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花之泪
姬秀春
1
艾老叔挪动双腿,从县医院出来向汽车站走。医生的声音总在耳边盘旋:“肺癌,晚期,最多一年……”在医院里,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在那一瞬间“嗡”地一声,脑袋就大了。走着,大大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努力想让自己脚步轻盈一点儿,可是,双腿不争气,总是脚后跟儿先杵地,迈起步来脚和腿木木的。
医院通往车站的几里街道,今天走着有些漫长,既熟悉又陌生。商贩的嘴张得大大的,叫卖的吆喝都变成了医生宣判的声音:“肺癌,晚期,最多一年……”
不知走了多久,汽车站到了。
艾老叔上了车,汽车开动了。坐在后座上的艾老叔感觉头还是很大,沉沉的,他努力地什么也不想,渐渐地睡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回到位于果园儿边上的家中。吃完闺女端上的饭菜,艾老叔早早地睡下了。
夜里,有早春的风刮过,果园儿里偶尔有夜鸟在叫。
这一夜,艾老叔睡得很熟。他梦到了死去的老伴儿,又好像是回到了童年……
2
春天来倒是来了,但塞外的风还夹裹着寒气,阳光虽然灿烂,一股股风刮过来,人的身上还是感觉到一阵阵寒冷。
艾老叔的果园儿建在庄边的山沟儿里,当年不过是庄里没人要、没人抢的、兔子不拉屎的十几亩荒山。十几年前,庄里实行开荒种地,整条山沟儿土层肥沃的地方都被别人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抢先刨了,艾老叔图连片儿、好管理,主动刨下了这块儿荒山。
艾老叔和老伴儿都是勤快人,十几亩薄地大块的荒山,经过连年的挖壕压草,栽种在上面的果树,每到夏天,愣是长得胖墩墩、绿油油的。
随着庄里的年轻人陆续的出去打工,当年开出的荒山没人管理,大部分都成了撂荒。艾老叔看着心疼,开始把近的地方刨过来,种一些瓜瓜豆豆之类。后来,一些年轻人找到艾老叔说:“老叔,我刨的那片儿给你吧,你可以栽树,将来长果了,每年你给我一筐吃就中了。”艾老叔打小喜欢地,自然乐于接受。一来二去的经过十几年,艾老叔的果园儿扩大到了整条山沟儿近百亩。为了方便,艾老叔和老伴儿闲下庄里的房子,搬到了果园儿边沟口的小房子里。不幸的是,老伴儿三年前因病走了。
艾老叔站在山坡上,看着整条山沟儿开始结果的果树,不禁想起了死去的老伴儿,这时,他分明看到了树林中老伴儿忙碌的身影,等他定睛细看,哪里是老伴儿啊,在树林中忙忙碌碌的是闺女艾枝。看着闺女,艾老叔心里满是愧疚。自从老伴儿死后,闺女为了照顾和帮助自己,愣是拗着姑爷,辞去市里医院的工作,把做生意的丈夫和上学的孩子撂在市里,一个人回到了庄里,闹得闺女现在是家不顾家、妈不像妈。
艾老叔不怕死,哪怕今年只有六十岁。半年前他就感觉到了胸部不适,直到一星期前背着闺女偷偷去县医院,一通检查后,医生告诉他一星期后再来复查,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至到昨日,一通争执,医院里的医生亲口告诉他结果。
不怕死是不怕死,牵挂还是有的。首先是这果园儿,几千棵已经结果的各种果树,自己走了,谁来管理啊!大学毕业后,在市里房地产公司做总工程师的儿子,是万万指不上的。艾老叔知道,儿子忙的是大事情。靠给闺女吗?更不能啊!艾老叔一阵心酸,这几年,为了自己,闺女都成啥样了。闺女还不到四十岁啊,几年的操劳下来,看上去简直就有五十岁。再说,姑爷做的也是大生意,又有个十多岁正在上学的外甥女儿,害的姑爷不得不常年花钱雇保姆,伺候孩子、料理家务。长期下去,姑爷和闺女的关系,怕是要疏远了啊。
还给庄里的乡亲吗?也不行啊。这些年,随着经济发展,大家都奔钱去,好多人,陆续的都定居在城镇里了,庄里几乎就剩下老弱病残了,剩下几个年轻人,也都是有事情做的。眼下,这庄已经不像是庄了,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精气神儿了。用当下时髦的话说,简直就是一个“荒村”啊!再者说,眼下这种地、栽树,挣不了大钱,在年轻人看来简直就是“瞎耽误工夫”啊。
想着,艾老叔心里酸酸的,一丝丝惆怅在心中涌动……
艾老叔来到老伴儿的坟前。“他妈,三年了,你躺在里边一切都好吧。等着吧,再有一年,我就给你做伴儿来了。”艾老叔心里对着躺在坟里的老伴儿说。
“爹,回来吃饭了。”闺女艾枝站在小房子前,叫艾老叔吃饭。
不知不觉中,半天过去了,中午到了。
3
一夜没睡,艾老叔早早地起来,他决定到市里去一趟。
一来,去看看孙子和外甥女,自从春节过后,他就没见过两个孩子了。夜里,掂着两个孩子,想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艾老叔的泪便流下来,滴答的落在枕头上……
二来,经过一夜思索,他决定去找姑爷(闺女的丈夫)谈一谈。艾老叔知道,闺女随自己,天生就是宁脾气。艾老叔看在眼里,几年来,闺女一直在老爹和丈夫、孩子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她知道愧对孩子和丈夫,只是从不在嘴上向丈夫承认。想到这里,艾老叔觉得自己亏欠闺女一家太多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打井的事,春节时全家人在一起过年,艾老叔大概的向姑爷提过了。几年前姑爷出人和设备帮忙打的井,随着连年的干旱和果树长大,在浇灌果树时,水不够用了。眼下就要到果树的开花期,他想求姑爷再帮忙打一口深一点儿的井,在果树开花前,把果园儿里的果树整个浇灌一遍。即便是以后自己走了,这园子由别人来打理,也需要足够的水源啊。他知道在市里做楼房基础降水的姑爷有这方面的能力,他更相信姑爷的为人。
吃饭的时候,艾枝说:“爹,非要去啊!”闺女的声音有些异样,艾老叔感觉闺女好像知道了什么。艾老叔没敢看闺女的脸。
“爹,今天就别回了,在家里住吧,要不住我哥那里去。晚上叫两个孩子陪着您,他们也想您了。”艾老叔出门的时候,闺女说。
艾老叔答应着向外走,没回头。他感觉身后的闺女在流泪。
4
十点不到的时候,艾老叔乘坐的汽车就到了市里。
“市里”是过去承德人对自己所居住的小城的自豪的称谓,后来,随着乡村人不断地来往于乡村和城市之间,并有人陆续在小城里定居下来,再加上承德这小城统领全市八县三区,乡村人也便称承德这小城叫“市里”。人们到承德去,大多时候不说去承德,而是说去“市里”。
艾老叔径直去了闺女家。
自从两年前儿媳妇出国进修后,艾老叔来市里,就很少到儿子家去了。原因是儿子忙于工作很少着家,即使是去,也不一定能见到儿子,就连上中学的孙子,也很少回自己的家,多数都是和同在一个学校里上学的表妹,到闺女的家里去,两个孩子的情感很深。
艾老叔进屋,老保姆端来的茶水还没放凉,姑爷回来了。
人高马大的姑爷进屋后,便忙着递烟端水,吩咐保姆做饭。
艾老叔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拿起打火机没点火,双手拿捏着。艾老叔以前烟瘾很大,现在,他是听从医生的告诫,才不抽烟的。艾老叔脾气虽倔,但那县医院里女医生的话他是不能不听的,因为她既是闺女从小就要好的朋友,又是闺女以前在县医院里上班时的同事,现在年轻人时兴叫什么“闺蜜”。倔强的艾老叔在她面前,像在闺女面前一样温顺。再者说,他和那女医生“君子协定”:艾老叔不抽烟,她就暂时瞒住他的儿女们,先不把自己长病的事告诉他们。
“爹,来时怎么不打个电话,叫我去接您。”姑爷说。
“不用,你挺忙的,哪能叫你瞎耽误工夫。”艾老叔看着姑爷,单刀直入地继续说:“虎子,我这次来,还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求你。”虎子是姑爷的小名儿,姑爷是从小在庄里艾老叔看着长大的,小名儿叫惯了,艾老叔改不了口。
艾老叔话没说完,姑爷便说道:“爹,打井的事,您就不要想了,您就舍下那山沟吧,您都这个岁数了,也该享享福了。”
艾老叔说:“我享福,那果园儿怎么办啊?”
姑爷说:“爹,您就不用管了,这事叫我来办,原来是谁家开荒的地方咱还还给谁家,那井咱就不打了。”
听到姑爷这样说,艾老叔有些失落,感到失望,甚至心里有些生气。要不是这几年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愧对闺女,又连累了姑爷一家,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火了。艾老叔知道,这几年姑爷有怨气,那就随他怎么说吧。这样想着,艾老叔沉默了。
见老丈人不说话了,姑爷缓和一下语气,继续说:“爹,您就别弄那果园儿了,自己受不尽的累不说,一年下来刨去雇工的钱,又能赚到多少钱啊,您是何苦啊!看看我妈,是不是活生生的叫那果园儿给累死了。”提到死去的丈母娘,姑爷有些激动,“爹,您难道想让艾枝也和我妈一样吗?看看艾枝现在都成啥样了,您就真的忍心就这样下去吗?您再看看我们这个家,还有家的样儿吗?为了艾枝,雇个保姆我都不能雇年轻的,只能雇个老太太。可是,您知道的,艾枝这一年又能回来几趟啊。”
艾老叔打断姑爷说:“你说的这些我想过,可是,如果那样,这果园儿出不了几年就糟蹋了,一片片儿的给别人,还有人像我这样捯饬它吗!话又说回来,就是给别人,这果树也得浇水吧!”
“爹,这果树、这果园儿给了别人,您还用管他浇不浇水吗?您还用给别人打井吗?您还用浪费那钱?再说,为了我们这个家,您就放过艾枝吧,让她回来吧,算我求您。您和她一块儿回来,我们给您养老,行吗?”姑爷越说越激动“爹,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能再忍了。”
“虎子,你不用说了。忍不了,你就和艾枝离。你心疼钱,这井我不用你打了。”艾老叔声音高高的,“我去找别人。我现在就去。”艾老叔说着,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
这时,老保姆从厨房里出来,拦住艾老叔,说:“老哥哥,消消气、消消气,坐下,有话慢慢说。就吃饭了。”
姑爷见老丈人真的生气了,连忙缓和语气,对老丈人说:“爹,您不要生气,更不要说那样的气话。您想,我和艾枝从小一起长大,我能舍下她吗?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
这时姑爷的电话响了。姑爷掏出电话,按动电话,对着电话说:“喂,艾枝啊。”姑爷听着,看一眼艾老叔,到卧室去了,随手关上房门。姑爷接电话的声音淹没在门里面。
过一阵子,姑爷开门走出来,看一眼艾老叔。艾老叔感觉姑爷的眼神有些不太自然。
“爹,您不要着急,我不和您争了。我明天就组织人和设备,给您去挖井,这次咱们把井挖得深深地,让水汪汪地。”姑爷声音低沉,有些颤。
艾老叔心里有些异样,但感觉暖暖地……
5
中午吃饭前,艾老叔的儿子艾山来了。吃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艾老叔一个人喝了好多酒。姑爷、儿子推脱下午有事谁也没喝,只是各自闷头吃着饭。艾老叔喝着、喝着便高兴起来。姑爷答应了打井的事,艾老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办,那就是应该给姑爷陪个不是,不算自己就算是替闺女吧。这几年真是愧对了姑爷和小外甥女啊!
想着,艾老叔冲着闷头吃饭的姑爷说:“虎子,爹今天高兴,也给你陪个不是,这几年,为了爹,我真是苦了闺女连累了姑爷,还害了孩子啊……”艾老叔的话被姑爷打断了:
“爹,您不要说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您生病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艾枝刚才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们了。这么大的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得了那样的病,您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啊!下午我和哥就送您去医院,给您做手术。咱这儿的医院不行我们就送您去北京,一定要治好您啊!”
人高马大的姑爷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坐在一边儿的儿子和老保姆都在抹眼泪。
想着自己不多的时日,看着悲伤的姑爷和儿子,艾老叔的心里即痛又暖:“不用了,艾枝的姐妹儿都告诉我了,已经没用了,已经扩散了。我不想再挨那一刀了,再说了,还有你们的妈在那边等我。”
姑爷、儿子都哭出了声。
……
夜晚,不喜欢软床的艾老叔躺在闺女家宽大的软床上,久久的不能入睡。后半夜,睡着了,艾老叔进入梦乡。
梦,又乱、又长……
6
风风雨雨过一年,塞外又一个开花的季节到了。
艾老叔的果园儿深处平缓朝阳的山坡上,艾老叔老伴儿的坟头又添新土,坟包比一年前大了一些。
坟头边,没有花圈。各种果树在坟头的周围簇拥着,白的、红的、黄的、粉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竞相开放在枝头上。
一场蒙蒙的细雨过后,有泪珠儿自娇艳的花朵中滴落……
(完稿于2013年6月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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