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下种的时节
(短篇小说/作者/姬秀春)
1
土生进庄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扛着大包、拎着小包的土生,将家门拍得山响。
“吱扭”一声,门开了,媳妇杏花下身只穿了内裤、上身裹着小褂,颤抖着站在门里。
“怎么不穿衣服,万一要是别人,怎么办?”土生说着跨进家门。
“黑家半夜的,别人敢这样砸门吗?”杏花边说边接过土生手里拎着的包。“啥东西,这么沉啊?”
“我路过县里,专门绕道到种子公司买的优质棒子种。他们说,一亩地能打两千斤呢。”土生说。
“瞎说,你净听他们吹牛,哪回不是上当啊。”杏花抱怨着。
“种上试试,好了下年还种。”
堂屋内,土生放下肩上扛着的大包,径直去了西屋。
“孩子睡了,刚写完作业,别叫了。”杏花在门外压着声音说。
黑暗中,土生借着身后门帘儿缝隙钻进来的光,看了看躺在炕上的两个儿子,听着儿子的磨牙声,土生退到了堂屋。
“怎么这么晚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杏花问。
“不用,吃了。在县里,去买棒子种回到车站,没赶上车。往家走,走到半道,走不动了,在路边儿吃了一碗面。”
土生答应着,把放在堂屋的大包抱到东屋炕上。
“几十里山道,就一直走回来的?”杏花说着,坐到炕上,身子裹着被窝,看土生一件件从大包里向炕上倒腾东西。
“没啥,走路习惯了。”土生说着,没抬头,继续一件件向外倒腾东西,“这回赶上工地转场,就提前回来了,要不还得听几天再回。还好,这次老板算清了工资,我想,春天啦,给你们每人买了件衣服,又给两个孩子一人多买了一双鞋。两条‘中南海’给爹抽,便宜好抽,咱这儿买不着,爹烟瘾大。”
“嗯。”
“人家城里的女人黑家都是穿着衣裳睡觉的。”土生看着杏花,拿起一件大红的像裙子一样的衣服说:“我给你和他姑姑(孩子的姑姑)一人买回一件儿,来,你先试试,我看看,好看不。”
“不试了,人家都脱躺了,明天吧。”杏花笑了。
“不,马上试,试完就穿着,这就是黑家睡觉穿的,是睡衣。”土生的话不容抵抗。
杏花看拗不过土生,只好从被窝里钻出来,跪在炕上,接过睡衣比量着穿。
“把小褂脱了,那样,穿着舒服。”土生说着,动手去解杏花胸前的扣子。瞬间,一对儿奶子,颤颤的,从胸前跳出来,挂在杏花匀称的躯体上,在灯下闪着光……
黑暗中,土生搂着杏花,紧紧的……
“把睡衣脱了,要不压出褶子。”杏花挣脱土生,脱去睡衣。光滑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土生……
他们像是回到了成亲的那一夜……
土生沉沉的睡了。
杏花没有睡。
后半夜,屋子外面像是下起了雨,细微的“沙沙”声从窗缝挤进来。
土生打起了呼噜,听着沙沙的雨声和土生的呼噜声,杏花在黑暗中想着心事……
2
早起开门的时候,雨还在下,细细的、长长的雨丝把天和地连在一起。
土生有些喜悦,又有些烦恼。常言说,“开门儿雨、闭门儿风”。意思是说,早起下雨往往会下一天,晚上刮风经常能刮一宿。
吃过饭,土生站在门口,看外面下雨。
“有了这场雨,就不愁种下的地出不齐苗了。”土生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地里的活计。他想尽快的忙完地里的活计,种上地,好回城里的工地去挣钱。
“爹——我们走了。”大儿子喊。
“爹,我们穿新鞋喽。”小儿子嚷嚷。
“哎,走吧,别趟水,湿了鞋。”土生答应着。
土生站在门口,目送十二岁的大儿子撑着雨伞领着七岁的小儿子,出门去,到庄外的小学校里去读书。土生心里泛起一丝丝暖意。
“好好领着弟弟——”土生看着两个儿子,在门口喊。
“爹——知道了——”大儿子常常的声音飘过来,人随着声音走远了。
“土生,你过去叫他爷爷奶奶(孩子的爷爷奶奶),顺便把他姑姑推过来,晌午到咱家来吃饭吧,你都走了差点几个月了。地窖里还有白菜,我去掏上来,包饺子。”杏花一边刷洗碗筷儿,一边对土生说。
“我先去掏菜,回来去。”土生说着,到院儿里的地窖去了。
3
细细的雨丝还在微风中舞动着。
虽然是春天了,走在街上的土生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意。
小山庄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样子大同小异的几十处青瓦房散落在山脚下,庄里的街道坑坑洼洼,沿路都有圆圆的河卵石裸露着。
眼前的一切,于土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从二十来岁开始就常年奔波在外的土生,每年呆在家里的时间都很短,只有春种秋收才回来。
土生出生在这个小山庄里,并在这里长大。和多数农家一样,土生的爹妈都是勤劳本分的庄稼人。爹妈一共生养了土生和他的妹妹两个孩子。土生没读过多少书,十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到城里去闯荡,挣回钱供妹妹读完了县里的初中和高中,直到考入大学。妹妹毕业后,回县里的一中做了英语老师。
二十二岁那年,土生迎娶了新婚妻子杏花。婚后,杏花勤劳、孝顺。杏花的肚子出奇的争气,接连蹦出两个小子。
土生出门在外,除去挣钱,牵挂家中的媳妇,儿子和爹妈,是每天必做的甜蜜的功课。
五年前,一场车祸彻底结束了妹妹人生的花季,只有二十六岁的妹妹,瞬间残废了双腿,永远坐在了轮椅上。
轮椅上的妹妹,被在县委机关工作的妹夫逐出家门的情景,是土生这一生怎么都无法忘记的。从小泪水经常湿透哥哥后背的妹妹,那一天坚强的如同铁人,出门时没落一滴眼泪。
妹妹回家了,奔波在外的土生把甜蜜的功课换成了愁肠百结的牵挂。
“哥——你回来了!”妹妹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传递着喜悦。
土生迈进了爹妈的院子。坐在屋子里的妹妹总是能准确的分辨出,哥哥走进院子的脚步声。
土生喜欢这院子,这里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都遗落着他和妹妹童年的气息。
“哥——”妹妹摇着轮椅,来到堂屋的门口迎接哥哥,甜甜的笑从妹妹的脸上向着土生飞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妹妹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乱。只是,身体好像比从前瘦小了一些。
从妹妹重新回家那天起,为了方便闺女的轮椅出入,爹便锯掉了屋子的全部门槛儿。
“出来干啥,我都进来了!”
“看看我哥哥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啊!”
“给——”
土生说着,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轮椅上的妹妹的怀里。
“哥,我逗你呢!你还真买啊!我不要,你在外面挣钱不容易!”
“只给你买了一件睡衣,衣服是给妈的,给爹买了两条烟。”
“生子回来了!”六十多岁的爹妈从屋子里迎出来……
临吃晌午饭的时候,土生的两个儿子跑来了。
大的进门就喊:“爷爷——奶奶——吃饭了,我妈让我来叫你们吃饭。”
爷爷、奶奶答应:“哎,吃饭去,好孙子,下学了。”
小的说:“姑姑,我来推你。”
姑姑大笑:“你推我,你能推动我吗!等你长大了吧!”
……
雨还在下着,雨丝飘洒着。
土生推着妹妹走在街上。土生的身后跟着土生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爷爷、奶奶。两个孩子为爷爷奶奶打着雨伞。
妹妹高举着雨伞,为身后的哥哥遮挡着从天空飘落的雨丝。雨丝落下来,落在轮椅上、落在妹妹的身上。
“哥,要不你背我走吧。”妹妹说。
“儿子,过来推车。爹背着姑姑走。”土生喊儿子。
妹妹趴在土生的背上,双手举着雨伞,脸贴着哥哥的脸。他们像是回到了童年。
“哥,不走了,在家好吗。你不在家,嫂子想你!”妹妹在哥哥的耳边说。
土生感到,妹妹的泪水流在自己的脸上。
4
雨后,天气更凉了些。是个晴天。土生在炕上躺不住,早早地起来,开门来到街上。清凉的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香味。
“生哥,回来了。”庄东头的春青匆忙的走过来。
“哎,回来了。”土生边答应春青边问:“一大早,走这块,干啥去?”
“刚下雨,今天下不了地。我找几个人往东山上挑砖。挑一趟他们给五块钱呢。”春青说着快步往西走。
“哎,春青,等会儿。”土生叫住春青问,“往东山上挑砖干啥?”
“啊,你还不知道吧,移动公司要在咱东山上修手机塔(手机信号发射塔)。再有几个月,咱这里就能打手机了。到时,你在城里就能天天和嫂子说话了,省得嫂子天天想你。好吧?”春青边说边笑。
“我也去,行吗,春青?”土生问。
“你去干啥。总也不家来,还不在家好好陪嫂子。要不,嫂子该和人跑了。”春青边说边诡异的笑着。
“算上我一个,我去。”土生坚定的话,不容反驳。
“那就去吧。带上条框和扁担,吃完饭就走。”
春青走远了,边走变摇晃着脑袋。
土生从街上回来,跨进院门儿就喊:“杏花,快吃饭,吃完饭,我去和人家挑砖。”
5
大军来了。幽灵一样从门外飘进来。
杏花站在炕沿根儿上,正准备拆洗孩子冬天穿的棉衣。
大军从后面搂住杏花,双手掏进杏花胸前,在杏花的奶子上揉搓着。大军的脸紧紧地贴着杏花的头发,闻着杏花的发香,说:“嫂子,想死我啦。”
杏花颤抖着,有些情不自禁。
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欲。
“拿走,把手拿走。干啥来了?”杏花有些愤怒。
“想你,真的想你。顺便看看我哥。”大军嬉皮笑脸地说。
“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不许来吗。走,快走。”杏花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走,真的不走,就不走。晌午做啥好吃的,我在你家吃,陪我哥喝两杯。”大军把杏花搂的更紧了。
杏花用力地拿开大军的手,挣脱大军。看着大军说:“你敢喝吗?管你喝,你还有脸喝吗?你睡了最好哥们的老婆,你不亏心吗?你还喝!”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大军干笑着。
“天知道。你哥都回来了,咱俩再那样,天打雷会劈了咱俩。走吧。”杏花边说边叹息着。
“不走。嫂子,好嫂子,我想要你。”大军说着,又来抱杏花。
“行,关门去,我让你,最后一回。行吗?”杏花急拉。
“不,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嫂子,抱抱我,行吗?求你!”大军哀求着。
杏花和大军搂在一起,紧紧地相拥着……
“走吧,你哥几天就走了。”杏花呢喃。
大军走了。看着大军出去,杏花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罪孽啊。”……
6
杏花和土生成亲的那一年也是二十二岁,算来嫁过来已经十几年了。用庄里人的话说,杏花是个好媳妇。在内,勤劳持家、孝敬公婆。在外,古道热肠、有求必应。
罪孽(杏花语)的一切都开始在那个晚上。
大军比土生小三岁,从小一起在庄里长大,是庄里人公认的好哥们。
一年多前的夏天,大军八十岁的老爹死了。庄里人张张落落,埋葬了大军的老爹。土生不在家,好兄弟家里有事,杏花自然帮忙,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几天后,大军家为了答谢乡亲,在家里摆酒设宴。
傍晚,大军家的院子里坐满了庄里的乡里乡亲、男男女女。杏花自然又是忙前忙后。
酒席宴散去,已经快到半夜了。轮到杏花她们这些帮厨的上桌吃饭时,大军出于谢意,过来敬酒,杏花直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庄里一些小兄弟和土生要好,便围过来凑热闹。杏花本来不胜酒力,加上空腹,一杯酒下肚便飘飘然起来,于是,面对敬酒,来者不拒。一会儿就倒在了桌边。
深夜,大军送杏花回家。杏花进门,倒头就睡。
睡着,杏花感觉,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身上。感觉中,像是一捆大大的柴草、像是地里装满谷穗儿的麻袋、像是地边大捆的高粱头、像是满地大堆的玉米棒子、像是……又像是……。杏花想把它们搬回家去,可是,搬不动。杏花挣扎着,抱紧它们,向家里托、向家里拽,死命的揪扯着,生怕它们丢掉……
挣扎中、揪扯中,杏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下体、爬进了两腿之间。“虫子,是虫子。”杏花一阵恐惧。杏花想喊、杏花想叫。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口、怎么也叫不出声,杏花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的嘴,被什么东西紧紧的堵着、堵着……
虫子爬着、爬着,顺着下体,钻进了杏花的身体。虫子在杏花的身体里蠕动着、蠕动着……
巨大的恐惧过后,杏花崩溃了……
渐渐地、渐渐地,杏花有了快感。那快感,从下体传遍杏花的全身……
杏花瘫了、彻底的瘫痪了……
早晨,醒来。杏花明白了一切。
杏花悔、杏花恨、杏花哭、杏花笑……
杏花病了。杏花羞于见人。杏花蒙着被子,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
杏花想了很多。杏花恨大军,恨不得杀了大军。杏花恨自己的男人,恨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不着家。
想着、恨着;恨着、想着……
杏花又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丝渴望,对男人、对大军。
杏花渴望着……
无数次,在庄稼地、在黑夜的掩护下,“罪孽”在杏花和大军之间上演着……
7
一场春雨彻底的过去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到地里下种了。
几天的忙碌过后,土生连同爹妈的地都一并种完了。
土生累了。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早早的睡了。
妹妹蹦蹦跳跳的从门外跑进来,进院儿就喊:“哥——快出来、快出来,告诉你个好事儿!快啊!”
土生赶忙从屋里出来,说:“什么事儿啊?还好事儿,我能有什么好事儿啊!死丫头,都多大了,都不知道稳重,走路还连蹦带跳!看你嫁不出去,怎么办。”
“哥,怎么总想着让人家嫁人啊!我不嫁人。真的好事儿。你猜。”妹妹双手背在身后,边说边向哥哥眨着眼睛。
“不猜,猜不着。不说,走了。”土生假装向屋走。
妹妹着急了,赶忙说:“哥,别走,我说、我说。”说着,像变戏法一样,双手从背后变出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说:“哥,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的两个宝贝儿子都被录取了。我教出来的学生,没错吧!”
土生接过两张录取通知书,如获至宝,脸上笑开了花,说:“好事、好事,真是好事啊!我的两个儿子,真有出息,真是给他爹长脸那!”
妹妹假装不高兴,向哥哥说:“哥,真没良心,只知道夸你的宝贝儿子,都不知道谢谢老师啊!”
土生赶紧说:“谢谢、谢谢!谢谢我的好妹妹、好老师!妹妹,老师,说,让哥怎么谢你!”
妹妹说:“你说,怎么谢我?我听哥的。”
土生说:“好!哥请你下馆子,我们去吃县里最好的饭店,走。”
妹妹说:“不是请我一个人,是我们全家人一起去。’
土生说“对,全家人,一起去。”
正说着,两个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领着爷爷、奶奶从院门外走进了,后面跟着杏花。
杏花说:“土生,知道你要请客,看,我和儿子把爹妈都接来了,我们走吧。”
“走——”土生答应着。
县里,最豪华的饭店外。
土生停好车,一家人相继下车,穿过马路,向饭店内走去。
这时,一辆小轿车飞驶过来……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妹妹瞬间飞起来……
土生抱着浑身是血的妹妹向医院奔跑着……
医院的走廊是那样的幽暗、漫长……
土生呼喊着……奔跑着……
土生奔跑着……呼喊着……
“医生——救命啊——”
“医生——快救救我妹妹——”
“土生,猩猩,怎么了!”杏花叫土生。
土生睁开双眼,满脸泪水。
“没什么,做了一个梦。”土生对杏花说。
土生继续躺着,两眼望着屋顶发呆。
土生实在是累了。渐渐地、渐渐地,土生又睡了……
8
杏花刷洗好锅碗瓢盆儿,安顿好两个儿子睡下。
杏花坐在土生的身边,土生还在睡着,不时地发出均匀的鼾声。
杏花看着土生,土生才只有三十几岁啊,可是看上去真的有些苍老了,岁月的沧桑过早地爬在脸上,鬓角已见根根白发。
杏花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灭电灯,脱光衣服,钻入土生的被子里,紧紧地搂着土生。
土生醒了……
“土生,把我们娘几个带走吧,我不想在庄里呆了。”杏花说。
“去哪?”土生问。
“你去哪,我们去哪。儿子可以到城里去读书,我给你们做饭,洗衣服。”杏花说。
“你走了爹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咱这个家怎么办?”土生说。
“我经常回来看他们。”杏花说。
“哎,树虽小,跟太深那,拔不动啊!拔出来,栽到别处,也栽不活啊!”土生长长的叹息。
杏花睡了。杏花做了一个梦,梦中,满地的萝卜。杏花一个个地拔着萝卜,可是,拔不动。拔着、拔着,满地的罗卜都变成了一棵棵树……
土生没有睡,土生再也睡不着。
土生想着年迈的爹妈、残疾的妹妹、一天天长大的两个儿子……
外面的夜很静,没有风声。有暗淡的星光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
土生想到了下在地里的种子,那里很黑、很冷吧!
不,好在是春天了,用不了多久,种子发芽后,苗儿就会从地下钻出来。
夜仍然很静,土生分明听到了幼苗儿拱破土皮的声音。
好一地苗儿,阳光照耀着……
(完稿于2013年6月14日午夜,15日凌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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