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米爸爸面相和善，弥勒佛似的笑容总挂在布满沟沟壑壑、胡子拉碴的瘦脸上。

在我们大横街，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都“海米爸爸”　“海米爸爸”的叫得特顺溜。

或许是海米爸爸载人缘吧。　

多年后，我想。

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全的海米爸爸不懂手艺，更没学过种田，打从旧社会起就只知道推小车、当挑夫卖苦力。

终于熬到了解放。

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劳苦大众当家做主，安居乐业了。然而，不知为啥，海米爸爸却连一份可以按月领薪水的工作也捞没着。

早年间，我们大横街别说没有自来水，就连水井也没有挖一口，居民们过日子必须走两里多路到附近的大河里去挑水　。

当然，缺了劳动力或者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是不会自己去弄水的。正好，海米爸爸可以帮街坊挑水赚几个辛苦钱。

尽管帮街坊们挑水也算是一档营生，海米爸爸却从来没有计较过

报酬的多少。无论人家按月给他三块、两块钱，还是每担水按一分钱、两分钱计价他都笑模笑样的没有二话。就是隔三差五攒几个鸡蛋抵工钱的人家，他也照样让其家里的水缸不缺水。

如此，没有固定工资可领的海米爸爸每月也有十来块钱的收入。

若是靠这点辛苦钱来养家糊口实在是难以维持生计，好在海米爸爸是位“一人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而且当年人民币蛮金贵的，论起来鸡蛋也不过五、六分钱一个。因此，能够有这点收入的海米爸爸差不多也就衣食有了着落。

已逾不惑之年的海米爸爸不嗜烟酒，更不赌博，甚至连串门、扎堆儿凑热闹的习惯也没有。

从未娶亲成家的海米爸爸格外喜欢小孩子。不干活的时候他总是乐呵呵的逗小孩玩儿。若是有嘴甜的小孩响脆脆喊声“海米爸爸”，他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立刻会笑成两条缝，随后必然要牵着孩子去街口的杂货店里买糖吃。小孩尝到了甜头，以后但凡见到他有空，便“海米爸爸、海米爸爸”叫得特响亮。见状，别的小孩似乎也不示弱，乐得海米爸爸那张胡子拉碴的瘦脸除了皱褶之外简直就瞧不见眼睛。

于是，海米爸爸的口袋里隔三差五的老是揣着一把糖果。只要有空闲的时候，他的身边总会跟着几个小屁孩儿。

也不是只会逗小孩子玩儿，闲时海米爸爸还喜欢坐在自家门口的街沿上拉一拉胡琴。

小孩们自然是海米爸爸的忠实听众。一曲终了，甚至会赢得兴高采烈的声掌。

其实，喜欢听海米爸爸拉胡琴的不光是小孩子。

那年月，人们听不到广播，也没有收音机，更别说看电视啥的。在精神生活几乎等于零的环境里，海米爸爸那似乎比拉大锯强不了好多的琴声倒也成了大横街居民们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当然，大人不可能像小孩子那样为海米爸爸鼓掌叫好，他们虽然在默默地竖起耳朵听曲子，却都是该干嘛还干嘛。

不过，也有例外者。

差不多海米爸爸的琴声一响，邻家的仙花姑姑就会搁下手头的活计，赶紧揣上毛线端把小竹椅，然后坐在家门口勾着头左一针右一针的织毛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她只偶尔瞅一眼海米爸爸和那堆小屁孩儿，耳朵却拉得老长老长的一直陶醉在琴声里。　

但也不是每次都这样，最起码丈夫在家的时候仙花姑姑是绝对不敢出门的。

仙花姑姑的丈夫是位搬运工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猛男一个。这位汉子在同事和邻里之间倒也随和，只是有个臭毛病，出了门他就不愿回家，进了家门则心烦意乱，逮住个理由便打老婆出气。

夫妻之间过日子是少不得柴米油盐的。无论旧社会还是新时代，但凡夫妻打架呕气，十个就有九个是因为小日子艰辛闹的。在这方面，仙花姑姑和她的丈夫是不应该有多大的烦心事儿。论起来，搬运队的工资在当时比其他行业高了许多，况且她的男人是单丁独子，公公婆婆又过世得早，跟左邻右舍比起来，他们家已经是相当富裕了。

可是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仙花姑姑的家庭生活倒是真的不错，却为老也怀不上孩子而烦恼得苦不堪言。

咱中国人极其注重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自古以来就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偏偏男人又是三代单传。结婚都十来年，别说生孩子，仙花姑姑始终瘪着肚皮连屁也放不出一个。眼瞅着就要断子绝孙了，任谁不会着急上火呢？这男人只不过打打老婆出气倒也是好的，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早就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时常挨打的仙花姑姑虽然心里委屈得要命，可是想想男人的苦楚，又觉得自己理亏，忍气吞声的也就把日子过下来了。

有一回，给仙花姑姑家里送水时，海米爸爸恰好瞧见男人又在打老婆。不光打，嘴里还骂：“养只老母鸡还为着下蛋哪，不会生崽的女人还活个啥劲儿！”

从未尝试过女人温柔的男人似乎更懂得怜香惜玉。亲眼目睹弱不禁风的女人挨打，满怀恻隐之心的海米爸爸忍不住上前劝阻。平时不善言辞的老实人此刻倒也说出话来掷地有声：“光知道打人有什么用，生孩子那是两个人的事情！”

闻言，仙花姑姑的丈夫气得一跳八丈高，平时从不跟邻居较劲儿的汉子憎眉怒眼地挥着小钵子一般大小的拳头直冲海米爸爸吼：“哦？瞧你这意思是说爷有问题？瞎了狗眼吧你！爷的身体棒得一拳能够打死老虎居然不会生孩子？真是放你娘的臭狗屁！”

海米爸爸虽然被仙花姑姑的丈夫骂得狗血喷头，却博得了仙花姑姑的好感。此后，瞅见海米爸爸，她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温柔。而且，海米爸爸给她家送水时，隔三差五的仙花姑姑总会悄悄的往他的口袋里塞个把热乎乎的熟鸡蛋。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尽管海米爸爸目不识丁，但其断言却具有非常的科学性。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那关于仙花姑姑为什么怀不上孩子的疑问果真是百分之百的准确无误。

用不了多久，仙花姑姑便有身孕。

毋庸置疑，是海米爸爸偷偷摸摸的替仙花姑姑的丈夫实现了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夙愿。

仙花姑姑不用挨打了。

不仅如此，如愿以偿的丈夫还恨不得把怀上了孩子的仙花姑姑当作王母娘娘给供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

有一天，上班中途因故回到家里的丈夫气急败坏地又将小钵子般的拳头对准了腆着大肚子的仙花姑姑。

情急之下，魂飞魄散的仙花姑姑哭天嚎地的指认脸色煞白的海米爸爸利用送水的机会到家里来调戏自己，并且动手动脚欲行不轨。

海米爸爸没有辩解，任凭铁榔头似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干瘦的身躯之上。

或许是怕出人命，亦或是打人打得过于劳累了，仙花姑姑的丈夫请来街道管理区主任，将满脸满身是血，差不多快要奄奄一息的海米爸爸交给领导上去处理。

那个年月的人们头脑中总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凡事喜欢往纲上线上靠。

于是，在大横街居民的眼里，是海米爸爸的流氓行为让他自己成了一泡不齿于人类的狗屎。

斗争会是必须要开的。

几个场合下来，因为对妇女耍流氓的问题海米爸爸被归类为“坏分子”。这也就是说，转眼间海米爸爸便成了必须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四类分子”（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之后改称“五类分子”）。

接下来，街道管理区不允许海米爸爸帮街坊挑水了。除了担心他会再耍流氓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提防“坏分子”在居民们的饮用水中投毒。

从此，海米爸爸不但断绝了生活来源，而且失去了堂堂正正做人的权力。连过去见面就会响脆脆喊叫“海米爸爸”的小屁孩们都会朝他啐着唾沫高喊“打倒坏分子！”。

弥勒佛似的笑容从海米爸爸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某日，身体有点浮肿、脸色发青的海米爸爸与肚子挺得老大老大的仙花姑姑不期而遇。仙花姑姑不无内疚地说对不起，随后又极其无辜地说自己是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才把责任全部推给海米爸爸的。

海米爸爸没有言语，认真看了一回仙花姑姑凸起的肚子之后，只是苦着脸笑了笑。

半晌，他呆呆地对着仙花姑姑那步履蹒跚、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若是生个女儿就好了。”

其后的一个深夜，从海米爸爸的住房里传出绝望的、令人骇怕的哀嚎。

事后，终于有人发现锁起门把自己弄死在家中的海米爸爸。

据说，裸着下身的僵尸到处都是变得乌黑的血迹。而且，在地上早已凝结的血团中除了一把沾血的剪刀，还有一截齐刷刷被剪下来的阴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