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嫁到夫家的时候只有十八岁,那是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在鞭炮声中,坐在花轿里蒙着红盖头穿着大红喜衣的新娘却是惴惴不安的。因为她不知道将是自己终身依靠的男人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终于轿停了,女人听到了更嘈杂的说话声,她知道,这个地方将是自己从此以后的所有世界。轿停了,喜娘把轿帘掀开,女人落轿,在那一刻女人的脸胀得通红,只不过大红的盖头蒙住了女人秀美的脸,没有人看到罢了。女人刚刚把脚踩在轿前的小长凳上,便听到了围观的男女老少的赞叹。“好美的新媳妇”,女人听了甜甜的笑了,她知道是自己的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博得了大家的夸奖,(那时候,评价女人的美丽与否,是要看那双脚的)在那一刻,女人在盖头下的脸上又有了羞涩的笑容。只这一声的赞叹,女人便忘记了儿时裹脚时所承受的那所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行礼,拜堂,进入洞房。女人机械的被人牵扯着做完了一切,便坐在新房里等待着那既盼望又惧怕的一刻。终于,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小,众人散去。门吱哑的一声打开,又关上。女人的心骤然缩紧,然后她感到了一个人坐在了她的旁边,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门外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早些歇息吧”,便没了声音。突然,她感到了自己的盖头在慢慢下滑,直到自己的整个脸庞都暴露在了外面,感受到了那扑面的清新的空气。女人的头垂的更低了,直到一双白皙的手轻轻的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才用极快的眼神看了一眼她面前的那个男人。只一眼,女人的心便一下醉了,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她以后的整个天是那样的年轻俊朗,女人在那一刻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夜色渐深,月光洒满小院。清凉如水。显得那样的安静。窗外的那轮弯月不知何时也已躲到了房后,屋内的那对大红的喜烛仿佛也被那份幸福熏醉了似的,明明灭灭的闪烁着。
从此,女人的笑容便再也没有从脸上消失过。
夫家是一个殷实的家庭,且知书识礼,公婆厚道。完婚后,丈夫依然在城里读着未读完的书,每每回来,也是对这个秀美的媳妇疼爱有加,关上门后总是给她拿出从城里给她买来的各种新鲜物件,逗她开心。第二年,更是好事连连,他们的儿子降生了。老太爷执笔,亲自为这个掌门大孙子起名为“如意”。女人也成为了“如意娘”。
可是这份如意的生活却显得有些短暂。在他们婚后的第四年,从学堂回来后的男人,突然不停的咳嗽着,全家人都感觉到了一份不祥,因为当时正在流行一种叫做“肺痨”(也就是现在的肺结核)的疾病,凡是得此病者很难痊愈,最后都是疼痛而死。家里给他请尽了城里的名医,女人也为他烧了无数的香火,却最终也没有挽留住他年轻的生命。男人在最后的那一天,咳嗽声震的满屋人的心都碎了,老太爷看着儿子痛苦的表情,又从屋里拿出一粒黑漆的膏剂(鸦片膏,老太爷懂医,知道鸦片具有良好的止痛作用,能缓解一时的疼痛,却无法治愈疾病)给他服下,一会男人的脸上便舒展了很多。他拉着女人的手,最后的一次冲她微微的笑着,说“我没事,过一阵子就会好的,等好了,我带你和如意去城里玩”。只是,在他说了这句他永远都无法兑现的话的那天晚上,男人便再也没有醒来。
丧事办的很隆重,如意娘待在屋里除了流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还会做些什么。倒是那个只有三岁的如意穿着一身孝衣却还在满院里无烦无恼的玩着。院子里停着准备好的大红棺木,每每来了人,都会抱起小如意问“你想爹吗”小如意都会认真的说“我爹在那个大红房子里呢,你看!”看着小如意不知世事的顽皮模样,所有的人都心酸的流着泪。那一年,女人二十二岁,如意三岁。
如意娘的青春在那一年便完全的消失了。
从此以后的日子,如意娘便和儿子相依的生活着。唯一庆幸的是,富裕的家庭并没有让他承受到太多生活的坚辛,失去儿子的公婆更加怜惜这个媳妇,不肯让她做什么活计,只让她看护着儿子,守着那个孤单的家,但是那份难耐的寂寞却相伴在女人每一个深夜,每一个春风吹拂的日子。
直到儿子长大,为儿子娶妻。而如意娘也在这样的岁月里慢慢的苍老着。
女人命苦,在刚刚把孙子孙女看大的时候,在一次走路时不小心摔断了腿,继而生活不能自理,三年后的眼睛失明,再三年,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再一次值得庆幸的是,女人用她的生命爱着并养大的儿子是一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女人大小便失禁,经常拉尿在衣服上,开始时女人总是说“如意,太臭,别洗了,拿到院里去晒晒,晒干了拿手搓搓就行了”儿子听了也总是说“娘,不臭,我小时候你不是一样给我这样洗吗”。如意娘就这样在这份或许算得上幸福或许是痛苦的生活中熬着每一天。如意也这样的陪着娘一起熬着。如意娘在床上躺了十年,如意就陪了娘十年的夜晚。每到娘睡着了,如意就躺在娘的身边,吸着烟听着娘的呼吸,一听出有什么不正常,就赶快给娘的嘴里塞几粒速效救心丸,如意总是对别人说“我娘她不容易,我不能让她再受什么罪”
就这样,如意娘在床上躺了十年后,终于心脏衰竭而死。
如意娘死时,年迈的婆婆还在人世,给娘办完事后,如意拿着娘的一双新鞋来看奶奶。她说“奶奶,这是我娘的一双还没上过脚的鞋,您穿吧”婆婆听了孙子的话,顿时老泪纵横,抱着那双鞋伤心的哭喊着“我可怜的闺女,你怎么不等等我呀”。
女人就这样走了,也许在走的那一霎那,她才是真正的解脱了。她一生的幸福只有那短短的几年,如只开一瞬的昙花,在夏日的深夜里曾经那样的怒然绽放着,但转眼便不知香消何处。
这就是一个花样女人的一生,她所拥有的全部幸福在她最美丽的季节只昙花一现般的绽放过,只一瞬便成为了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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