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位传奇人物,我第一无法像有关她的传记那样详尽地描绘她的平生和精神,第二也无法像其他作者那样流利顺畅地表达对她的崇敬与感叹。关于她的文字太多,却又似乎样样比我精彩。我没有与之一较高低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从我狭隘的角度,来讲述我眼中的玛格丽特.杜拉斯。
关于杜拉斯的性格
该怎样形容他呢?
狂野,败德,高尚,坚强,勇敢,愚蠢,偏执,自由,虚荣,粗暴,刻薄,专制,桀骜,自信,脆弱……
我只能用阿兰.维尔贡德莱在《真相与传奇中》用到过的词语,简单笼统地叙述。
杜拉斯的性格太过复杂多变,她是一头来自法国的野蛮母狮,是带着露珠的妖冶美丽的带刺玫瑰。
在法国这样一个自由、随性、开放、拥有悠久艺术文明并崇尚美尤其是女子之美的国度,诞生出杜拉斯这样性情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与伲侬、约瑟芬、蓬巴杜夫人、荷坦丝、柯莱特、乔治.桑、香奈儿等这些璀璨过法国历史的女子相比,杜拉斯并不奇特。她拥有法国女人所共有的特质:自由,随性与崇尚美。
但杜拉斯并不算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我出生在亚洲的河边。”“我出生在河边,我在红河岸边度过了自己幼小的童年……随后,我曾在媚公河畔的金边和沙沥停留过。”
一个人如何在远渡重洋之后,在与祖国截然不同环境的国度中,仍然具备与其祖国相同的特质?杜拉斯做到了,并使这种特质巧妙地存在于不同于法国女人所共有的特质之中。这就是杜拉斯的奇特之处。
一个人的童年会在他的性格塑造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童年时期的杜拉斯缺乏管教,因而生活处于过度的自由状态。湿热的天气、河流、密林、野兽、昆虫、甚至瘟疫,这片热带地区的一切都吸引着她。她在这些事物中轻易地发掘出了与自身骨子里相近的东西——狂野。这种野性的魅力一旦激发之后便再不可能被驯服,从那时起,杜拉斯就必须和这种野性在一起,忍受它的折磨,同时也享受它赐予的勇敢与自信。
人类会因为雷电风雪产生恐惧或沮丧情绪,也会因为美妙的光线而惬意地生存。我认为自然环境可以刺激人的感官细胞,使人产生情绪,间接地对人的性格产生或多或少的作用。同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不容小觑。
我认为杜拉斯身上的特质,有一部分继承自她的母亲。母亲坚韧、顽强、执着,在丧夫之后依旧生活在印度,她相信自己的梦想,即使在受到欺骗之后。她在痛哭之后选择留下,选择耕种、教学、维持生计。杜拉斯学会了这些,她称母亲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然而这位母亲却未必足够温柔,至少对于杜拉斯来说是这样的。我不否认杜拉斯是缺爱的人,因为只有缺爱的人才会对爱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才会用其一生去写关于爱的小说,并从中贪婪地攫取。这种缺乏来源于父亲的早逝,来源于母亲对其长子的偏爱。因而,杜拉斯必须从其他地方弥补这种欠缺。她的小哥哥,她的情人。杜拉斯贪婪地从这种变态畸形的爱恋中攫取满足的感受,这助长了她狂野的性格,敢于接受一切不被世俗接受的事情。
杜拉斯的童年目睹过死亡,经历过贫穷和长久的别离。她过早地看清了人世的冷淡薄情,从而适应它,排斥它。她认同世界终将走向死亡。她认同人类的行为是神秘的,黑暗是不可抗拒的,任何光明都是无法企及的。因此,当杜拉斯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怎样用冷漠去包装自己。她喜欢颓败和遗弃,厌恶多愁善感和缠绵悱恻,极端暴力、残酷自私、厚颜无耻。她隐藏自己的感情,对事物的态度模棱两可,捉摸不定。但越是这样包装,越掩饰不住脆弱善良的自己。是的,她同情自己,她感觉自己在流浪和流放。她喜欢和挣扎在痛苦中的人交流,她毕生都在为那些在沉默中与别人处事不同的人写作。她会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去杀人。
杜拉斯文体
如果你想读一本故事性很强的小说,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她不是你的菜。杜拉斯不写经典小说,她的小说与此概念完全不同,它们只是储存在作者头脑中的一系列图像,而这些图像将以自己的方式组成小说。
杜拉斯穷尽一生都在写她自己的故事。从简单但繁琐,从一个人到很多个人,写亲人,写情人,写死亡,写分别的巨大痛苦和恐惧。写“世界死亡了的躯体,爱情死亡了的躯体”。她自己也说“:我到处写,写我的一生,写这一辈子所有的岁月,写现在的我。”
她的文字没有固定的逻辑而言,重复并互不连贯,像是打碎了又粘起来。有人这样评价说“作品没有提纲,也没有预先设想好的东西,没有前提。只是顺其自然,甚至不知道如何开的头。一行行的文字,一页页的纸,它们构成文本,其中有自在的整体,紧挨着作品的中心。这时写作不仅仅是为了讲故事,而是给迷失的东西以形状。”这种文字的空白和缺失,以直观而随意的方式,顽强地探索摇摆不定的人生,像大海的运动一样变化多端。很多人认为杜拉斯的文字晦涩不可理喻。但杜拉斯文字看似脆弱不堪一击,整体之间却有着巨大明晰的主题:重建消失的痕迹,展现巨大的恐慌,并为聚合而不懈努力。
杜拉斯自身并不承认她就是这些文字的创造者。她很固执地讲,这些不是她写的,是回忆写的。创作的过程就像从一口漆黑的井里爬出来的过程,她只是个载体,负责把那口漆黑的井里的“内心的影子”带出来。
每一个以内心为主旨写作的作者都是痛苦的。杜拉斯每时每刻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不管怎么说,写作是孤独的,作家应该只关心自己只听从内心的声音,艰苦的探索,忍受探索的痛苦。”“写作会让人变得野蛮,会产生一种史前的野蛮。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它就是森林中的那种野蛮,像岁月一样古老。”她的真实就是存在于这种疯狂之中。写作使她真实地看待自己,与那些她所同情和为之写作的人和平共处,心系一脉。
我很认同杜拉斯对写作的看法:
“只有写作能代替事实,写作是审判确实发生过事情的绝对法度。现实,巨大的幻想,对作家来说同样是写作的素材。”
“当一个作家,首先要穿过黑夜。林中的黑夜。是随身带着写作,与它穿过这黑夜。在整个旅途中,承受对黑夜的恐惧,然后写作。许多人以为自己在写作,但他们不是作家,他们的文学死了。一块裹尸布而已。在他们眼里,有到处可见的那种刻薄。写作,他们从来都不懂,我敢发誓。这我知道。那种温柔,为了让它产生……我所看见的那种温柔。”
杜拉斯重新定义了小说文字,她并未取材于人类惯于赞美的纯洁神圣的事物,而是勇敢地揭示了最黑暗、扭曲的人性,展示了人类内心最脆弱、恐惧、渴望的东西。毫不避讳,也毫不退缩。她给予头脑中的画面以文字生存的空间。我个人感觉这种方式同十九世纪开辟新天地的印象画派有异曲同工之处。注重人物的内在感受和对事物的印象,而不是单纯地对对象进行描摹。杜拉斯创造的这种新的,以展现人物内在感受为主题的写作方式,无论是在当时和现在都是值得每一个文学创作者借鉴和深思的。
杜拉斯的存在是法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这个女人一自己一生的孤独为代价,以自己的一生做实践,以自身骨子中的狂野和激情为载体,孤注一掷地投身文学创作。也许有人会认为杜拉斯是一个放荡自私,置伦理世俗于不顾的人,我无话可说。人的一生都是死亡后等待他人盖棺定论的。但倘若一个人没有如此这样的勇气,他是没有权利去评判一个人的是非对错的。至少她是一个敢于展现人类自身黑暗本性的人,她让人类毫不避讳地正视自身。而只有真正敢于正视自身缺陷不足的人,才是有能力将善良发挥至极致的人。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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