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十二月廿九，没有三十，明天就是新年第一天。自然，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我也收到了很多亲朋戚友的问候话﹑祝福语。要在往时，我会用话机用短信与他们聊上三两个钟头，可是今天我却不能。有的很迟才匆匆两句回复，有的任手机铃声响着，我保持着沉默。

我不是那种不懂礼节没有礼貌的人，也绝不是因为经济紧想节省几块钱。今天早晨，我的头比前些天更沉重了，并且扩展到两侧，胸口闷得厉害，躺在床上都疲累不堪。妻子这两天身子也不舒服，难以自顾，更别说照料我。到了九点多钟，我终于打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我担心她胆子小，受不得突然的刺激，于是说有点事找父亲说一下，父亲在旁边，接过了听筒。我的声音尽量保持轻松：“父亲，我头晕胸闷，很不舒服，本想过了年再上大医院，捱了几天，看来还是得尽早治疗。”父亲的声音有些紧促：“你不要紧张，我马上过去！”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是叔叔载着父亲匆匆赶来。叔叔一进门就大声说：“现在都要过年了，大医院也只留下值班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某某医院（镇级，我住在该院后面）只有几步的路，去看看再说，吊瓶液下午就会好多的。”父亲也这么认为。我默默地穿衣服起床。三个人走向住院部。

住院部办公室只有一个护士，她说值班医生到楼上有点事，要我等等。五分钟后，医生来了，询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胸口闷，头晕，头顶沉重，有点怕冷，经常这样，这几天更严重，原来胃也不好，慢性胃肠病，胃下垂，五年了，请医生检查一下。护士为我量了血压，说是110—130毫米汞柱，偏高，伸缩压舒张压太接近。我很疑惑，我以前经常量血压，都是偏低，最高的也就70—95毫米汞柱。医生说，先观察治疗吧。于是我在护士的引领下走进3号病房，父亲则去西药房拿药，叔叔先回家。

好久没有下雨，此时外面的雨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整个医院就只有两个病人，听护士说，早晨来了两个，输了瓶液就匆匆的出院回家。现在一个是昨晚开摩托车被人撞倒的，另一个就是我。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父亲静静地陪在我身边。从小时到三年前，我和父亲很少有共同语言，除吃饭外，平时只有两人坐在一起都有一种压抑感。中师三年，我只有节假日在家，虽然从学校骑自行车只需一个钟头，也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家，到家也很少呆得住。参加工作，干脆住到学校，有了摩托车，十分钟的路途，有时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趟，也不知为什么，只感到那样“自由自在”。结婚后我毫不犹豫地搬出家门。

自从我真正搬离家，离开父母后，我才渐渐的感到父母的无私﹑高尚﹑辛劳而又带着“子大不由爹妈”的无奈。他们老实厚道，不会赚大钱，赚巧钱，但为了生计，从不喊苦叫累。父亲是做瓦工，在烈日下用脚踩泥，弯腰割瓦，盖瓦，一天十个钟头，回到家里还要下田劳动。我读师范学校时，家里种了近五亩水田，这在我们那个村庄是最多的。幸亏当时米谷价高，不用向亲友借那么多的钱。我的印记里，父亲古铜色的脸显得有些苍老了。

父亲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们，他们视子女远远重于自己，宁可自个吃苦吃亏，也绝不会让子女受委屈。偶尔下田帮忙农活，父亲从不让我干重活，不让我干久活，怕我累着。但我那时觉得自己太聪明了，什么都懂，什么都对，什么都有主意，把父亲的良苦用心全部看作是对我自由和权利的横加干涉，粗暴干预，无理阻挠，竟然有好几年没叫过一声“阿伯”。

静下心想一想，父子绝不是隔阂的两代人，而是缺乏沟通，以及我的自我为中心。自得病以来，父母为我牵肠挂肚，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一年多来，父亲成了我的心理医生，他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要注意身体！”或者“不要心存杂念，凡事要看开。”他不断鼓励我要与困难和疾病作斗争，为我的身体和工作出谋献策，举出了身边很多从身心两方面渺视疾病，战胜疾病的真实详尽的例子。他的结论是：逆境是暂时的，光明在前！我自认心理素质不算差，但每次总感到一股力量和温情在流动。

我静静地躺着，心里却一点不平静。我想起了萧红，这个东北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生颠沛流离，病死异乡，才如江河命如丝。我想起了冰心一九二三年寄给父亲的信，异国得病，卧床多日，平静而安逸，充满温情的写信﹑忆事。我想起了海伦?凯勒，想起她的那篇《假如我有三天看得见》，我品味着里面的精美词句：“我们意识不到我们的健康，直到我们生了病——自古以来，莫不如此。”“也许人类就是这样的，极少去珍惜我们所有的东西，而渴望那些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常常可以看到，那些活在或者曾经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们对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赋予一种醇美香甜之感。”……我想，假如忽然间我三年无病无痛，精力充沛，那么我将为自己，为家人，为社会做些有意义的实事，为别人的幸福而努力奋斗，相信自己的人生也将得以改变。

不知不觉，我的思绪竟然转到安徒生笔下那位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大年夜，怀着温暖和美好的愿望，对着万家灯火，在饥饿和寒冷中死于黑暗的街头。那不是遥远过去的童话，今天仍有很多老弱病残者，对生命对明天的无限向往与憧憬，却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在无助中凄凉死去。

我躺在病床上，突然想起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住院，虽然几年来体弱多病。这几年发生在我身上不是极限的问题，也不是第一次第n次的问题，而是“是否刷新记录”的问题。比如发热，十年前在师范学校烧得迷糊醒后坚持骑自行车回家问医量得41°c那是一个记录，不过算是陈年旧事了。2001年换季双腿有一次痛入骨髓，辗转反侧彻夜无眠那是多次腿痛的一个最重记录；三年来有一次虚汗直流了一个多钟头几近虚脱是一个记录；有次胸口发闷短暂失去知觉是一个记录；……胃下垂8cm有记录，心跳与脉搏经常轻易越过每分一百大关只是不知没发热没受惊吓没运动心情没大起大落时最高记录是多少……这些记录随时可能被打破刷新。我忽然饶有兴趣地想像下一个再下一个的身体不适的记录，这时护士为我量血压，舒张压竟达到140毫米汞柱，我想这又是一个新的记录罢。我微微一笑。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三点，最后的点滴也打完了，坐了一会儿，不管如何，简单的办了出院手续后回家。父亲用手机向母亲报平安，并叮嘱弟弟呆在家里，帮助干活和让家里不至于太冷清。若在以往，我会深深的自责和不安，这次却没想那么多，太多次了，我早意识到自责和不安于事无补，还是自己努力站直了少趴下。

有人说我是“积劳成疾”，有人说我是“思虑过度”，有人说我是“久病衰弱”。我知道自己拖得太久了，迟早总得上大医院检查治疗的，不下大力气好好“修理一番”可能就要大大不妙了。初病时我并不讳疾忌医，但“处理不当”，到了这个地步，多种慢性病缠身，对症下药需要一个长的过程，不对了副作用马上明显。就像一个身负恶名的人想要脱胎换骨走正道，是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有可能被认可的。所以我必须有耐心，有信心。其实我已把原来追求的很多身外的﹑虚缈的东西如金钱名利等看得十分淡然。

明天如何谁也无从知道，其实认真经营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相信，今晚我能安然入梦。毕竟，又一年过去了。

---作于2006年大年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