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伤疤许君昌

发表于-2013年06月24日 下午5:24评论-1条

当我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那天,我正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背书,一个带着眼镜的女生没头没脑地冲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快……快……,学……学校门口,出……出大事了。”

还没等我细问,她拉着我就往学校门口跑去。

那是草长莺飞的四月,空气干净而清爽,阳光富有感情般温和地洒在奔跑着的我的身上,身旁的白玉兰已经绽放,硕大硕大的花瓣,缓缓渗透着芳香,风吹起我的头发,我胡思乱想:如果我能牵着自己喜欢的女生,在烂漫的春季校园里这样奔跑着,该是多么美好而难忘的回忆。

我兀自笑着,可前方一连串的吵闹把我吵醒,从嘈杂的吵闹声中,我能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刘睿新、刘睿新,你给我出来,胆小鬼,刘睿新,出来……

大门口围了很多人,眼镜女孩对着大门口大喊一声:刘睿新来了。

瞬时,所有的眼睛都朝我们的方向看来,那些眼睛就像嗷嗷待哺的兽,眼神中发出幽幽的吓人绿光。我的脚步变得迟疑,身体莫名地颤抖。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孩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最前面,因为中间隔了一道门,她一只手恶狠狠地抓着网状大门,使劲摇晃了几下,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是谁,但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已经见过几面,例如在停车棚,放学的路上,甚至在我家楼下的菜市场。我从未问过她叫什么名字,我不想知道。我给自己划定了特殊的交际圈子,学习好,性格好的人才能成为我的朋友。而我每次见她,都化着浓重的烟熏装,头发被烫染的乱七八糟,衣服要么宽大,要么短小,没一件合适她。如果只是做朋友,见面打个招呼,偶尔发个短信也是可以的。关键的关键是她竟然说她爱我,要等我。天啊,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粗制滥造的偶像剧,没有任何过渡地就走进了谈情说爱的地步。我把这件荒唐的事藏得严严实实,没有人知道,岳川高中学习第一的刘睿新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爱恋中,我选择用冷淡和置之不理的方式来消灭这场无声无息的窘局。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闹到学校里来了,并且闹得这么大,上百号人围观,校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我挣断眼镜女孩的手往回跑,刚跑了两步,就被女孩紧紧地抓住,然后又从前面跑过来几个人把我死死地抱住,一个粗壮的保安把我扛在肩上,扛出了校门外。

在保安把我扔到地上的时候,我听到一切都静了下来。我呆呆地站在人群中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着我,一秒、两秒、三秒,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等待着。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像猴子一样,被耍猴的人牵来牵去,却不能开口。

一个满脸伤痕的保安冲到我面前,气势汹汹地说:“你认识她?你们什么关系?”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我们没有关系,但是很明显,她是为我而来的。看着满脸是伤的保安,再看看披头散发的她,我能猜到,肯定是因为外来人进校门的事和保安大打出手。尽管她衣衫凌乱,但是一只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个完整的中型蛋糕,这个蛋糕提醒了我,今天是我生日。

“她是我妹,今天是我生日,特意给我送生日蛋糕来的。”我说。

“不,我是他女朋友。”她毫无避讳地就在众人面前把我置身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人群中顿时就炸开了锅,尖叫声,惊讶声响成一片。

我匆匆地冲到她身边,小声对她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你还嫌闹的不够吗?”

她却大声地对着人群喊:“我男朋友过生日,我凭什么不能送蛋糕。”

受伤的保安得势般地说:“高中生谈恋爱,违反校规,按规定开除。”

“开除?学校哪条规定高中生谈恋爱要开除的?”

是教导主任,她是我妈的高中同学,平时对我就特别照顾。我一看她来了,我的心算是安定了下来。

“好了,大家散了吧,赶紧回教室。”教导主任转身又对着保安说:“和一个小女孩打打闹闹,把学校弄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好好处理下你脸上的伤,下午不用来了。”

教导主任的威慑震住了所有人,大家纷纷散去,受伤保安也没多说什么,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家一散去,我才看到了那个背包以及散落在背包周边的东西。有几瓶打破的啤酒、几包烟和一个踩得粉碎的大框黑色墨镜。

她把蛋糕往我怀中一丢,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这件事很快又传到了我妈妈的耳朵里,晚上回家,她又哭又闹,把家里的东西摔得七零八落,说了很多单亲母亲难处的话,哭闹之后就睡了。

母亲经常哭,往往因为一件小事就暗自落泪。我知道她的辛苦。父亲在我三岁时,和她离婚,在一个冬日的深夜,带着五岁的哥哥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猝不及防。她打听了所有认识父亲的人,去了所有父亲去过的地方,甚至报了警,终究无济于事。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不辞而别,这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在她的心里不断发酵,从最初的焦急等待,逐渐变成委屈、埋怨、憎恨。

在漫长的独自带领孩子的日子里,她学会了伪装和遗忘。面对所有的磨难和痛苦,她会选择自欺欺人的方式逃避。例如我的这件事,第二天醒来,她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菜,做好了饭,叫我起床,然后一起吃饭,彼此亦不说话。对于我在学校“谈恋爱”的事她再次选择遗忘,然后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也好,这样痛苦就可以晚点来。

第二天,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我一到学校,楼道里站满了人,大家都附在栏杆上看着我。一进教室,七嘴八舌的他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一整天的时间,我都浑浑噩噩。下晚自习,我没有像往常留在教室内多复习一会,而是一下课就回家了。

刚把自行车推出学校大门,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抽着烟。看见我出来,她把烟往地上一扔,笑嘻嘻地冲我走过来。

“今天这么早?”

我不理她,骑上车就走。她也不知从哪弄了一辆车,跟在我的后面,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你不觉得你亏欠我吗?”

我依旧不说话。

“为了你的生日,我和保安打了一架,到现在头还晕晕的。给你买的蛋糕你吃了没?知道你妈肯定不舍得给你买,这个生日啊,也只有我给你过。”

她似乎对我家的情况很熟悉,但是在一个月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应该不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她所了解的我的信息一定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因为她说的很多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对于现在,她知之甚少。

“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那怎么行,不像个爷们。”

我最痛恨别人说我不像个爷们,尽管我体弱多病,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我内心世界异常渴望自己强大的像个壮士。我忽地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吓了她一跳。我并没有说话,但是她已经明白她的话刺激到了我。于是,她继续说:“如果你想证明你还是个爷们的话,就陪我去喝酒”。

我依旧没说话,骑上车就走。我知道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新开的叫“新城”的酒吧。我经常从那里经过,但是从来没去过。酒吧不是高中生该光顾的地方,更不是我这种一心只希望能上重点大学的好学生能去的地方。我带着赌气的心理,坐在了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我不敢四处张望,心理颤抖得像即将涨潮的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像一个傻子,一点不懂,当服务生问我要喝什么酒的时候,我竟然哑口无言。

酒吧是一个不喝自醉的地方,酒精弥漫在每个角落,每个妖娆的身体里,每次呼吸的空气里,甚至贴满了壁纸的墙壁里有被浸染的醉醺醺的。

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喝了什么酒,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她叫管苏儿,她第一眼看见我,就爱上了我,她爱我的清澈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弧度优美的下颌,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调,甚至是生气时上挑的眉毛。她醉醺醺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而正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打动了我,感动了我。我以为这是真的,我也被酒浸泡的失去了方向。我突然特想吻她,我把头凑进了她,她愣了一下,却躲开了。然后,站起身说是去洗手间,离开了。

她离开后,我才清醒过来。忽然顿悟到自己才17岁,是一名才高二的高中生。我本想站起来马上走,可是又不忍心扔下她独自一人。

我等了等,大概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没回来,又等了五分钟,我有点着急了。

去洗手间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啊,不会出事了吧。

我赶紧往洗手间方向去。洗手间设置在一个角落里,通过洗手间要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曲曲弯弯,走廊的两边设置了很多的单间,单间里面灯光都极其昏暗,有几个单间的房门虚掩,里面传来划拳和唱歌的声音。在快到洗手间的时候,我听到了管苏儿的声音,尽管那一刻,她的声音与往常不同,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但我还是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在说话。

“那小子已经被我搞定了,估计这会还在臆想连篇呢。”管苏儿说。

“做得很好,宝贝。”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人声音。

“他要亲我,我没给。我的吻,只给你。”管苏儿说。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个声音的判断。我悄悄地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只有几束暗淡的光,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里面的光线,只隐隐觉得里面两个人,一个女人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男人一边喝酒,一边抚摸女人的身体。理智告诉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果盘站在了我的身后,并大声地吆喝着说:“偷看什么?”顺势把我推进了房间内。

这一下,我看清了里面的人,女人正是管苏儿,男人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觉得模糊。

我不知所措地倒起了歉,我的歉意在于我的偷窥,此刻,我对管苏儿并没有多少的气愤,只是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位男人,他威而不言。管苏儿吓了一跳,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想要解释。我说:不,不,不,你别解释,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打扰了。转身就要走,被服务生拦住了。

男人说:“让他走吧。”

服务生一松手,我立即跑了出去。刚一出房门,不挣气的泪夺眶而出。原来,我竟然懵懵懂懂地接受了管苏儿的爱,但是爱来的太突然,走的也太猖狂的,猖狂到我突然觉得自己遍体鳞伤。

我的车停在酒吧的门口,忘了骑,一边哭一边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公交站台前停了下来。我必须调整心情,不能让妈妈知道这件事。我告诉自己,也许这是好事,至少我知道了管苏儿对我的爱到底是不是游戏,我突然也释怀了。

一抬头,看见管苏儿站在我的面前。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抚摸我的头,我欲挣开,她却死死地抱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爱你的。”管苏儿说。

我觉得已经没有任何狡辩的理由了。我不知道她这样死死缠着我的意图是什么,但是我很明确不是爱。

“你一身酒气,回家要挨骂的,我陪你走走。”管苏儿说。

我发现我在她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勇气,她的话每一句都是肯定句,即便是询问还是疑问的语言,在我这边刹那间就转化成了肯定的语言。我没说话,但是再次默认。

我们彼此不说话,一前一后走着,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路好长,走了好久。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春日小雨,远不到淋湿衣服的地步,但是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打湿,眼睛变得模糊。

“你回去吧,我要回家去。”我说。

她说:“我送你到你家楼下。”

我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要到我家楼下,只需一条马路,可正是这条马路的距离却成了我终生的痛。

红绿灯离我们较远,我们决定横穿马路。我们依旧一前一后。我先走到路中间的黄色线上,右边过来一辆车,我等它过去。那是一辆红色的雪佛兰,嫣红的颜色在路灯的映衬下逐渐放大,像一朵璀璨绽放的牡丹,异彩夺目,我看着它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尺骨骨折,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

轻微脑震荡给我造成的伤害使我想不起当时发生的什么事,我的记忆停留在那一朵盛大绽放的牡丹花上。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提起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始终没敢说出口。

母亲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有一天,她下楼买饭,来了一个男子,我躺在床上,他站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我看不到他的模样。

他说:“这是7号病床吗?”

我说:“是。”

他没再说话,放下东西,走了。

过了一会,母亲回来了,泪眼汪汪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始终不说话。擦干了眼泪,给我盛饭。这种压抑的感情一直持续到晚上。深夜,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声,嘤嘤的,像鬼魂。

我推了推她的身体。她抬起了头,没敢看我,紧紧地抱住了我。那一晚她彻底是释放了,哭得肆无忌惮,哭得我内心一片荒凉。安静后,她说:“原来放下过去的包袱是这样的轻松。”

在深夜里,她讲述了她的故事。很长,很琐碎,而且并没有小说或者电视中上演的那么完美,反复显得很平常,很无味。可是她讲的深情,讲的意味深长的样子。她的故事我并没有记住多少,但她提到的两个人我始终不能忘记。一个是管苏儿,一个是刘睿城。她说管苏儿为救我死了,管苏儿是孤儿,停在医院里的管苏儿的尸体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医生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就这样草草了事。她还说她见到了我哥哥—刘睿城。他回来了,尽管他不曾和她说话,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那眼睛,鼻子,下巴的弧度与我一模一样,更令她肯定的是睿城脖子右侧那条不深不浅的疤。她说完又哭了一阵,然后昏昏睡去。

那一夜,我梦到了管苏儿,她拼命地奔跑着,独自一人,朝着不明的方向,竭力奔跑,身旁的白玉兰应声纷纷坠落。

醒来时,我泪眼朦胧。

出院后,在我清理我的电子邮件时,我看到了来自我哥哥的信件。

睿新:

我亲爱的弟弟,我是多么的想你,又是多么的恨你。我恨你能享受到母亲的疼和爱,而我却一个人尝尽世间的苦辣酸咸。你知道吗,父亲得了重病,不想牵连母亲才离家出走的,之所以带走我,是考虑到母亲没有抚养两个孩子的能力,才把我送了人,没多久他就病逝了。这12年来,我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当初父亲带走的是你该多好,也许今天你的一切就是我的。可是当我在医院里看到你和母亲含辛茹苦地生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想法是多么的狭隘,多么的自私,我甚至还让苏儿去找你,试图毁了你的一生。我错了,大错特错,不仅害了你,还害死了苏儿。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走了,还你一个平静的生活。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许君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琴心画舞点评:

生活在单亲的家庭中成长的孩子就是如此地脆弱,
有谁能够告诉他们做什么事才能够挽回完整的家庭呢?
睿新的不幸源自于哥哥的误会,而苏儿的爱又是正确的吗?
一段悲剧需要许多人用生命来赔,这就是伤疤的可怕。

文章评论共[1]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我在冰封的深海,找寻希望的缺口。却在午夜惊醒时,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at:2013年06月28日 晚上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