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世纪的二十年代，也就是1920年五月的一天，在一个河北沧州境内的普通的农家院落里，男女老少都喜悦的忙碌着。因为在这一天，家中的女主人又要生产了，男主人热切的盼望着能够在增添一个男丁，他在中间的堂屋里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眯着眼睛等待着。

宽敞的房屋整洁的院落和那几个端盆弄水的下人都显示出这是一个富裕的家庭。由其是院中那几棵高大的石榴树更是为这个干净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秀丽之气。已是阴历的五月了，石榴树也早已枝繁叶茂，朵朵火红的榴花也已开得那样的艳丽。几朵饱满的石榴花下，已经能看出在花落后将会长出的石榴的雏形，圆圆鼓鼓的。深绿色的叶子配上艳红的花瓣，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显得是那样的轻盈娇柔，像极了在院中玩耍的小儿女。

平时没事的时候，女主人总是喜欢坐在石榴树下做着针线活，而那群孩子们便都环绕在她的身边嬉笑玩耍着，有时是在两棵石榴树上拉上牛皮筋，有时围在一起踢键子，可是玩着玩着便会有人来给她告状。“娘，你看大姐呀，她不带我玩呀”“娘，是小妹不会呀”看着那一个个粉团似的小脸蛋上一副或娇或怒的样子，女人总是幸福的笑着。而在此刻，女人正在屋里受着生产的痛苦，已经是很热的天气了，女人的头发，衣服也早已被汗水塌透。女人已有过几次生产的经验，所以她一直在努力的使着劲，她知道在过一会，孩子就会冲出体内，她就会舒服了。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次会是什么呢，她希望是个男孩，因为丈夫是那样的迫切家里能再来一个男丁。是呀，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四个里面却只有一个男孩，当然女儿也一样的让她这个当娘的爱，可是在这个家中，男孩才是更重要的。

终于，她感到了一股热浪从体内冲出，她知道孩子真正的出世了，紧跟着便是一阵响亮的啼哭。因过度用力女人巨烈起伏的胸膛也渐渐的恢复了平静，湿透的发丝被汗水紧紧的沾在脸上，“恭喜太太，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呀”，接生婆的声音让女人的心又一次的失望了。唉，又是个女儿，老爷不知又会多么失望了。

就这样，一个从生下来就不被重视的女孩来到了这个世界，也开始了她命运多桀的一生。

因是女孩，老爷对她的出生没有什么热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想什么名子，所以按照当时很多人家的习惯一样，按照家中排行，女孩便被家人称做五姑娘。

二

院子里的石榴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每到八月节间，一院子的小儿女都会围在娘的身边，看着娘给他们把一个个熟的咧开了嘴的大红的石榴摘下来。每到这个时候，小儿女们总会争吵着来抢那些又大又红的石榴。“娘，那个大的给我”“娘，那个大的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呀”看着一个个争红了脸的孩子，他们的娘总是会细细的来劝。

石榴树一年年的成长着，而那个怯怯的五姑娘也渐渐的长大了，长到了也会和哥哥姐姐们抢石榴的年岁。

五姑娘四岁了，到了知道什么是漂亮的年龄。“娘，大姐，二姐，三姐都有好漂亮的耳坠戴呀，为什么我没有”？娘看着一脸认真的五姑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说，好，你看着，等到外面下起了雪花，我就给我们五姑娘也戴上好看的耳坠，好吗“好，五姑娘听了娘的这个许诺高兴的一蹦一跳的跑出去了，她要快快的告诉姐姐们，娘也答应给她戴漂亮的耳坠了”。

于是，在那一年，五姑娘就天天盼着外面能飘起雪花。她问姐姐，“大姐，什么时候天上才会飘雪花呀”，姐姐说：“等咱家的石榴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时候，就快了”。于是五姑娘便天天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等到石榴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了，雪花却仍然没有从天上飘下来。她又问娘“娘，什么时候雪花才能从天上飘下来呀”娘又笑着说“等到你穿上你最喜欢的小红棉袄，等到咱家的炕烧得烫烫的时候呀，雪花就会飘下来了。”于是，五姑娘便又在天天的盼望着娘能把她的那件小红棉袄找出来。她一次次的对娘说“娘，我冷了，我要穿棉袄了吧。娘，你看，下雨了，好冷呀，你快把炕烧热呀”娘看着小女儿一副可爱的模样，总是安慰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了”。终于，在一个五姑娘还在甜甜睡着的早晨，她被娘推醒了，“快起来，看看外面的地上有什么呀，看看天上都飘下来什么了。”五姑娘睁开睡眼惺松的眼睛，顺着娘的手指从窗户看出去，五姑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外面好白好亮呀，天上还一片片的飘着最美丽的雪花。五姑娘一下就抱住了娘，娇嫩的声音立时在娘的耳边振响了“娘，下雪了，天上飘雪花了，我要和姐姐一样有好看的耳坠戴了呀”娘笑着说“是呀，快起吧，和姐姐们一起去外面堆一个最大的雪人，娘就把最好看的耳坠给你戴上”于是，几个孩子欢快的投入了雪中，而娘也在屋里为她的五姑娘做起了最漂亮的耳坠。一会，娘看到外面的雪人已经很高大了，而手巧的娘也已经做好了一对漂亮的耳坠，“用红布包上了一点棉花做成了两个可爱的小辣椒，上面还顶着两片嫩绿的叶子，顶上一根红绳，漂亮极了。”于是，娘把小脸已经冻的通红的五姑娘叫了进来，让五姑娘拿着她的新耳坠看着，而娘则拿出两粒小小的绿豆，轻轻的在五姑娘又小又嫩的耳垂上揉着，直到那个地方好像薄得都快透明的时候，拿出来一根针在那个地方使劲一穿，马上就有一滴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五姑娘惊恐的看着娘，娘对她说，“不怕，要想戴漂亮的小辣椒呀，只能不怕疼的，你怕吗”五姑娘听了娘的话，含着泪珠说“娘，我不怕”。于是，在那个冬天，五姑娘成为了一个和姐姐们一样的带耳坠的“大姑娘了”。

三

每到下雨过后，满院子便会一片落红。那被雨水打落下来的石榴花瓣躺落在地上，让人感到一片怜惜。五姑娘问娘，“娘，那些花瓣都被雨打下来了，它们疼吗，它们会死掉吗”娘说“不会的，只有那些花掉下来，石榴才会长出来的，等到八月节，你们才有好吃的石榴呀”五姑娘听了娘的话，睁着一双秀气的眼睛，认真的看着娘，然后似懂似不懂的走开了。

五姑娘已经八岁了，八岁的五姑娘也已经成了这个家中的姐姐。娘在这几年里终于为家里又生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爹对那个家里希少的儿子视若珍宝，取名“吉祥”，希望他一生能吉祥如意，也希望他的到来能让这个家更加吉祥如意。然而，命运注定，造化弄人，小吉祥五岁的时候，却突然染上重病，也就是在这一年，让八岁的五姑娘第一次的感受到了生死离别，感受到了人间的残酷。

在那一年的初秋，活泼爱动的小吉祥突然发起高热，继而全身长出了红色的丘疹，略懂医道的老爷连忙找来医生，在一番检查后老医生开了一些草药然后摇了摇头，对那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爹娘说“剩下的，就要看这个孩子的造化了”，然后叹气离开。接下来，娘把小吉祥和所有的孩子们便隔离开了，只由她和弟弟的奶娘每天进去照料儿子。而五姑娘们想弟弟了也只能隔着窗户看着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的弟弟，后来五姑娘们通过弟弟的奶娘知道了弟弟得的病是天花（急性传染病。症状是先发高热，全身出红色疹子，变成疱疹，最后变成脓疱，中间凹陷，十天左右结痂，结痂落后的疤痕就是麻子。种牛痘可预防），在弟弟在那间屋里躺了一个星期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娘，我想和姐姐玩”，娘听了赶紧说“好，等再过两天，让小吉祥天天和姐姐们一起玩，快把这药吃了”，然而，就在那一天深夜，五姑娘们突然被弟弟房里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惊醒。

弟弟终究没有战胜天花，最后毒气归内而死在他最快乐的童年。那一年，他只有五岁。

五姑娘一直到几十年后，一直到她死前，她都清楚的记得弟弟穿着一身烟色锦锻小礼服，戴着一顶五彩圆帽，静静的躺在那口小小的棺木里，任由娘一次次的哭得晕过去，任由姐姐们哭着喊他的名子，任由爹在屋里不停着抽着水烟，不停的流着他不曾轻易掉下的眼泪。小吉祥就这样去了。像一朵还没有来得及长出石榴的榴花，便被一场骤雨打落了下来。

在那一年的八月节，五姑娘们没有一个人去争抢最大的石榴。她们陪着默默流泪的娘，想着那个在天上的弟弟，是否也和她们一样有石榴吃呢？

四

和五月的榴花一样，五姑娘也已从一个怯怯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如榴花一样美丽的大姑娘了。五姑娘不爱说话，她总是安静的做着娘交给她的一切活计。富足的家庭并不需要她们为家里做些什么，但做为女儿，娘对她们的女红却是一点也没有放松过，也照常的要让她们学会一切规矩，因为必竟是女孩，迟早要嫁人的。清早要早起床，要纺线要绣花，平时没事时是不能躺在床上的，要端坐在床上做一切事。

五姑娘的手并不是很巧，当大姐画得花样已经被乡亲们传来传去，要来要去的时候，五姑娘还只是在绣着最普通的石榴花呢。记得几年前，五姑娘还为了要和姐姐一样手巧而闹过一场大大的笑话呢。记得那是五姑娘还只有十岁的时候吧，五姑娘看着心灵手巧的姐姐绣着漂亮的花很是为自己的手笨而苦恼，于是她问姐姐“大姐，我为什么不会画那些花呢”大五姑娘几岁的姐姐看着小妹那可爱的模样随口就说了句“是呀，那是因为你没有喝墨水呀，我们呀都是喝过了的，所以我们就什么都会了”五姑娘听了姐姐的话后还真的当了真，在一次爹不在家的时候，把爹的墨研了研倒在碗里真的喝了一大口。当那难闻的墨水真的进了嘴里以后才知道是上了当，她哭着去找娘，娘看着嘴角流着墨汁，脸上也被五姑娘的手抹到到处都是黑的女儿的脸，真是哭笑不得。她领着五姑娘去找了那个“出坏主意的”大姐，讯斥着她的大女儿，但五姑娘还是从手指缝里看到了大姐和娘那忍不住的笑容。

五姑娘就这样在那个长满石榴树且充满着喜怒哀乐的院子里长大了。也迎来了她平生第一次惊险的磨难。

这一年是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五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是一个动荡的年月。由其是对于整个河北省。在那一年，中国国民政府和日本签订了《何梅协定》，规定撤退在河北的中国军队。而日本帝国主义又大肆收买汗奸，策动“华北五省自治”随着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不断加大，五姑娘生活的这个地方也开始不安定起来。

那是春天的一个早上，刚刚收拾完家务的姑娘们刚刚要开始纺线的时候，便听到了外面伪保长又在敲着锣大嚷了“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员都到场院集合了，皇军要讲话了啊”，听了这些话，五姑娘的娘一下就紧张起来。她知道那些混蛋日本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她看着五姑娘那年轻娇美的脸（这时五姑娘的姐姐们都已出嫁），不知怎么办好。“把五姑娘藏起来是不行的，一会肯定会有人来查，如果那样会更糟。只能出去了。于是娘急中生智，把五姑娘拉到门口，娘关上房门，用手沾上门后面那多年沉积的尘土细致的抹在五姑娘的脸上，马上一张秀美的脸不见了，出现在娘面前的则是一张沧桑丑陋的脸，娘又把五姑娘的头发弄乱，换上自已的一件破旧的衣服，并从邻居家抱来一个孩子让五姑娘抱上，然后走了出去。走到场院的时候，看到全村人已经有很多都站在那里了，只见日本人让全村的女人一排一排的站出来，而他们则一个个的挑选，遇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时就哈哈笑着“花姑娘的留下”而那些又老又丑的人则被那们哄了出去。马上就要到五姑娘这里了，五姑娘和娘的心都是那样的惧怕着，只见那个日本人走到五姑娘面前只看了一眼，便一挥手嚷道“老婆子的出去”。

所以在那一天，五姑娘仍是那朵鲜艳纯洁的石榴花。

同时也是在那一天，许多人家的哭声打破了以往沉寂的乡村。

五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这是诗人杜牧咏石榴的一首绝句。它别其巧思的诗句把那凝红欲滴，繁花似火的榴花描写的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夏日，纺线累了的五姑娘出了屋子，站在石榴树下看着那艳丽的花，只见她从最矮的枝上摘下一朵榴花插在了自己那漆黑的发辫上，苗条的身段配上那张小巧秀气的脸真真的是人比花娇，连屋里坐在床上做活的娘透过窗户都看的都不由的若有所思起来。只见她稍停顿了一会儿，对屋里正在看书的爹说：“五姑娘也大了，看看有合适的就定下吧，这年头也不安定，早嫁了也早了了咱的一桩心事”。

于是，在爹的多方打听安排中，五姑娘的婚事就由爹娘做了主，定了下来。男家是离家一百多里地的寄庄，也是富足人家。听说男人的爹还是乡里学校的校长，和五姑娘家算是门当户对。婚期就定在这一年的秋天。娘把五姑娘要嫁的人家的情况简单的向五姑娘说了说，五姑娘一直羞涩的低着头听着娘讲，因为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是喜是忧。从小就在爹讲的三从四德中长大的她，只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是由爹娘做主的而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听从。而以后的幸与不幸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这一年，五姑娘十八岁。

转眼间，日头便不再那么热的辣人。早晚的风竟有了些许清凉。石榴树上的石榴也日渐的饱满了起来。秋天到了，五姑娘也迎来了她的大婚之日。

清早起来，娘便为五姑娘绞头，娘细细的绞着，看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越来越俊俏的在她面前垂着，娘的眼泪不由的便掉了下来。她慢慢的给五姑娘说着已经说了好多次的到婆家要注意的事，娘知道女儿这一嫁，是幸还是不幸都还不能知道，但她却知道无论如何，女儿从今起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不能天天看到，再不能天天守着。她这个当娘的已经嫁了三个女儿，可是每嫁一个心里都是这样的难受，她不舍得她那一个个像花一样的女儿，可是又能怎样，这就是女人的命呀。娘给女儿细细的梳着头，把那长长的发辫梳成了一个圆圆的髻，在那一刻娘透过模糊的泪眼仿佛又看到了她的五姑娘在儿时梳着一对羊角辫向她要好看的耳坠时的样子，仿佛又听到了女儿那软软的叫娘的童音。这一切好像还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女儿却就要嫁人了。

锁呐声起，接亲的人来了，娘再一次看了看她那美如榴花一样的女儿，看了看她那已被自己梳得光洁如镜的黑发，便把那顶放在桌子上的“珍珠九凤魁”（珍珠九凤魁在当时是一种华贵的新娘饰品，和现在京剧中的凤冠类似。中间一个硕大的凤凰哏着一枝坠满珍珠的流苏，两边各有四个小凤凰，非常好看风光，但也非常昂贵，所以在当时只能是大户人家在嫁女儿时才会用。而五姑娘家一是由于富足，二是由于女儿多，便置办了一顶，可以在众女儿出嫁时轮流使用，也好显示自己富足）戴在了女儿头上。并盖上了那顶五姑娘亲手绣上凤凰的大红盖头。

锁呐声又起，喜娘进门贺喜，一番礼节过后，五姑娘被迎出了这个她出生并生活了十八年的长着石榴树的小院。她慢慢的走着，走在她不知前途的命运里，走在她那无数花开花谢的岁月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