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五月榴花(下)燕草秦桑

发表于-2005年03月16日 凌晨1:40评论-1条

一阵微风吹过,竟掉下了数不清的石榴花瓣。是的,秋天的榴花已不是最艳丽的季节了,那似火繁华的榴花从初夏开始绽放,到了秋天,在枝头骄傲生长的,便已是那用榴花的生命换来的石榴。所以,那小巧的花瓣变得已是那样的虚弱,即使是一抹轻风,也会惹得落红满地。

五姑娘在坐上花轿即将被抬走的时候,她偷偷的掀开了轿帘,又匆匆的看了一眼这个她就要离开的地方,只是人太多了,陌生的,熟悉的,却独独不见她的爹娘。只有那不时飞舞的落红迷离着她的双眼。

婚事办的极为隆重,两个大户人家的嫁娶的确是很招摇的。五姑娘被动的做着一切,不惊不喜。只是她在这个新家里真的是好恐慌,一会爹就要走了,送亲的亲人也要走了,只把她一个人孤单的留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终于,众人散去。门吱哑的一声打开,五姑娘在红盖头下的脸攸的一下便红透了。接着她便听到了一个女人充满笑意的声音。“子恩,这就是你的新媳妇,快过去,把你媳妇的盖头掀起来,看看俊不俊”“好的,娘”。五姑娘听着这些话突然变得迷惑了。这是谁?是她的丈夫吗?为什么要娘领着进来?为什么听起来还像个孩子?五姑娘的心更加的恐惧了,当她的思想还没有被自己理顺的时候,自已的盖头已经被拽了下来。她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这个男人,这个她终身的依靠,这个她曾在梦里梦到过多次的丈夫,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站在她面前的真的只是一个孩子(那时候子恩还只有十三岁,在当时比较流行大户人家娶大一些的媳妇,意思是过门即能侍候丈夫,公婆)。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五姑娘坐在房里不吃不喝,她痛苦的心在时时纠缠着。她冷冷的看着屋里的一切,看着数不清的来看新媳妇的人们,看着她的那个还在上学的小丈夫在屋里屋外的进进出出着,五姑娘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第四天,来接她回门的娘家人套着马车来了。五姑娘听着娘家哥哥那熟悉的声音,眼泪便唰的流了下来。她终于又可以回家了,又可以看到娘,看到那些伴了她十八年的大大小小的石榴树了,只是和她一起回去的,还要有那个她厌恶的小丈夫,但是只要能见到娘,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而她其实也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一切。

当马车还没有到家的时候,五姑娘便迫切的看着那个地方,那个生她养她的家,终于,她看到了娘也在门口眺望的身影,她大声的叫着娘,娘也快步着迎了出来。在那一刻,五姑娘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能和娘天天在一起的日子。

五姑娘和娘进了里屋,而五姑娘的爹和哥哥便热情的接待着她家的新姑爷。刚刚在床上坐定的五姑娘不停的流着泪,那抽噎的样子让娘的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遍遍的劝着女儿,她告诉女儿这是女人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女人的本分,再说了,他现在还小,过几年不就长大了吗,做女人就得能熬着,熬到男人知道疼自己的时候,熬到孩子大了的时候,熬到自己做了婆婆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五姑娘无奈的听着娘说着,也无奈的接受着。

所以当五姑娘再次回到了婆家那大大的庭院时,她便开始了她做女人的新的生活。

她每天勤劳的做着一切,她认了命,从此以后,五姑娘消失,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已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因她嫁的是家中长子,所以在以后的若干岁月里她都被称为“老大家的”。她不爱言语,但她洗衣,做饭,侍候公婆和那个小男人,她每天为他铺床叠被,整理衣帽唯独不和他说话,而那个小男人对这个像姐姐似的媳妇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也规规矩矩的过着每一天。也许在这一刻就早已命中注定。在子恩以后的所有生命里,他对这个媳妇都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直到他生命的最后。

婆家的院子很大,却只有几棵杨树和槐树,五姑娘刨坑,植土,她把在回门回来时特意让娘给她剪的几枝石榴花枝种在了她窗下的地上,她喜爱那些榴花,看到它们五姑娘便会有一些欢喜。她种下了它们,她要让它们陪她一起守着,熬着,也许当这些石榴枝能真的成活并能开花的时候,她的幸福也就会来了呢。

极易成活的石榴树枝在五姑娘的精心照料下,第二年的春天便生出了嫩绿的芽。黄绿黄绿的,逗人喜爱。几年过后,几棵石榴树已成了小院里的一道风景。它们在春天抽绿,到了绿肥红瘦,满目翠绿的夏天,石榴花却破蕾绽放,映红了整个院子。

几年里,五姑娘守着她的石榴树安静的生活着,而那个子恩,在上完了他的学后,便去打理京城里自己家开的布铺去了。当时时局动乱,路途遥远使子恩也不方便年年回来。而这一次,他居然离家已经三年了。这一年已是一九四七年,五姑娘已经二十七岁。

年根里,有信传来,随着国家的逐渐安定,布铺的生意今年也做的不错,所以子恩他们一行几人今年要回来过年了。家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非常高兴,婆婆也赶紧通知了五姑娘。五姑娘听了,一直平静的心竟也有了丝丝惊喜,她看着院里已经从前两年就开始挂果的石榴树,想着自己在种下这几棵石榴树时的心愿。现在石榴树已经开花结果,而自己的幸福呢,是不是也要来了呢?

旧历的腊月二十八,子恩终于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日子赶到了家。她匆匆的推开了院门,身上的雪花还来不及掸净便推开屋门,然后他感到一下子就进入了一份温暖中,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爹娘弟弟都盘坐在床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端上端下。而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正是子恩三年没有见到过的媳妇。她看着媳妇那依然年轻俊俏的脸,憨憨的笑了。然后在爹娘的问候里连忙脱下了那落满雪的外衣。坐在了床上,五姑娘也赶紧着拿了一副碗筷放在了他的面前,五姑娘偷偷的看着面前这个崭新的男人,心里不由的有了一丝幸福。此时的子恩,已经出落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一米八的个头,俊朗的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到几年前的那副顽劣孩子模样。

雪越下越大,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着,照亮了外面漆黑的夜空。

温暖的屋中,一对已完婚九年的夫妻在那一刻却好像从没有见过彼此似的,久久的看着对方,女人也像新嫁娘一样羞涩的低着头,在那一夜,子恩看着眼前的媳妇,依然有那么一点惧怕,但却又是那样的喜爱着这个美如榴花的女人。所以那点惧怕在这样的时刻又能算得了什么,怎能挡住那份年轻的激情?怎能遏制住体内那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爱意?

雪落无声,却装点了最美丽的人间风景。

第二年的十一月初二,五姑娘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子恩欣喜之至,孩子的爷爷亲自为他的长孙起名为“天意”。五姑娘也如那秋日的石榴一样,真正的成熟了。

石榴的果实堪称奇美,在浅黄色隔膜分开的内部,有许多排列整齐、倒卵形的种子。红的如玛瑙,光彩夺目;白的似水晶,莹光透亮;若取几粒放口中品尝,则美味多汁,清甜可口。

从此以后的日子里,天意娘就过起了一边侍候公婆一边辛苦的带着调皮儿子的生活。小天意实在是太皮了,经常气得天意娘不知道怎么办好。刚刚给她换好的干净衣服,一会就会发现他在外面的煤堆上从高往低的在打滑;刚刚给他洗好的干净手脸,一会就会有人来告状“天意娘,你快去看看你家天意吧,在我家的猪圈里在抓猪崽呢,那可是刚下的小崽呀”,气得天意娘经常要放下手中正干的活去把那个小天意揪回来。

时局的平稳,让子恩他们把生意都移回了自己家的附近。所以也差不多能经常回家了。回到家后的子恩,经常在石榴树下给儿子讲关于石榴花的故事,石榴花的诗。子恩是一个内秀的人,心灵手巧,且一肚子诗书。他经常把天意叫到跟前,说“天意,来跟爹背诗,这可都是写你最喜欢的石榴的呢。”什么“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什么“绿叶裁烟翠,红英动日华”;“风翻火焰欲烧天”;“五月榴花照眼明”。开始时天意还一本正经的跟着爹背,可一会就烦了,只见他使劲的摇着石榴树,大声的嚷嚷”不听,不听了。我要吃石榴“每到这个时候,子恩都会无可奈和的摇摇头对天意娘说“唉,真是顽劣小儿”。

三年后,天意娘再次生产,又是一个男孩,当家人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时,新生儿却因出生时脐带绑系不严,复发感染,在他出生后的第四天死去。而因好久没有吃到娘的奶的小天意此时又重复吸食娘的奶水,不多时,便又白胖茁壮,直到到再三年后大妹的出生,才让吃了娘六年奶水的天意真正的断了奶,那时他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

一九五七年,因子恩和弟弟在离家不远的保定市占稳脚跟,全家人一起迁居,那时,天意已经有了两个妹妹。而天意娘也已经三十七岁。

原本是自家开得一家医院在当时的政策下已经实行了公私合营,而子恩的弟弟则在那里工作,而子恩则在与布铺,裁缝店合营后的一家服装厂上班。天意娘和几个孩子来了后,便也不肯在家待着,便由子恩申请做了服装厂的一个家属工。每日做着缝扣,扦边等一些很平常的活,虽然收入很少,却也能补贴家用,一家人的生活虽清贫倒也安静。

转眼间,三年过去,在这一年,天意娘的一家和全中国的人一起走到了一九六零年。这一年的生活是每个经历过那个岁月的人都不能忘记的,在街上的上坡处到处都会看到因没有力气骑上去而推着车走着的人,到处都是面黄肌瘦或是浮肿的面孔,但是每个人都在熬着,熬着没有粮食的每一个白天黑夜。而这一年,天意娘的小女儿降生了。由于极度的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还不足三斤,如天意娘看着那个小得让人可怜的女儿,不相信她会活下去。她对丈夫说“这个孩子还要吗,她能活吗?”子恩叹了叹气说“唉,多大也是个小人呀,养着吧”就这样,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又一朵小小的石榴花坚强的生在了天意娘的家里。

一个月后,天意娘便上班,因为当时的工资是计件的,多做一点就会多一分的收入。这个家实在是太难了,一边要供养老家的公爹,一边还要养着四个孩子(已是大小伙子的天意在当时的饭量大的惊人),所以她不能太多的牵挂着那个可怜的小女儿,因为她要养活全家。

而天意娘一直到她苍老的时候,想起那时候小女儿因一天都吃不上奶水而发出的不是声音的哭声时都会掉下眼泪。(待续)

冬天的小院里,那几棵尚显幼小的石榴树被一圈圈的缠上草绳,为的是能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为那幼稚的枝桠遮挡些凄风苦雨。春天来了,草绳去掉,一片艳阳的天气会让冬眠了一整个冬季的枝桠重新醒来,抽枝展叶。然而,这一年的冬天却特别的长。

天意娘的一家和生活在那个年代的所有中国人一样,在每天的饥饿和无力中艰难的熬着。在天意娘的家中现在仍保存着一个大大的盘子。那是一个普通的大搪瓷盘,盘子直径为60厘米(很少见的大盘子),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一天,中午刚刚下班的子恩,在一家商店的门口看到排着长长的队,子恩来不及多想,就赶快支上车子排在了队尾(因为在当时,一般只有在抢购食品的时候才会拥挤着很多人,而且还会经常因为东西少人多而买不上),直到子恩马上就要排到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在出售一些日化用品,而且只剩下一种大搪瓷盘了,子恩无奈,也就买回家了一个。当他把盘子给到天意娘手里的时候,天意娘说“买这么一个大盘子有什么用?”子恩则笑了笑说“唉,排到了来知道,总不能白排那么长时间的队吧,你就看着用吧!”于是,那个大搪瓷盘便留在了天意娘的家中。它的确没有被派上什么用场,但它却深刻的记载了在那个难熬的岁月里人们对饥饿的恐慌和对食物无限渴望。

在一九六三年的新年向人们慢慢走来的时候,人们仿佛看到了希望,那种饥饿的日子有些好转了,人们盼望着新的一年能给大家带来一些美好的日子。然而,让天意娘家再次饱受煎熬的噩运又再次袭来。一九六三年的夏天,本应又是一个五月榴花红似火的日子,却被一场突然降临的水灾淹没了。在那份满目皆水的日子里,天意一边要保住家里的正常的生活,一边还要看住那个顽皮的天意。一会不注意,那个不听话的天意就不知到哪去了。在那个时候,天意娘好像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但是熬过了太多艰难岁月的那个柔弱的女人,却仍然安静的过着每一天。她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记得娘的话,做女人就得能熬着。但是善良的她,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会更加的难熬。而那份难熬的日子却又是那样的漫长。

当人们终于走出饥饿,潮湿的日子,当那艳红的榴花刚刚映得人们脸上有一抹红晕的时候,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如海啸般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袭来,全中国的人在那一刻都惊呆了,或热血沸腾,或迷惑不解。这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六年,当人们刚刚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漫天飞舞的语录,造反有理的旗帜随风飞扬着,而这个时候“成份论”也改变了那个时候无数无辜的中国人的命运。最先遭受打击的是天意娘的儿子天意,在那一年中学毕业的他已经填报好了“机电学院”的志愿,却被这一场红色的海洋彻底的沉在的水底。当兵的梦想,参加工作的愿望也一次次的被最后那一道“政审”截住而最终破灭。随着文革的逐渐白热化,子恩和天意娘也终因出身高而遭受批判,老实内向的子恩怎么也承受不了让他脖子上挂上砖头跪在大会台子上的屈辱,在一个深夜悬梁自尽,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才没有死在那个黑暗的夜晚。而天意娘也被疯狂的人们剪成了阴阳头,挂上了“地主老婆”的牌子一遍遍的在大家面前走着。那黑暗的岁月,疯狂的日子让人们的心智如同受到了什么蛊惑,莫名其妙的做着一切。天意娘在那个时候除了给孩子们做饭说上几句话,大多的时间都在沉默着,因为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小院里的石榴树由于很久没有得到天意娘的细心照料,也失去了曾经的水灵轻盈,一朵朵散落的开着。八月节里那一个个稀稀落落的果子让人看了,竟也没有了昔日的喜悦。(待续)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在清明节的纷纷细雨中,坚强的石榴树终于还是熬过了既便再漫长但也只能是一个季节的寒冬,迎来了春天。

一九七一年,依然是动乱的年代。但天意娘家还是在那份苦难中努力寻找着一丝喜悦。天意要结婚了。而天意要娶的媳妇则是天意大姨家的表妹文华。文华和天意同龄,但生日却小天意二十多天。文华是一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且容貌端庄大方,加上从小便在一起玩耍,所以天意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亲事由天意和文华的姥爷做媒,他认为这样会亲上加亲,也算是门当户对,是一对良好的姻缘。而双方家人也觉得这样知根知底,省去很多麻烦,便也欣然应允。并把婚期定在了这一年的春天。

动乱的年代加上物质的贫乏,天意的亲事办得极为简单。但一家人还是那样高兴,因为在那样的岁月中,这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一件大喜事。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天意娘的脸上有时竟也出现了些许笑意。

第二年的春天,天意的大女儿降生。天意娘看着那个粉雕玉琢似的孙女,喜爱之至。看着孩子那娇嫩的肌肤,天意娘不由得想起了春天里石榴树上刚刚发出的嫩芽。当上了奶奶的天意娘,从小孙女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长满石榴树的小院,想起了那些和兄弟姐妹们抢石榴的日子。

二年后,文华再次生产,依然是一个春天,生下的仍然是一个娇嫩的女儿。

也是这一年,(1974年)天意娘的二女儿中学毕业,当时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上演得正如火如荼的时候,为了不让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走这一步,天意娘提前退休,让女儿顶替了她的工作,而她则正式在家帮助儿媳妇(也就是她的亲外甥女)带孩子和料理家务。

一九七六年,天意娘和那些终于熬过了十年的人们一起,迎来了十年动乱的真正结束。从噩梦中醒来。那时,天意娘已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妇人了。

也是在那一年,天意的第三个女儿出世。

当天意娘觉得一家人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候,三年后(1979年)的一天,天意突然回家对爹娘说他要离婚了。任天意娘怎样的怒斥都没有阻止住倔强的天意的决定。是年,天意与表妹文华离婚,大女儿,二女儿由天意抚养,文华带着三女儿只身离开了那个城市。

从此,天意娘便把那两个如石榴花般娇嫩的孙女揽在了怀里,直到她生命的终止。

天意离婚以后,子恩和天意娘商量,每天下班后再去单位的门面房值班,能多挣一些钱,也好供那两个孩子上学。天意娘应允。

第二年天意再婚。

然而,命中注定,子恩在次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在值班时不慎因煤气中毒,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消息传来的时候,天意娘正在家里为两个孙女做饭。听到这个消息,天意娘一下子坐在床上,看着两个还不懂世事的孙女,不禁泪如雨下。

晚上,还在上学的小女儿在娘身边哭着要爹。天意娘怀里搂着已经睡着的小孙女对女儿说“别怕,没你爹了,还有娘呢”。只是在那一刻,她的眼泪早已顺着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落湿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三天后,在把子恩抬出太平间入殓的时候,天意娘在儿媳妇的搀扶下,最后的一次走到了那个她等了好多年才长大,长大了却又这么早离开他的丈夫面前,用一块洁净的白布沾上白酒在那张曾是那样憨笑的看她此时却是如此安祥的脸上擦了擦,轻声的说了句“你放心的走吧,家里有我呢”。

从此,天意娘的脊背挺得更直了。

十一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曲“葬花呤”呤出了多少花落的无奈,唱出了多少红颜逝去的悲哀。榴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春天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只是人老了,却永远也不会再年轻。

在数不清的白日里,天意娘精心的侍弄着她的心爱的石榴花。住平房时,天意娘在地上插上枝等它长成小小的石榴花,搬进楼房,天意娘又让儿子给她找来硕大的花盆把那跟了很多年的石榴移值在盆里和她一起搬到新家。数不清的黑夜里,觉越来越少的天意娘总是半夜半夜的坐在床上看着两个熟睡的孙女想着那些遥远却又分明就在眼前的往事。阳台上的石榴花越来越高,孙女也越来越大,而天意娘也越来越老了,老到了总也不记得刚刚做过的事,刚刚说过的话,老到了总是重复给孙女讲那遥远却又那样清晰的往事,讲那个娘给她做的漂亮的耳坠,讲那个死在童年的小弟弟,讲那个被娘叫醒的飘雪的早晨。

孙女大了,都出嫁了,也做了母亲。每次领着那个叫天意娘“太太”的小重孙来时,天意娘总是和他一起玩。和他一起比吃饭,和他一起比看谁先睡着觉还给似懂非懂的他讲着很古老的故事。

直到那一天,那个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春天。

又是一个五月。天意娘把阳台上那棵已经大大的石榴花剪了枝,并推开了阳台的窗户,温暖的风立时的就涌了进来。天意娘喜欢这样的天气。她进了屋收拾了收拾本来就很整洁的家,便拿出了那个绣着榴花的门帘,阳台上的榴花快开了,她也要换上这个她喜爱的门帘。只是,门框上的钉子却少了一个,于是,她找出了一个钉子并拿着锤子钉了起来。但只是一下,天意娘的头就眩晕起来,然后便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等到女儿下班回到家后,发现娘已躺在了床上不爱说话了。娘断续的给她说了情况便昏迷了过去。手术后的娘在床上昏迷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让所有她爱和爱她的人们都见了她最后一面,然后静静离去。离开了这个她有着太多不舍的世界。

天意娘走了,走在她八十二岁的那一年·

就这样,天意娘从五月走来,又从五月离去·像一朵小小的榴花,落了·却留下了最美的果实·

人常说:"百年沧桑",走过了近一个世纪的天意娘,经历了最动乱的年代,最贫困的岁月,但她却依然坚强的过着每一天,从没有退却过·

从此,山高水远,路转峰回,她的儿女再也不能见到她们的娘。

从此,天人永隔,苦海无涯,她的孙女再也听不到那古老的故事。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个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姐姐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弟弟的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五姑娘,又已在一个长满石榴花的小院里在等着雪花飘落呢。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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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城市玩偶点评:

一棵树,一个人,百年人生!

文章评论共[1]个
闲品秦筝-评论

写的真好!at:2005年03月19日 下午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