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我一直没回过老家。眼下雨季到来，突然觉怕家中老房子缺乏修缮，顶不住雨季的冲洗，于是匆匆告假，决定回老家探望一下。

上车时，上面已坐满了人，我正要下车，想等下一趟车。这时，靠进门处有人站了起来，说“坐这吧，我发满趟不回了。”我踌躇了一下，觉得赶时间要紧，就坐了下去。

车行在宽阔的马路上，穿越了崇山，跨过了小沟，进入家乡的地界，路也由此变得窄多了。这一幕一幕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只是近年来路面因长江蓄水淹没而抬高了。山还是那样，河水在泄洪期滑到了河底。郁郁葱葱的山，层层叠障的树木，隐隐约约透露出的老房子，斑驳的旧墙，主人早已不在此居住，随大潮南下去了，几年也不见回。我们家乡人正是历经这样的颠沛流漓，顽强地生存在大江南北。车依然前行，转了两个弯，远望见一列队车停在路的一侧，近了，才听说是因铺设路面放单行。那胖乎乎的司机熄火奔下车，蹲到路边抽起了烟，有的乘客也下了车，说着话在道路的的两旁，小孩子则哭闹着惹着大人给拔了裤子撒尿。

我依然坐在位置上，掏出手机，看着今天的手机报（其实早已看过，闲得无聊）。过了一会儿，车门处传来细小的声音“上去”，我抬头看去，一个三四岁样子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我，立在门处不动，后面一位头发花白，背着背兜的大娘不住的推搡着她，同时惧惧地看我，我看着她们一高一低地注视着我，我埋下头，继续看手机，余光中，她们上了车,依在我旁边没有坐下，其实在我旁边一前一后一直空着两个位置，那是在途经前面两个镇时乘客下车后留下的。她们一直在摆弄着背兜，总是觉得没有合位的放好。这时乘客们陆续地上了车，前面车已启动，缓缓地向前滑去，司机箭步冲上来，“砰”地声拉好门，蹦出一句“来齐了？”后排“嗯”了一声，车子也缓缓地紧随前面的车辆。

这时，我转过头来，小女孩及大娘还是在看着我，当她们看我看她们时，不由都垂下了头，我顿时纳闷起来，眼睛瞟向前方，突然又明白了。我提起挎在胸前的皮挎包，放在自己坐位一侧，我希望她们不会由此而认为我是卖票的，我做了这个举动，扭头看了一下她们，在我看她们一瞬间，大娘猛地一下坐到了位置上，怀抱了下小女孩，又松手放开了，并看了我一下又把瞟向我的眼睛转向了车前，紧紧注视着，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发现小女孩穿了一双已破了半截的胶凉鞋，上面有用胶皮补贴的新条，脏黑的小衣在上臂处破出一个大洞，露出红嫩的皮肤。大娘穿着篮布衬衫，肩头已补了两个白色补丁。我把头扫向车窗外，依旧是大山，斜斜地从谷底坡向峰顶，偶尔突出的山峦挡住了视线，间或间无地闪现出一座座瓦房，或破败、或顽强地矗立，时不时有几只山羊出现在绿坡上，点缀得恰到好处，如同大娘肩头那白色的补丁。

我忽然感觉到回到了家乡的亲切，不管是兀突的山石，还是蜿蜒飞泄的溪水，都是画中的灵物，情感的归属。

我无意间又看了看她们，这时，小女孩看着我，已没有惊恐，她目不转睛，直直地射来，我没有被刺的感觉，只是觉得平平和和的、亲切的，像我的孩子，甚至是期待的，她眼睛很好看，清澈纯静，圆圆的嵌在长长的睫毛中，似如浩瀚深遂的太空中炫丽灿烂的星星，我如同听到孩子的笑语，无私无邪地荡漾。她注视着我，我不知道是好奇、猜疑，还是欣赏，或者更是对外界的辨识，我不由感觉到我的责任，便用手捋了捋了头发，扬了扬身子，将手插进衣袋里。看她时，她已埋下头看着车地板，大娘还是一直望着前方。

我思索着还有多久能到，外面的山已告诉我拐两个弯就到，熟悉的老家终于快了，禁不住内心激动起来。慢慢地小镇出现了，来往的行人也多了，全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两只花色的小狗穿过公路，猛地窜进一巷子不见了。随着“嘟”的一声，客车停住了，车门打开来，我拎了包站起来，不想大娘也猛将站起来，小女孩从她怀里滑下，立在她腿旁，我分明看见她手已伸向自己裤袋里，并贴向我来，低声道：“少点儿？”后面乘客涌上来，闹哄哄一片，我一把按住她的手，轻声说：“下车。”她僵住的脸泛开来，抱起小女孩，一手提了背兜，窜了下去。一车人都下了车，渐斩地四散开去，我立在车站，却没有望见大娘祖孙，看着几年都没见的小镇，心里流出酸酸的滋味。

我穿过一个巷子，内疚起来，觉得自己损害了司机的利益。面对贫困，我选择了逃避，是多么的可卑。于是我转身回去，车还在那里，司机却不知在何处，这一次我立住了，天阴阴的，这几天下了雨，一直没睛好，道路上到处都有积水，我踱步前行，在一个嘻嘻哈哈的麻将馆前看见了司机，嘴里正叼着烟，面前摆着一叠百元票子，手里举着色子，大声叫着“杠，杠！”满脸的横肉直颤抖。我转了身，背后传来哈哈大笑：“我服了，我服了……”

我走过一个羊肠小道，望见对面远处的山腰上，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背着背兜，小孩在前面欢快地爬着，那老人肩上的白色是那么的耀眼，照得我心里明亮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