首好吗?”是一本儿童看的印有诗歌的图画书。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艾然念得抑扬顿挫。
“哥哥,哥哥。”孩子的手指着书上一个锦冠彩衣的男子。
“抱过来,换尿布了。”婆婆在喊了。
艾然于是将小孩抱过去,帮着给孩子换了尿布,又打来水擦身子,换内衣,然后拿来拖把拖干洒落在地上的水渍。
倒水的时候她隐约听见隔壁的女人还在屋内打电话说着他们这一家“62”的事情。
等艾然洗完澡,公公婆婆已经抱着孩子在床上玩了——再过一会就要睡了。
艾然走进卧室,躺在床上胡乱地翻着书。隔壁女人的话还嘤嘤嗡嗡如影随形,以至于再清丽的文字也竟一直浮于纸上难以下肚。
丈夫走了进来,拿着手机戴上耳塞,便倒在另一头——自从艾然抱怨手机灯光晃眼睡不着两人索性就分头睡,连被子也各自一条。艾然知道他又在看那些她怎么也看不下去的电视剧了。艾然放下书躺下,却睡不着。她起身朝另一头看,丈夫的脸在手机强烈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到五官,像一张空无一字的屏幕。她嗯了一下,试图他能意识到什么,然而没有。她于是睡下,即便躺着,心还是往下坠。她于是翻身,然后,又翻回来。丈夫毫无察觉,或许太专注电视剧,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一门之隔的房间传来“咔”一声,婆婆关灯睡觉了,然后传来孩子一阵咿咿呀呀,接着渐渐没了声音——孩子睡了。再一会,便是一阵鼾声。艾然知道,老人也睡着了。
艾然伸出一只脚到被子外,踢了踢丈夫。
“怎么了——?!”尾音拖得很长。他知道她又犯傻气了。
“睡不着。”
“睡不着躺着啊。”
。。。。艾然没有出声。
“有什么事你说啊。”
为什么他竟可以毫无感觉,甚至连什么事都猜不中。可是艾然也并不愿意玩猜谜的游戏,她知道那不适合他。
“就是隔壁女的……”
“你管她干嘛,就是个神经病。”
可她却让我的感觉如此糟糕。她说的如此不堪,却似乎句句真实。我只觉得生活好拥挤好不堪好乏味好疲倦。神经病?这个世界谁又是很正常呢?
空气里又恢复了安静。艾然知道再说也只是多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戛然而止的交流,唯有如此,才少争执。男女本是异类,任她艾然再好的语言天赋也只徒然。
才闭上眼,郑微、陈孝正、林静、阮阮……一个个名字,一个个身影便浮了上来。青春的浓烈,任是寒夜也阻不住那扑鼻的气息。
只是,我的青春呢,是在那一排排图书馆书架前丢了吗?是在那一次次开往大西北的列车上丢了吗?是连着那焚成灰烬的一封封信札也灰飞烟灭了吗?
如果是他,或许今天会打起来吧?
艾然突然心惊,为自己的想法。他是谁?连她也一下子答不上来。
“睡吧,明天还上班呢。”丈夫的声音从床那头传来显得有些远。
睡吧,明天还有文案要写呢,艾然对自己说。伸手关了灯,橘黄色的光瞬间灭了,连同那暖意。
灯一关,窗外的夜色便漫了进来。艾然觉得有些冷,翻过身将丈夫的脚抱在怀里。
灯一关,窗外的夜色便漫了进来。艾然觉得有些冷,翻过身将丈夫的双脚抱在怀里。
床的那一头,一只手伸了进来,粗糙的掌纹摩挲着脚背,真实而温暖……
有时候我们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郑微是这样对阮阮说的。
青春走了,留下一地鸡毛。一地鸡毛的温暖,也够了吧。
飘雨的寒夜,艾然对自己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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