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的对面是龟山，脚下是蛇山，龟蛇象征着玄武，其间又有两条华夏的大动脉在这里合流，就在这龟蛇夹江而峙中，孕育出得天独厚的气脉来。有人说龟山蛇山这一连串的山脊就像巨龙蹲伏在江城上，而黄鹤楼就峭拔在巨龙的腰眼，又有人说曾经有仙人骑黄鹤从这里飞走，不管是飘渺的神话，抑或是蕴灵的地理，都赋予黄鹤楼一种飞扬的姿势。

我是在清明节那天登上黄鹤楼的，整个江城都笼罩在迷离的雨意中。徘徊在黄鹤楼的高层回廊上，这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千里快哉风，四面江山风雨无定，都蒙上一层乳白的青绡。近处栉比的屋舍、车水马龙的长街倒还历历，稍远的龟山就只能窥见乍现即隐的一缘半角了。虽然是在水雾弥漫的朦胧中，也隐然有一种看尽中原百万河山之概。北望该是气脉沉雄的中原腹地，那儿像一口井，或是一个源，涡卷出层次丰富的民族景深。南望是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了，岳阳楼是一个瘦儒，正微吟着他的云水襟怀。而槛外长江携着冲决三峡的巴蜀爽气，万里西来，拍岸卷雪，刚磨洗过赤壁留下的残兵断戟，又浩浩汤汤地拍天而去了。

楚地的雨倒不似江南那般又清又冷，江南的雨是要让你冷到骨髓里去的。楚地的雨本就有气魄，更何况是在这龟蛇锁江、九省通衢的江城，肃肃的长风荡开来去，牵丝的细雨也不会慌乱了阵脚而四处喷溅，却如连珠斜倚一般，一犁一犁地移过江去，下肥了汉水，下忙了连绵千里的江汉平原，也下湿了旅客的心。余人只道晴日登楼好，但这雨中凭栏，更有种怅然的思绪。“情似雨馀粘地絮”，这可贴切得紧。烟雨中的黄鹤楼，宛然也有个湿漓漓的灵魂。

我相信很多人最早知道黄鹤楼，是源于诗。而我到黄鹤楼正是来寻诗的，这些诗，在童年时期就已琅琅上口，孩童的想象力既真诚又历历可画，诗中那些湖山楼寺，早已描摹得深镂心间。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弥望华夏文明数千年的文化长卷，独独沉醉在如此简练而凝重的诗歌里，从此，我的心胸再也装不下平庸。经历十余年的寒窗砥砺，一重又一重地激荡开青涩年纪上正在成长的襟怀，在刚刚粗实的肩膀，负上穷尽一生也无法偿清的宿债，焦渴地怀着少年的憧憬，用脚步去丈量这条朝圣之路。一管笔的魔力竟能那样大：我曾在一个仲夏，坐在西湖边的木椅上，陶醉在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意趣中；也登上过望湖楼，领略过云翻雨骤的激情；也曾夜宿建德江，微吟着江清月明的诗句……

童心原非那么容易体悟的，在成人的记忆中，童年只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影儿。即或只是张薄影，但在黯淡的情怀里，就能无限被放大，透射出一种游离感。此情此景，童年梦里的一幅图画影儿，竟烟也似的晃荡在我眼下：友人挥手告别了黄鹤楼，在繁花似锦的三月，顺流直下扬州。一片孤独的帆影，渐渐消失在蓝天的尽头，只望见这悠悠的江水，向无边的天际默默地流。

凭栏骋目，虽隔着飘渺无定的云雾，倒真像是有那么一片孤帆，向我挥一挥手，渐行渐远，化作一点尘埃，漂向年深日久的梦中去了。离别，大概是我体玩黄鹤楼的第一个游离感。

李白是放达的，面对离别，他从未有过挽袂顿足、泪湿青衫，一任到当时的唐人，都没有扭捏的情怀。离别是常有的，步伐是豪迈的，目光是长远的，意境是优美的。面对别离，有的会在你的行舟上摆上几坛你最爱的美酒，然后踏着歌声，目送你的离开；有的会微笑地为你斟上一杯美酒，再喝一杯吧，阳关之外，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朋友啦；有的会顶着风狂雪乱，拍拍你的肩膊，叮嘱一句，此去不要担心遇不到知己，天下有谁不认识你董庭兰的！

抒写离愁别恨的诗文早已车载斗量，岂独阳关灞桥而已，但是仍令人不觉厌倦的原因，大抵是因为这愁恨入情入理，人人都有，只是深浅不同而已。方知世上真正能永恒的，必是最简单、最普通的情愫。譬如《诗经》中，“关关雎鸠”的男女情爱，“昔我往矣”的征战之苦，“风雨如晦”的相思入骨，这些情愫虽在千载之下，却历久弥新，不因时间、空间的变换而有损价值，而一些当时境界很高、洛阳纸贵的圭臬，在现代人的心里早已化了陈迹。

黄鹤楼自不是化了陈迹的圭臬，反之，是一种文化积蕴的立体体现。否则，黄鹤楼数经销毁迁建，早已不是原貌，怎么还能令游人驻足不去？似这般仿古的建筑，中国遍地都是，何以高看此楼？一楼何奇？大抵就在这熔铸一身的文化味吧！一座黄鹤楼，有人吟哦着骑鹤飞升的飘逸，有人寄托了乡关何处的怅惘，有人抒写着无辜远谪的愤懑，有人洋溢着收摄风云的气魄……

黄鹤楼有他的多重人格，而多岐正是美的表现。

二零一三年三月十六日改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