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8岁,下半年开始读小学,要翻山越岭走三、四公里小路,才到一户马姓农民家去上学,学校是农村三个生产队联办的,教师是当地请的一个老者,书本不正规,教室、桌凳就更不必说了,二十几个孩子,咿咿呀呀,闹两、三个小时就放学了。那时,大人孩子都穿得很简单,全都是穿补了巴的单衣服。冬天没有鞋穿,只有穿“草脚塞(谷草搓好缠在脚上)”、穿“半踏子(草鞋钉铁丁)”“布钉鞋”,学校没有火烤,个个学生都冷得发抖。
“大战钢铁”
1958年8月,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会议认为,中国的农业和粮食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工作重心应当由农业转到工业上去。大人们根本没有时间管我们的学习,他们忙着搞大跃进、人民公社。外墙上,屋檐下,山坡上,到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超英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社会主义是天堂,没有文化不能上!”的大石灰标语。
所以,全国就大炼钢铁,“以钢为纲”,全民皆钢,地里还有一些粮食没有收完,大人们就抽去大战钢铁了。全民总动员,有的修公里,有的修工厂,有的修水库,有的进矿山,大的工地上可谓是人山人海、热火朝天、轰轰烈烈。为了修高炉,附近的以前砌好的大石头保坎拆掉了,大坟山石拆掉了,大庙子拆了,好的石料都搬去修高炉了,一切服从大战钢铁。他们没有工钱,最多有点饭吃,有的要回家吃饭,有时工地上吃不完的饭,大人们分别提点回来,我们就将就吃。所有家庭都响应政府号召,开始献铁,把自己家里的铁件无偿的拿出来献给国家,劳动工具除外,到大办公共食堂时,就连家里做饭烧水的铁锅也献出来了。
“砍黑山”
1958年9月,全国性的大战钢铁开始了,到处是铁厂,到处挖铁矿,到处建小高炉,为了炼铁,煤碳赶不上,就砍山(砍山林中的大树子),当时叫做“砍黑山”。我们家里,楼上楼下,住满了人,后来听说是七十多人(全是兴晏平寨坝的男、女农民),在庄稼地边砍大树子,在山上木林中砍大树,到处修起烧碳窑,把木料烧成夫炭,运到铁厂作燃料炼铁。仅用了七、八个月时间,我们家周围的大树子和几百亩原始林就被砍光了,至今我还记得有些人的名字,当时还闹了不少笑话。其中被派去督战的工作干部就有肖x x、袁x x(已去世)二人。铁厂里有时烧了几炉铁,都不成功,反而把炉子凝起了,反复组织劳力去打,这就叫“打铁娃儿”,有时炉子打烂了,又重建。真是事倍功半,浪费材料,浪费人力。收了的粮食就往铁厂和工地上挑,挑粮的人又要挑铁到指定地点。本地粮食没有了,就组织人到远处去挑,在校的初中生好多都停课去挑粮,大坝中学的学生有些还到古蔺县的农村去挑粮食。
大办“公共食堂”
到了1959年,生产队种庄稼的人所剩无几,庄稼做得很不好,主要劳动力全部炼铁去了,秋收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下半年九月,我们一个大家里,前后十天两个哥哥结了婚,办了酒席(很简单),没有收情,全部余粮就拉空了。1960年,春节过得很艰难,吃稀饭、吃豆渣过年,过了年我们一家16人就分了家,大伯、幺叔和我们分成三家。随即大办公共食堂开始了,各家各户,火停了,锅献了,男女老少就到公共食堂去吃饭,分等级,一人一天一斤、八两、六两、四两不等,标准调低了几次,一天两餐,我记得我们小孩子一天最低吃过3两6钱粮食。1961年春,生产队发红苕种,削剩下的有些烂了的红苕,食堂蒸好分给大家吃,我一个人吃了三份,肚子涨痛得受不了,叫喊了半天,差点涨死了。
我的大姐从58年起,还仅有14岁就去挑粮,挑铁,修路,修水库,父亲先是进铁厂,后来又转到磺厂去了,还当了车间主任,入了党,1958年被评为县劳动模范。大伯叫周相林,是个知识分子,身体不好,解放后没有出去干工作,一直在本村当高级社社长、村主任。他能写一手好字,写钢笔字都象写毛笔字一样,工工整整,我亲自看见过他操写的《枕中记》、《玉霞记》,还有他写的文表。他言语不多,在大家庭中最有威信,1960年冬天因肺结核去世了。我的幺叔叫周正凯,与老县长罗少源是大坝晏州中学同学,1951年考起教师,出来工作,名字简化叫周正,一直在水栏、东阳、五星、久庆教书,工作能力很强,能歌善舞,能写会画,毛笔字写得很好,1956至1958年在五星小学当过校长,由于生活太过紧张,工作劳累,得了肝硬化,于1961去春天去世。
1960年1961年,这两年是最艰难的,到处有浮肿病人,经常听到饿死人的消息,死一个人,生产队补助30斤红苕或15斤粮食。我们经常吃不饱,睡不着,流清口水,晚上,有时我们五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就哭起来了,妈妈看到我们哭,就叫我们摸黑去讨青菜来煮着吃。经常收工后,首先就去找野菜,拿到家在瓢锅里煮来吃。我们吃过树皮,滑石(又叫仙米、瓷土)、白善泥(当时叫神仙土)、芭蕉头、玄麻老壳、棕米子、野菜和代食品就更多了。滑石和白善泥吃了拉不出来,我就哭,大人就给我撬,痛苦极了。山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想方设法都要去弄来吃。公共食堂蒸饭开头是用甑子,后来是竹筒筒(分单份),再后来是烧陶的。在食堂吃饭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很少说话。我们经常还听说他们到云南葛家沟挑粮要经过大坝上边白坳林,路上常常看到吃生米的人和饿死在路边的人,听说去新坝四榜上挑粮的,在路边上几天都看到饿死的人,我有一个亲戚住在麒麟乡的高坡脑,是长辈,他得了肺结核,饿得受不了,就骗附近的一个小女孩来,给他提了水,然后就把她杀来吃了,几天后公安人员还在家里找到吃剩下的人肉和骨头。六零年,我的幺祖祖夫妇,都八十来岁了,临死时,还叫着要吃饭。据个别老同志回忆,当时古宋县与粮食有关死亡的人数有10%多一点,听说,莲花死得最多。
生产队集体的粮食,就保管在我们家的板楼上,围包装好或大黄桶(木制的)装好,上边由保管员打上灰印(木制的盒子,下面有漏洞,里面装石灰,把石灰图案印在粮食上,以防偷盗),经常来检查,但是,我怀疑,当时的保管员,有时就偷粮食回去吃。办公共食堂期间,白天不准那家烧火做饭,看到那家房子冒烟,要追查你,有粮食的人,只有半夜三更才敢弄来吃。
我们队的公共食堂,是办在一个单身陈姓老者家里,他一个儿子20来岁,进铁厂就偷盗,被判刑劳改去了。这个人身材高大,形象还不错,就是从小,小偷小摸惯了,据说是他的奶奶从小惯坏了的,后来听说死在劳改队了。陈老者不久也死了,他家的神台上就有两个铜牛样的古董,后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兵团作战”
那时,突击性的农活,都要拉起两三个生产队的人去干,声势很大,这就叫“大兵团作战”,有时打起火把开夜战(天黑了还要突击干农活)。食堂把饭送到工地上,连读书娃儿放学都要到工地上参加劳动才得饭吃,连赶场买生活用品的人都要喊去劳动两个小时才放你回去,我的母亲到义合赶场在鱼兜坡这个地方就遇到过一次。有一次,我没有读书,我们薅包谷,肚子饿得受不了,我三次问要吃饭了不,都没有人喊放工吃饭,我就一声哭起来,栳起锄头跑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对领导的反抗。
当时农村集体喂的猪(不准私人喂)、牛越喂越少,越喂越瘦,经常半夜三更死了,人们就整来吃,我有几次就被叫出去吃了。平时很饿,有吃的就饱餐一顿,结果又拉肚子。那时到处都有人偷吃的,生产队粮食被盗了,就挨家挨户搜,有时灶里的灰也要掏出来看。五九年六零年,有人经常来家里搜粮食和东西,我家有几百斤粮食,晚上搬出去藏,还要经常换地方。个人要偷,集体或几个人伙同也要偷,比如:挖红苕,收粮食,背着兼收员或保管员,就把它藏在半路的草堆里、山坡上,黑了又去分。收粮食时,有部分人身上就藏有粮食。生产队开会,很多时候都要斗争偷粮食的社员。我记得一个姓x的木匠,在我们生产队食堂做活,晚上回去住,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人追来,说他偷了生产队的豌豆,把他解过手的粪坑都打转来看。有一个叫王x x的,解放前又当过几天土匪,就被批斗了好几次,我们小生产队挨批斗过的就有几个,听说有些生产队经常吊、打偷粮食的社员。那时,有的干部凶得不得了,有些人是贼喊作贼。那时,人们干活都是出工不出力,只有收获的事大家积极,一是挖花生,二是挖红苕,因为可以边干边吃,干部管不了,有时包包还能装满回来。
“放卫星”
苏联于1956年发射了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中国人跟着高兴,跟着庆祝欢呼,跟着自豪,而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有什么成就,也叫“放卫星”,粮食单产高叫“放卫星”,高炉多出一点铁叫“放卫星”,自己科研搞了一个小成就也叫“放卫星”,当时经常听说“放卫星”。一放卫星,“浮夸风”、“瞎指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少种、高产、多收”等牛皮就吹起来了。粮食产量是吹牛吹出来的,说吹牛不纳税,但在当时,吹牛是要纳税的,由农民纳税,粮食产量高,征购的指标必然会提高,征粮食就是交公粮,强制性征收的。
1960年,我10岁,我的胸口痛了几个月(现在可能叫胃痛病),我记得没有到正规医院去检查,就在农村找土医生治,怎么也治不好,反复痛,有一个姓陈的老土医说是这病叫“鲤鱼板滩”,差点没把我医死,这场病我掉了不少头发,还脱了一层皮,看来我是万不该死的。病好了以后,我的食量特别大,一顿要吃两头碗多稀饭,当时,我还没有弟弟,只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我是独男,一家人精心照顾我,保证我能吃得饱一点。
烧毁书籍与纸币
那时,经常逼人们上交东西,如香炉、古董、大板(银元)、铜钱、毫子、书籍等,我们家是大伯主事,有些不知名的东西都拿去交了。我记得有好多个晚上,我的大伯都在烧东西,单是烧有袁世凯、孙中山头像的纸币,就烧了几个晚上,烧在大沙锅里,票面有十万、几十万、几百万一张的。还有不少大板(银元),圆圆的、亮亮的,还有“乾隆通宝”之类的毛钱(毫子),我记得家里有几十大串,有的拿去交了,有的不知大伯拿去哪儿了。当时我家里的藏书(古书)特别多,有好几大木箱(有的叫滚箱、有的叫挑箱),放在上面是土楼、下面是木板的楼上(防火灾),家里分几次烧了,上交了,其中有古书,经书,《康熙字典》32本装等,木夹板夹好的经书就有几十部,一九六一年,我大伯去世,背去烧了的书就有几大背兜。
1960年下半年,我们就转到桐子小学去读书了,是公办学校,翻大山下大坡才到学校,来回七、八公里,先是李林修老师教我们,这个老师还算好,他调走,同学们舍不得他,好些同学还哭了,换了一个叫吴明刚的老师教我们。六一年下半年,当时有政策规定,五年级以下的学生到了13周岁,就不能再读书了,全部停学,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我的二姐和二伯家的四姐就从此失学了。那时同学们都饿,我们就在公路边捡粮食或汽车运落的盐巴,有同学在路上偷生胡豆、嫩包谷、生豌豆吃,被生产队抓过,我胆小,怕遭连累,还不敢与这些同学一路。有的同学有时就在半路上躲学,搞东西吃,有的同学经常躲学,几天不到学校。那时读书,就语文、算术两本书,有时还发不齐,本子一学期两三个,纸张很差,黄黄的,用纲笔写字的同学很少,用毛笔、铅笔的多(那时没有元珠笔,更没有签字笔)。当年,很多时候是用水果充饥,读书也背着点去。那时读书,吃穿困难,就是其它方面也够呛,作业基本上在课堂上完成,回家后就是读书来背和预习,没有煤油灯照明,大部分早晚都是借柴火照明读书。
我们桐子村
桐子村座落在石海镇下来塘上对面大坝河谷及右面山上下、石海镇政府后面山上。1958年,是泸州专区,古宋县,大坝区,定远乡,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归大坝公社,1961年撤销古宋县,我们又划给叙永县,1962年大坝公社又分成了新坝公社、四龙公社、大坝公社,我们是四龙公社桐子村(大地名叫桐子坡,因广产油桐而得名,50年代没有几年,所有油桐树都被土法炼磺的磺烟熏死完了),有十个生产队。62年春,中央七千人大会后,县里在古宋召开了“万人大会”,宣布取消公共食堂,桐子村又分成桐子和新建两个大队,我家是新建一队,就是天泉洞(袁家洞)对面山梁上,全队不到百人。我的父亲又从中苏磺厂车间主任调回农村当新建大队生产主任。(2006年,两个村又合并,改作同心村,由大坝乡划归石海镇)。我记得58年到62年,我们全村饿死的有十多人,1960、1961、1962三年,生产队妇女很少生育,我们队三年仅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未长大成人。我家小妹出生在六零年三月,我母亲坐一个月子,没吃过一个鸡,天天吃牛皮菜。到1963年,政策好转,人们有了自留地,可以开生荒(开荒地),我们附近三个生产队,一年就生了30多个孩子,80%的育龄妇女都生了。现在我还记得许多人就是1963年生的。
六二年形势好转
1962年,全国形势开始好转,下半年父母开始重视我的读书问题,因为村小没有高年级,就设法转学到兴晏小学去读五、六年级,我在兴晏小学就遇到了郑金铮这个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好老师,他当我们的班主任,主要教语文,其它每科他都教得好,体育、音乐特长尤其突出。他是教育部表彰的全国优秀教师,从1958年在仙峰教书起两年后转到兴晏,在兴晏就干了三十多年,直到退休。至今,他还健在,住在古宋,76岁了,还积极参加老年人金秋文艺队的文娱活动,我们很敬重他。
1963年,形势大大好转,下放自留地,社员可以自由开荒增种粮食,到1964年,人们就开始杀猪过年了,我们的日子又好过了。
我的体会是:社会主义是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它的历史才百十来年,没有成功经验可以借鉴,走弯路不可避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经过六十多年几代人的反复而又成功的探索,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三十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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