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很美的；更何况是在阳朔。冬天的阳朔本来就有些冷落，更何况还下着这样缠绵的长脚雨。可游人的离席，正成全了我的清静。阳朔的山水是如画的桃源，自从别后，不过半年，竟毫不踌躇直奔而来。

山水的神韵只有诗意的人才懂，而街市才是最亲切的。我绝不想去描绘西街那狭窄的街道与店铺，因为那太细致冗繁，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味淡淡的依恋。非是对这里的江声，灯影，云山，街市，而是一种对羁旅漂泊的依恋。这种朦胧而又入骨三分的感触，不是凭空想象，也不是朝夕习染，而似是前生前世未了的孽梦，与这风尘有缘，一切和心象相溶合。

粗粗吃过晚饭，以细碎地脚步沿蟠桃路踱去，微雨初歇，街道湿漉漉的，整座山城上空都被一派迷蒙的水汽弥漫着，远方的漓江千峰都封锁在茫漠的烟霭里，俨然米氏章法，而城边的山麓，因为距离较近的缘故，倒显得格外清新，山尖那座亭子在低垂的天幕下，好似不会怯寒一般地孤高绝世。冷风拂人犹如泼水，但轻嗅着，有淡淡的薄荷香味，迎风走去，渐浓得带有草和树沐发后独有的泥土气息。街边错落着几家菜摊子，或箩或筐的蔬菜兀自带着雨水，晶莹得如一粒粒绿珠，有些根部都满是泥块，像是雨后刚从田间摘来就匆匆送来城里似的。菜农们不需叫卖，只静静地坐着，对自己的蔬菜饶有自信。

左转就荡进了西街。盛夏的西街热情似火，寒冬的西街则恬淡如水。一里余长的古式石板街道，没有横冲直撞的行车，可任你安安稳稳地缓缓踱步。黑漆金字的市招，明晃晃、密簇簇地排列在头上。鳞次栉比的店房琳琅满目，虽然乏善可陈，但也不让人觉得讨厌。行人不是很多，稀稀疏疏的。于我，情景是颇熟悉的，滋味是怪温婉的。我几乎要错认它作杭州的清河坊了，可是，瞥见城旁那奇形俏丽的山麓，顿时省得身在何处。

西街的出口是漓江下支。萧瑟的北风，将枝头的叶子吹得稀稀落落，沙沙地飘落，落在青褐色的石砖上，飘到和缓的清流里。寂寂的江水在雨的滋养下，碧潺潺的，一边拾掇着飘零的落叶，一边唱着欢快的歌。这时华灯初上，灯儿们五颜六色，一点点轻剪波心，像梭织似的往来，把河水直逗起缕缕明漪。河岸泊着各家竹筏，这里的竹筏陈设简洁，只置几张竹椅，倒也觉得颇为清隽；围着苍黄的竹栏干，那圆润的触感，也足以系人情思。嘈杂的马达声起，这时晚渡的筏子划开灯影下的明漪，径往那烟霭中的桃花源去了。在那明漪和烟霭中，渐没了煞风景的马达声，一舟影远，迷入群山，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中去了？纸薄的心旌，油然有一缕缕浓郁而空灵的诗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绾在一起，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

空气怪清冷的，而一种名为黑夜的灯罩已如巨幅的画在我迷梦之际缓缓抖落，阳朔的晚灯成了我的眼睛。灯儿们从稀疏的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驳，自有一种幽妙的意趣。阳朔的晚灯谈不上流光溢彩，但却温柔得可爱。街灯有些昏哑，像是睡眼惺忪，微芒与水气濛濛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那些一个个斗大的市招或广告牌光彩熠熠，如繁星般，惟不觉刺眼，倒添了些温明。茶楼，咖啡厅都妆点着浪漫的灯饰，阁楼上招帘起开，红灯袅娜着缠绵的歌声，暧昧地对你眨了眨眼，仿佛招邀你上去坐坐哩！酒吧贪欢的良辰还没到，但粗率不羁的灯光却已光怪陆离。城边的山麓在灯影下，峭楞楞的如有鬼魅，而峰顶那孤高的亭子镶着鹅黄的边儿，亮闪闪的，是夜的眼睛。最惹人遐思的还算是几排长屋前成列的大红灯笼。灯笼没有流光飞舞的璀璨，也没有微漾轻晕的薄媚，有的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温煦——三分风华之外，更有七分酸酸麻麻的味道。这种杂陈的味道，让游子短喟，教思妇低泣，而诗人是最喜爱的，三杯下喉肠，就能绣口吐出一首多愁善感又引人思归的绝句来。能醉人的不须涩味的酒，这隽永的味道才是最感动的。《人间词话》里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果没有游子羁旅的惆怅，那南归的鸿雁，渡边的杨柳，萧萧的落叶，月亮的圆缺，只不过是大自然更新交替的景色，又何必充斥在千古诗人的笺集中。天若有情天亦老，真正伤感的不是山川风物，而是那颗癸别经年、漂泊倦弛的心。

“一旦投入江河，就是波涛的一生。”人也一样，既然诞生于世间，就是种漂泊风尘的生涯。即使你终生不出桑梓地，你的心也必曾经到过东边波澜壮阔的大海；也必追逐过畏寒的鸿雁，去到温暖的南方；也必屡屡发着黄粱美梦，徜徉在自己的桃花源里。漂泊，这是逃避不了的孽梦。漂泊不独是指旅行，异乡求学谋生也是一种心灵的羁旅。站台、渡头、机场、旅舍，我们从这里出发，却不知最终将泊于何处。每一个漂泊的人，心里都渴望着一个最终泊处。有的人找到了，桑梓地，或是某一个有情结的地方；有的人没找到，耗尽一生也没找到，于是成为了下世的孽梦。后者是漂泊的宿命，或许他们是谪官的后人，在这个时代失了宠，到处流放迁徙，一边寻找着最后的栖息地，一边歌吟着自己的流亡曲。而我，属于前者，我的心是属于桑梓的，但是喜欢这种漂泊感，而且决定漂泊更久，“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清楚的醒着，不如热烈的梦着。朝发白帝，暮至江陵，空间的变换以车船代步究是慢了，我的心早已在瞬息之间十万八千里了。穷思富，无思有，漂泊在外，做惯了门外汉，思念起故乡来，分外真诚入味。时代赋予我们的没有战乱，也没有流放，相较于古人，我们少了很多悲欢离合，但是生活重在创造，我们为什么不给自己打一剂鸡血，让人生别有滋味。明人王问的那句“看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是怎样的酸涩与热爱才能调配出这样笑中带泪的滋味。当异国他乡的酸甜苦辣被揉进乡思之中，这味道竟是止渴的鸩，麻痒的瘾，幽甜到无可断绝。

我绝不想去描绘西街那狭窄的街道与店铺，灯影与黄昏也并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只是这一味淡淡的对羁旅漂泊的依恋。在阳朔的街市上踱步，心中一片静谧，等我走回旅舍收拾心情，我惊奇的发现，我竟成了闲适的当地人，做着一个饭后散步的消遣活儿。“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柳宗元真是解人，也许这才让我心有体会，“心凝形释”，我才是刚刚懂得“游”吧。

原谅我是用回忆的口吻来记录这份依恋的，也许这份依恋我只记下万分之一二，但总是足够我回味的了。别后十余日，我的心还一直介怀于没有在一个神秘的黄昏，攀到城旁山巅的那座小亭，近瞰阳朔，远望漓江，至于为什么要在黄昏，大抵是依恋这份寂寞吧。离开当天，那边的友人给我发了山巅俯视的相片，但究未身临其境，无法表述那一份对美的虔敬。

二零一三年二月五日写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