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西安西去120公里,就到了扶风法门寺。从山门上宋徽宗以瘦金体御书的“皇帝佛国”,就可看出法门寺的皇家道场地位。
走进法门寺,我就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佛法的世界。法门寺的调子与三秦大地太不相衬了,虽然经幡飘飘,香烟袅袅,但空气太郁闷,节奏太低迷,人群太嘈杂,眼光太势利。佛家的本性是清净,可是摩肩继踵、人头攒动的法门寺却让人心生烦闷,难以亲近。走近大雄宝殿,正面相迎的镀金大佛像,金光熠熠,怡然自得,左右是两尊稍小的金塑佛像,神情严肃,冷眼旁观。这些佛像面前,置一张长长的木质香案,香案上的金银器皿盛着各式贡品,油灯长明,表烟氤氲,似乎真能把信徒的灵魂漾到九霄云外了。在这里,佛像倒是随处可见,千姿百态,有高达数丈的,也有小不盈尺的;有举止安详的,有嘻嘻哈哈的,也有横眉怒目的;更多的是镀金的,也不乏石塑彩绘的。让人讶异的是,每一尊佛像前都明晃晃地摆个功德箱,佛像上更明码标价,待人供养,而且多是上百万的天价,如此大行其道地圈钱叫价,我的心里不由流过一丝悲凉,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持久的郁闷。
这里太郁闷了,还是去看看地宫的真源。未进法门,我已注目到这座迥出尘表的十三级宝塔。这座宝塔才是法门寺的蕴藏,宝塔下的地宫才是法门寺的感召。但地宫里除了金碧辉煌外已经无物可看,一些重要文物都已转移到博物馆展厅里。地宫的惊人发现并不让我意外,在文化艺术大爆发的唐朝,对其蕴藏之盛目瞪口呆,是大惊小怪的。我不是史学家,我看不懂出土的金银器、瓷器有多么精工细琢,也看不懂千古女皇武则天的绣裙是有多么精美珍贵,更看不懂双轮十二环锡杖是等级最高的。置身此间昏暗的珍宝藏室,似乎得到一种超越宗教的力量加持。时间的魅力不能通过一张插图来看,需要驰骋自己的思维,去迎合历史的感召。记忆都应该是昏暗的,也只有昏暗才适合引发记忆。一千多年前的地宫应该也是这般昏暗,我仿佛看到一个个唐皇遣来的僧侣使者们,毕恭毕敬,俯首帖耳,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有金器佛像、锡杖袈裟在金光灿灿,他们为佛骨外塑上金棺银椁,设好香舆幢盖,献上贡品香花,又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地将佛骨迎到长安街上。在昏暗中,我细细梳理着法门寺的来龙去脉,却并没有得到多少憬悟和愉悦。
(二)
据专家考证,法门寺始建于北魏499年前后,太武帝的灭佛阴霾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此时的北朝正在孝文帝的余威下,如火如荼地焕发着杂糅胡汉的雄风,法门寺选择在这个时期矗立,隐然融入了一种强健的生命力。法门寺初名“阿育王寺”,本已颇具规模,但还是笼上了北周武帝的灭佛阴霾,寺遭毁坏,仅有两个佛堂遗存,但依旧薪火相传,在隋朝多有修建,但还不显气象,直到唐皇李渊改寺名作“法门寺”后,方得以昌,逐渐形成二十四院的格局,及至宋末犹存,明时更得扩建。法门寺是名符其实的皇家道场,帝王踪迹俯拾皆是,而这一切的荣耀都源自于一枚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相传释迦牟尼佛灭度之后,崇信佛法的阿育王将佛骨舍利分为四万八千份,驱使鬼神在南赡部洲各地筑塔瘗藏,中国有十七塔,法门寺为第四处。
佛教在东汉时就已传入中国,但其真正大盛是在南北朝时期,那是一个政局无限混乱、文化无限璀璨的年代。佛教之所以大盛,除了当政的少数民族君主为抑制中国本土道教之外,更在于佛教本身直指人心地透析了生命难题。所以从南北朝开始,佛事很盛,拥有佛骨舍利的法门寺自也荣宠无比。
历史上关于佛骨有“九启六迎”之说,都说佛骨是吉祥之物,“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和”,最早迎佛骨来供奉的是唐高宗,仪式庄严而盛大,但他并没有将佛骨迎入京都长安,而是供之于东都洛阳。原来佛教是“夷狄之教”,佛祖是“异国之神”,佛经可以入都城,但在京都供养异国之神的尸骨就难免有诡惑凶秽之嫌,圣明如隋文帝、唐太宗,也只是指使地方官去启塔供奉而已,所以佛骨舍利一直瘗贮在长安城西的扶风寺塔中。但唐朝毕竟是心胸如海、气韵高华的,除了唐朝,再也没有哪朝君主能再启迎佛骨。打破这个条框的是一代女皇武则天,她为佛骨舍利造金棺银椁,雕镂穷奇,迎入长安宫中供养,直到第二年她驾崩了,还没把舍利送还,过了两年,才由中宗下发入塔。此后,肃宗、德宗、宪宗、懿宗都启迎过佛骨,但随着政局逐渐混乱,唐朝走向末期,佛骨舍利也渐渐被世人遗忘了。
谈到佛骨,自然无法绕开一个人,那个执掌着大唐文脉的韩愈。唐宪宗欲奉迎佛骨于凤翔,此事轰动长安城,刑部侍郎韩愈却感到深深的忧患,于是写下了《论佛骨表》,痛陈佛骨之弊以劝谏皇帝,列举春秋以前,先王无佛而寿长,后汉以降,诸朝奉佛而祚短。他崇儒抑佛的言说自不敢苟同,但文中有一段对长安信徒的描述惹人深思。皇帝好佛,必然带动整个社会好佛的风气,但其中总有一些既善良又虔诚的信徒,他们没有读过太多佛经,也并不懂得多少佛理,他们以为只要信仰供奉佛祖就会得到保佑,于是就有倾家荡产来供施的,有焚烧头顶和手指来表达诚心的,也有砍掉胳臂、割肉来奉献佛陀的,这并非韩愈为增强说理而夸大其词。
唐人苏鄂根据亲身经历记载了唐懿宗年间的迎佛骨事件:长安百姓“肋行膝步,啮指截发,不可胜数”,“又有僧以艾复顶,谓之炼顶,头发痛作,即掉其首呼叫,街坊少年擒之,不令动摇,而痛不可忍,乃号哭坠于道上,头顶焦灿,举止窘迫,凡见者无不大晒焉”(《杜阳杂编》)。这般惨烈,原以为只存在惩罚恶人的地狱,岂知在佛法昌盛、一片祥和的长安城里,也有这样走火入魔的疯狂。显然,佛教在中国的演绎进入了一个迷信的误区。
佛教传到中国,其演绎一直很怪,而且兴废依赖于政治。一些政治领袖普遍认为建造佛寺就是功德无量,以至于南北朝时佛寺大兴,杜牧诗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就够我们咋舌的了,再试想下北朝,北魏末年佛寺竟多达三万余座,这是何等兴盛!但是这就是佛法兴盛了吗?寺庙越建越多,越建越大,越建越富有,可是离佛法也就越远了。佛法教人舍弃贪欲,可是佛寺的荣华却助长了人民的贪欲,于是人民不事生产了,出家为僧的人越来越多了,僧侣越来越良莠不齐了,这就促成了统治者的灭佛阴霾。第一个灭佛的,是统一了北方十六国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仅是因为他崇道抑佛,更因为社会的发展已经到了非灭不可的地步了。佛寺的兴盛成了聚财之所,国家的大部分财产都积累在佛寺中,再者,人民纷纷出家,不事生产,大大降低了社会生产力,所以太武帝灭佛经过了深沉的政治考虑,灭佛不仅收回了寺庙中的财产,使国库充盈,还将僧侣遣回原籍耕作,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试想如果没有这次对国库的补血,哪能为刚打完统一战的北魏带来休养生息的资本,又怎能吞吐出孝文帝汉化改革的雄风气魄。只是这一场法难,对佛法的伤害太大了。幸好远近沙门,闻讯早遁,保存了不少佛像经卷,才不致使佛家蕴藏全盘失佚。此后北周武帝、唐武宗都发起过灭佛运动,因三人庙号带“武”,史称“三武灭佛”。五代的周世宗也打击过佛寺,当时后周财政困难,他下令毁天下佛寺之铜像以铸钱。他的理由鞭辟入里,佛家视肉身为虚妄,即使佛祖肉身尚在,也愿意毁身救人,更何况是铜像这样的假身。历代更不乏一些农民起义军、地方军阀,在缺少粮饷的时候,总会想到打劫寺庙。显然,佛教在中国的演绎进入了一个聚敛的误区。
佛教在中国的演绎,至少存在这两大误区,迷信和聚敛。供奉佛寺,看似是对佛法的极大荣耀,实则却是对佛法的极大伤害。尤其是聚敛丰富的佛寺,既为修行者提供了无时无刻的诱惑,更埋下了被政局觊觎的隐忧。
这些朦胧芜杂的印象,跨度那么大的时间,梳理起来,就像从低平的渭水,一下子攀到耸入云霄的华岳,尽管结果很累很郁闷,却让我感知到了时间的厚度和深度,文化的浓缩和超越。
(三)
佛骨舍利,并没有安放在博物馆里,而为它在三秦大地上竖起了一座高达148米的合十舍利塔。舍利塔的结构像菱形几何,浑没有中国佛教建筑的特色,也许他们想睥睨出这种世界性。瞻仰舍利,得走完塔前长达1.2公里的佛光大道,大道两边分塑着观音、文殊、普贤等十尊菩萨的铜铸鎏金佛像。它们太气派了,气派得让人透不过气。怀着探试又了然于胸的心情,我观摩了每一尊塑像,果然都有个硕大的功德箱,而且还明码标价,真是让人无所适从。走向舍利塔,却一步比一步艰难。那一声声佛号,迂缓地回荡着,却只能感觉到空虚。铜炉中香火旺盛,袅袅升腾,映着妖异的光芒,这分明是欲望的火焰。我现在开始羡慕那些信徒了,见到蒲团就虔诚地叩拜,见到佛像就烧香点烛,口中还喃喃地念着佛偈,他们心里只有虔诚。我也很羡慕那些游客,他们不拜佛,不烧香,只拍拍相片证明曾经来过就好了,他们心里只有淡然。佛光大道上,能五体投地磕长头的忠实信徒几不可见了,随着现代化的脚步,人民越来越聪明了,迷信也日渐稀少了,可虔诚也渐渐淡化了。显然,佛教在中国的演绎日渐衰微。
佛寺,原是为修持者提供清静修行的处所,可世人对佛寺的供奉与吹捧,大大减弱了佛教人才的定力和创造力。他们缺乏凄凉的心境,缺乏瘦弱的身影,没法为衰微的佛学注入昂扬的生命力。至高明的艺术往往掌握在凄凉者的手中,所以六十七岁的法显出发了,玄奘循着前人的尸骨,战胜了高山沙漠,鉴真无视大海的惊涛骇浪六次东渡。
佛法,总是掌握在虔诚者的心里。可日渐聪明的人们,已经没有朝圣的庄严,佛号钟声已经唤不起内心的礼忏。他们不再虔诚敬畏,开始利用佛教作为谋利的手段,和尚成为了一种职业,他们又把佛寺修得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再通过各种暗示到处圈钱。佛学人才无法为佛法重塑生命力,拯救不了世人,世人却自以为功德无量地对佛寺尽情供养与吹捧,无意中又进一步荼毒佛学人才。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佛教的演绎陷入不可知的命运。
终于见到佛骨舍利了。获瞻神物时,我并没有多大激动,因为跟另一件物事相比,佛骨舍利就不至于那么荣耀了。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摇摇欲坠的时候,数千年的文明也面临着存亡未卜的命运,中华大地人心惶惶,都失去了这片土地的存在感。就在这时,甲骨文被破读了,神话中的夏商周被证实了,中华信史的前页又刷新了。看到远古祖先的辉煌,就仿佛在一片亡国阴霾中,忽然金光灿灿,烈烈扬扬,当时的中华儿女俨然有了远古的生命力,更加坚信自己有主宰这片土地的资格与能力。于是,那个萎靡的时代,就被注入了汤武革命的正义雄风,商王十三迁与自然社会抗争的昂扬气象,像诗、周礼那样醇厚的文学脉搏。
而佛骨舍利的出现,是在1981年,那时的佛教因近代战火和新中国十年浩劫而萎靡不振,佛骨舍利选择在这时现世,俨然寄托着一种历史使命。当时的轰动无疑是沸沸扬扬的,优秀学者纷纷参与了文物鉴定。神奇的是,此后佛教居然真的呈现出一派兴旺气象,象征“五方五佛”的东方灵山大佛建成了,许多古代名寺、石窟纷纷划入重修保护项目。可是值得深思的是,佛寺的兴盛,却并未众星捧月般地沉淀出几位佛法深湛的大师来。佛骨舍利的历史使命,还远没有完成。如今的这种佛教气氛让佛骨舍利更加郁闷了,时代在呼吁大师,佛教在呼吁整治。
带着深深的郁闷,我离开了法门寺,望着它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想起了韩愈。他因为谏迎佛骨,被远谪潮州,我相信他离开长安时,也曾这样郁闷地望着长安城渐行渐远。这样一个落魄衰疲的老人,孤苦伶仃地上路,又被大雪封阻在蓝关,我感到一种无助的凄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不仅仅是韩愈前路茫茫的写照,更应该是这千年佛法叩问无门的郁闷。
二零一三年五月十九日写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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