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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华]“老爸”和老屋车前菜

发表于-2013年06月05日 上午10:37评论-5条

“老爸”和老屋

在我们村子西头,有一座老屋。

我们村子基本都是翻修的二层小楼,红瓦盖顶,铝合金门窗,瓷砖贴墙。院落里后有车库,前有门房。更有甚者,门房的门面墙上镶嵌了精美彩图或名人书法,张扬着他们的品味或财富。相比之下,这座老屋又矮又破,前凸后鼓,圆不隆咚,说不出啥形状,且年久失修,残瓦断壁,几近坍塌。窗子还是前清年代的木格子,黑不溜秋,虫吃鼠咬。窗台上积攒了多年的灰土,稀稀疏疏地长着几丛蒿草。院墙用石头活码,看不清本色,长满青苔,雨后有小孩儿来墙缝里抓水灵墨墨(蜗牛)。院门绝对原生态,用几根木棒横七竖八绑在一起,挡得住人挡不住猫狗,院里的景色透过柴门可以一览无余。这座老屋和我们村是这么的不搭调,是这么的格格不入,有损村容村貌,甚至是我村的耻辱。

其实物件有什么对或错?真正给我们带来耻辱的是老屋的主人“汉奸老爸”。

不知道“老爸”叫啥名字,一辈一辈不管长幼都叫他“老爸”,前面还习惯加上“汉奸”二字。据说“老爸”今年已经一百零八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耳不聋眼不花,不太爱说话。总穿得破衣拉撒,背个篓子上山拾柴禾,回到家,烟囱冒烟,窗子也冒烟,把他呛得直咳嗽。每每这时,当街的人就会说:“大伙说说他咋活这结实呢?就这样,他愣活着。真是好人没长寿,赖人活不够。”“是呢,活着干啥?丢人现世。这是没儿子,有儿子也抬不起头,大汉奸!”“老爸”对这些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冒他的烟做他的饭,然后坐在院子里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大槐树下把着旱烟袋喝老酒,还对着大树自言自语,没人在意他说些什么。

这么个老光棍, 没有人愿意接近“老爸”;这么个破院子,没有人愿意走近老屋。

“老爸”和老屋在人们的脑海里不仅是耻辱,更多的是神秘恐惧和晦气。给人脑海里拷贝出这样的印象是村民们一代代用嘴唇、舌头和唾液加工而成。

关于老屋的传说和“老爸”的“汉奸”来历,我在村子里做过系统地专访,我不是记者,不是吹,咱绝对有当记者的潜力,主要是咱有土著居民的优势。我把乡民们大段的叙述和只言片语总结在一起,剔除某些人的想象和吹牛皮,抛开某些人的私心报复和恶意攻击,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尽量接近史实,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老爸”年轻时高大英俊,体格壮实,有把子蛮力气,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拿现在时髦的话叫“酷”,越这样的男人越吸引女人(至于为啥呢?有待研究。)村里有名的认为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的刘老六,有个女儿叫凤仙,看上了“老爸”,发起了倒追,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三里五村都知道了刘家庄出了个关不住的浪荡女人,刘氏家族也认为她丢了祖宗的脸,刘老六把她关在屋里不让她出门。她就上吊绝食,变着法儿地寻短见。刘老六怕时间长了闹出人命,就勉强答应这门亲事,条件苛刻:要一座石砌房子。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坯垒的泥屋,石头房子相当于现在的别墅。“老爸”咬着牙答应了,为了爱情,一切不可能都变得可能。他起早贪晚和老爹到几十里外的山上扒山皮土,撬石头,背驮肩扛,硬是在古道旁盖起了全村第一座石头房。后来ta俩如愿以偿,再后来家里多了两个儿郎。日子如果这样过下去,宁静安详,似水一样流淌,就是苦点穷点也是天堂,可是在烽烟四起,战火弥漫,大半个中国饱受列强蹂躏的大背景下,这个冀东平原上不起眼的小村庄也不能幸免于难。

一天,古道上走过来几个日本鬼子,他们头戴钢盔,帆布帘子遮肩,扛着步枪,上着刺刀,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刺眼。他们首先走进了离古道最近的 “老爸”的院子,拿瓢喝水,掀锅找吃的。“老爸”见他们饿了,就吩咐媳妇烧火,拿出了老酒,杀了只鸡,款待他们。那时日本列强的铁蹄刚踏入中国,他们的恶行同胞们还没领教过,“老爸”还在奉行传统而朴素的待客之道:来者都是客,就是只狼喂饱了它也不会咬人。这几个鬼子吃饱喝足之后并没有走,让“老爸”站在院子外头用枪比着不许动,其余几个进了屋子,还没等“老爸”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屋里传来媳妇鬼哭狼嚎的声音。“老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边大骂着“畜生”,一边往屋里冲,还没等他进屋,“砰”地一生,“老爸”倒在血泊中。

等他醒来,院子里站满了乡亲,媳妇披头散发伸着舌头吊在槐树上。他痛不欲生,那一枪偏离了心脏,要不也和媳妇共赴黄泉。自此,他和小日本结下了大恨深仇。

以后,他慢慢养好了伤,把两个儿子都送上了杀敌战场。自己在村里收集破旧衣衫,用浆糊打成布袼褙,交给老妈纳鞋底子做军鞋送给部队。再有就是鼓捣他的房子,在屋后垒了夹壁墙,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 ,不成形状。在“大扫荡”的日子里,他的屋子先后藏过三百多个抗联战士,供他们吃,供他们住,给他们打掩护,那里成了战士的家,战士们都亲切地叫他“老爸”,“老爸”的称谓因此而得名。

有一次,一名战士被几个鬼子紧紧地撵着,他情急之下,逃进了“老爸”的院子。“老爸”赶紧把他藏进了夹壁墙里,然后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提水浇园子。几个鬼子和一个汉奸紧接着进了院子,不打招呼,一通乱搜,啥也没搜着。看了看“老爸”打水的井,向井里开了几枪,见没啥反应,大失所望。仍不死心,把“老爸”吊在了槐树上,皮鞭蘸凉水一顿暴打,“老爸”被打得血肉模糊仍假装委屈说没见过。那个汉奸眼珠一转,出了坏水。不一会儿,“老爸”白发苍苍的老娘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槐树下,狗汉奸指着老娘对他说:“不交出八路就毙了你妈!”“老爸”当时心快要掉了,“狗汉奸,你太他妈缺德,有本事冲老子来呀,干嘛害我老娘,你是石头崖里蹦的,你没有娘啊。”他这样想着,牙仍咬着,一个字也不说。鬼子汉奸拿他没辙,放了一枪就走了。

见鬼子走了,“老爸”失声嚎哭,乡亲们把他放下来,他开了夹壁墙的门锁。革命战士见不得百姓流血,尤其见不得百姓为他们流血,危急时刻,就会忘我,挺身站出来牺牲自己。“老爸”摸透了他们的性格,所以在夹壁墙里按了门上了锁。小战士跑出来,和他一起扑倒在老妈妈的尸体前放声大哭,“小日本,狗汉奸,我日你姥姥!我不打死你就算白活!”

在村里,不是所有人都像“老爸”一样抗日爱国。有些人特别胆小,总想不沾惹是非,明哲保身,祈求避过灾难,保全子孙。所以有风吹草动,赶紧关闭大门。而“老爸”一听见枪声,赶紧把门虚掩,等着战士进入。慢慢地,“老爸”的家就成了冀东平原一个重要的革命据点。

有一次,一行十四个战士逃进了“老爸”的院里。夹壁墙里只能容纳十二个人,他示意其中两个战士出来,他把他俩关进了壁橱的夹层里。不一会儿,来了黑压压一片鬼子,把村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挨家挨户搜查,据说逃进村的有一位共[chan*]党的大干部。小鬼子急眼了,非搜出来不可。鬼子把村子搜了个遍,也没见一个人影。狗翻译给出了个主意,集中兵力重点搜查几个通共铁杆户。搜不出来,把他们统统枪毙。

第二次搜到“老爸”家里,首先把他吊起来一顿毒打,他咬着牙忍着不吭声,挨打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的身子仿佛有了抗体,痊愈后他的前胸脊背上的图案像炕席。鬼子打累了,把他吊在槐树上不管他,继续搜查,把水缸打破了,锅砸漏了,被垛拆了,炕刨了,就差掘地三尺了。鬼子累了,有点泄气了,最后抱柴禾进屋,决定一烧了之。

就在这时,吊着的死气不出活气不冒的“老爸”开口讲话了,“别烧 ,房子是祖宗留下的,祖宗牌位都在里面呢,烧了会遭天谴的,我说八路在哪儿还不行吗?”

鬼子把他放了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打开壁橱的夹层,两个战士就纳入了鬼子的视线中。

两个战士被带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鬼子向他们举起了枪。就在枪响的一刹那,两个战士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老爸”,而“老爸”的目光不再平静,胸口火烧火燎地痛,一股液体冲出通道涌入鼻子和眼眶。

“ 啪啪”两声枪响,两个战士倒下了。眼前一黑,“老爸”也倒下了。

鬼子走了。“老爸”强打精神摸索着开了夹壁墙的门。一群战士呼啦啦把他围在正中,“你个软骨头!”“你不是彻底的革命者。”“谋害战士的凶手”“狗汉奸!”“毙了他!”“对!毙了他!”这时,他们中间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制止了群情激奋的战士,说毕竟他以前救过那么多战士,这次犯了错是应该惩罚,回去党委研究一下怎么处理再做决定。

从此,”老爸”的院子再没有来过一个革命战士,乡亲们也很少串他的门。“老爸”背上了“汉奸”的罪名,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本来木讷的“老爸”话更少,他和他的院子死一般的静,一静就是几十年。

当万里江山一片红的时候,一群“红袖章”闯进了院子,打破了尘封的平静。他们“抢”,没啥值钱的;“砸”,没啥物件;只有“打”还有这么一副骨架可以承受。于是他们把所有的愤懑和不满发泄到了“老爸”身上,给他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尖帽,上写着“我是汉奸”,拉着他像狗一样挨村游行,把他的事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说得老少咸通,妇孺皆知。他的汉奸形象深入人心,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时,每天批斗完,他还要扫大街,掏大粪,垫牲口脚,起猪圈。这一干就是十来年,身体不但没有垮下去,反而越干越硬朗。“红袖章”们也纳了闷了,“他妈的,贱货就是结实。”

于是,大人孩子干活抱怨,喊“累死了”,有人就会说,“累不死,看看老爸。”,谁不顺心了就会说,“我也没进老爸的院子,咋这么倒霉?”小孩不听话了,大人就会说,“再闹,把你扔进老爸的院子里。”孩子立马不哭。孩子们在大街上玩儿疯了的时候,看见“老爸”过来了,赶紧让出一条路。幼儿园的小朋友问啥叫“汉奸”,上小学的姐姐告诉他,“汉奸就是"老爸"”。传得更神的是那棵老槐树,说谁站在树下面就会死。就连其它槐树也跟着蒙难,说槐树不吉利,槐树就是木头鬼,于是家家户户砍槐树,槐树在村子里绝了迹。

“红色风暴”刮过,老屋又归于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里沉淀着寂寞。有烟从烟囱里冒出,告诉人们,“老爸”还活着。

我很想去老屋探秘,看看传说是否符合实际,很想去夹壁墙里猫一猫,体验一下躲日本鬼子的滋味,还有那棵老槐树,真的站在它下面就会死?可苦于找不到理由,毕竟我和“老爸”不熟。终于有一天,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老爸”的院子。

那天,有几辆车进了村子,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几个当兵的,在“老爸”的门口两侧站得笔直。从第二辆车里下来一位,看装束像将军,鹤发童颜。紧接着从后面几辆车里下来好几个人,有人认出来了,说有乡长,有县委书记,有县公安局的,那个扛着大东西的是记者。

“老爸”又要出事儿啦!来了这么多大干部!乡亲们奔走相告,逐渐从四面八方向老屋靠拢,人群里其中有我。

鹤发童颜的将军有礼貌地叫门,不一会儿,柴门开了,满脸黢黑的“老爸”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只见他呆呆地瞅着来人, 端详了半天,然后,老泪纵横。“老爸!”将军咕咚一声双膝跪地,“老爸”赶紧将他搀起,两位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失声而泣。“你咋不早说?”将军拍着“老爸”的肩膀,“老爸”抹把眼泪,“没啥说的,都是为报仇,为了打禽兽。”

柴门大开,人们拥着两位老人进了院子。老槐树下,将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其余几个人也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乡长对村书记说:“拆房子,盖新的,别拖,明天就承兑,其它事情后排。费用乡里出。”

县书记说:“不能拆,做好维护,这是咱县的荣耀,作为革命的见证,留待后人参观。”

从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中,我终于听出棱缝:现如今这位将军是当年躲进老屋中十四个人中的那位共[chan*]党干部,被鬼子枪毙在老槐树下的两个战士是“老爸”的两个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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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山野荆柯点评:

一座不合时宜破旧不堪的老屋,里面住着一个年逾百岁坚强硬朗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爹”可是却要在这“老爹”后面再加上“汉奸”两个字。多少年来,“老爹”忍受着人们对他的屈辱、唾骂和文革时期对他人身和精神上的摧残打击。后来,一个将军来拜访“老爹”真相才得以大白于天下。原来,“老爹”在抗日战争期间,曾经保护过数百名抗日战士,将军就在其中。而当年“老爹”为了保护更多的抗日战士而献出去的俩名战士却是“老爹”亲生的俩个儿子,这也正是人们打击他误会他的原因。而这么多年,“老爹”却没有一句的辩解。
文章故事在最后结尾时突然感人撼心!让人不觉得眼睛里酸辣辣的盈满泪水!文章成功塑造了一个充满国恨家仇、爱国正义、性格善良坚强、平凡伟大的“老爹”形象。感谢作者赐稿烟雨小说版!期待作者写作更高更好!

文章评论共[5]个
川菜-评论

拜读佳作,感人肺腑,学习!问好朋友!at:2013年06月06日 中午1:31

车前菜-回复谢谢川菜文友赐读,您的小说也很有味道哦。咱两个可都是“菜”,你在深山我在路旁噢。 at:2013年06月06日 中午2:57

郑佳仪-评论

感人的小说。欣赏(:012)at:2013年06月06日 晚上7:07

车前菜-回复谢谢佳仪妹妹,很多东西得向你学习。 at:2013年06月06日 晚上7:52

文清-评论

夜晚的清辉月光,映照你一天的快乐,祝永远快乐!at:2013年06月10日 晚上1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