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大水的日子，我几乎都守着乡下的石头房子，因为有2002年的记忆。

2002年，门前的康普河，平常温顺秀美、有对对天鹅游弋流连的康普河，不到十米宽的河面，流淌在绿树成荫的两岸之间，诗意般的画面，但在那年夏季一个黄昏，陡然间面目全非，汹涌的河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腾上岸，越窗进屋……每秒八百立方的水量，名符其实的“天漏”，　几乎瞬间就涨了五米，门前的一切顿时消失，除了水，汪洋一般的水……。那一刻，着实厉害。人，不仅怕了，也都快变傻了。

人们都说那是百年不遇的大水，可十年才过去，大水又来了，多瑙河上游的人们说，这次的洪水可能会更大，怕又是百年不遇的呢，不少上游地方涨了十多米，再涨，就比2002年的损失惨重了。门前的康普河仅仅是多瑙河的一条小支流，地势比多瑙河高，一周大雨过后，水流也逐渐形成气势，汹涌磅礴起来，时刻有上岸的危险。看着上涨的洪水，我心中纳闷，天，竟突然有那样多的水要抛下来，也不管大地一时间根本应接不暇，天作何想呢？我站在窗前，莫名其妙地浮想联翩，默默地看着康普河，在这涨大水的日子里，看它慢慢地膨胀着，默默为它祈祷，希望这一次，它终于不会上岸罢，不会让地面消失，更不会让小镇再变成一片汪洋。

时间在激流中仿佛静止了，但历史却在激流中忽然活灵活现，西方人形容涨大水用的是《圣经》里的那个单词，我们翻译成大洪水，但细掰那个单词的含义，有着可怕的、深刻的历史教训，意思是人间邪恶污秽太多时，老天就会自作主张，清理一番天下。呵呵，谁说西方人不讲因果？上苍视万物为刍狗，清洗时自然是天的风范，人如果觉得自己很倒霉，很吃不消，就同天势不两立起来，那就犯愚蠢了，还不及动物。动物本性是顺应，绝不同天对立，想必也从不埋怨。而草木呢，更不必说，看看罢，灰暗的天穹下，风雨过处，草木依然欣欣向荣。想来，这洪水怕只是针对人类了。

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西斯廷小教堂的天顶画中，正好有《圣经》中大洪水这一主题，画面上，赤身luo体的男女老幼，颤颤巍巍，精疲力竭，畏畏缩缩地走上岸来。他们虽然有健壮的躯体——那是造物的作品，天然而威仪，但他们的神情卑微到了极致，他们的良心似乎明白了，由于人的邪恶和罪过污秽了世界，引来上苍的博大行为。痛苦的确把人类折磨得够呛，但痛定思痛也能够帮助人类重新认识并洗涤自身，宗教反思总是在大难之后，反省自己的局限，鉴照自己的狂妄和愚昧，大概应当是人类的当务之急吧。

涨大水的日子，园子里几乎无事可做，每天先在炉膛里生火，然后靠在窗台边，看老天不停地淅淅沥沥或哗哗啦啦。在溟溟濛濛的雨天，正好浮想联翩，待腻了，再回头看看炉膛的火，加些新木柴，听炉膛中哔哔啵啵一阵，看着火再接着浮想联翩，反反复复，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走了，就像康普河的大水。同时，还没忘记暗自庆幸这次可以安然地守在房子里，享受浮想联翩的奢侈，不像2002年，恐惧还没走，焦虑已经潜入，眼睁睁看着大水翻腾上岸……，这一次，康普河有条不紊地匆匆兼程，虽然膨胀的河水还是将两岸的树淹没了大半截，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漂浮在水中的绿岛，但只加剧了湍急处的漩涡，又推起了大堆大堆的白沫，不过，激流总是慌忙忙地抛却牵挂，无暇旁顾似地迅速朝前奔去，一些断枝或冲下来的小件家什，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在浑浊中上下沉浮，摇摇晃晃，仿佛喝醉的过客，找不到归宿。

猛然想到，大自然的大动作往往影响人类的文明生活，有时候干脆让一种文明戛然而止，古代神话中的大水和大旱对华夏、巴比伦、埃塞俄比亚、埃及和柬埔寨的吴哥文明都有着刻定命运的影响，说这些古文明因此一蹶不振，几乎不是夸张的形容。但此刻联想中欧的这几场大水，显然过于唯心了，在大森林区偏僻的一隅，在一座百年的石头房子中，没有电视、广播，甚至连手机的信号也没有，我还是清楚地知道，近在咫尺，有救火队员、军人、当地的居民和从政府来的官员，来来往往，以众志成城的精神，齐心协力，在尽量地抢救和维护生命，方方面面的人士在动脑筋想办法如何降低灾难的程度，就在昨天，村里的农人过来说，柴油外溢很伤土地哩，先把地下室的防水坚固了，因为那里有烧柴油的锅炉房……。幸好，我们并没有地下室，也没有锅炉房。

涨大水的日子，……

涨大水的日子里，我居然无事可做，看着，听着，想着，到今天，大水开始退却，傍晚时分，太阳终于出来了。罩了外套，我决定出去散步，但脑子里，仍然在想，想着涨大水的日子里，那些惊险的场面中，这些欧洲人，竟是那样的沉静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