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刚结婚时的一两年我们住在乡下,这里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但说故乡又有点不像,更像一个驿站。每天早出晚归,还不如儿子认识的人多。有时候晚上牵着儿子出来散步,路上遇见有人走过,大多这样问儿子:乔乔,是不是妈妈在带你出来玩啊?而那时儿子还不会说话,胆子又小,只是抱着我的腿,笑笑点点头。
村里一百多户人家,我数了数,熟悉的竟不到十家。
当然,最熟悉的是隔壁邻居的林老头一家。
那个时候林老头近七十了,但很精神,脸发着红光,说话嗓门很高,手上爱提着一个水杯,水杯很大,足可以装上一公斤的水。杯子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黑乎乎的,像褐色又像黑色。常常看见他腰里挂在一瓶白酒,那种酒是乡下男人爱喝的那种,比较烈性,又叫跟斗酒,意思是喝不了几口就会醉得让你摔跟斗。林老头养了一条牛,他把牛当作他的命根子,因此,他对牛极好,超过了对他的儿孙老婆,他每天给牛喂好吃的,帮它洗澡,帮它捉跳蚤,帮它赶苍蝇蚊子,坐下来陪牛说话。在春耕的季节,大多时候看见林老头吆喝着牛扶住犁铧犁田,甩一鞭子,牛几乎在跑,林老头也跟着跑。牛犁完一块地又一块地,因为队里养牛的好像只有林老头一个,几乎每家都会用他家的牛犁田翻土。所以,这个季节对于林老头和他的牛来说,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也是林老头笑得最欢的时候,因为牛在这个季节每天都给他赚大把大把的钱回来。有时候我站在田埂上,远远看去,田里的林老头和他的牛,更像一个画家画面中的场景,整个大地,是那么地辽阔,又是那么地寂寥,只有林老头和他的牛在田地里来回行走,像一把织布的梭子。黄昏时候,就会看见林老头从我们屋前门外经过,裤脚挽得高高的,赤着脚,嘴里含着叶子烟,没烟在嘴里时候,多半是喝一口酒,哼两三句川剧,摇头晃脑的悠哉乐哉。牛跟着他后面,被一根绳子牵着,轻轻地甩动着尾巴。
林老太在我印象中始终是卑微的。花白的短发,稀稀拉拉,似秋天的野草,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烧个干净;黒瘦的一张脸,有很多褶皱,像晒干了老树皮没有一点生机,她患有气喘,经常咳嗽不停,只有咳嗽的时候才看见她的脸有些红色;一双眼睛拼命地望上看,猛眼一看,有点像耗子的眼睛,因为她是长年累月弯着腰身的。我不知道她年轻时是不是这样的,反正我第一眼看见时,她已经是这样了,只不过她的腰没有弯得那么厉害。每回看见她,总觉得她的腰又更弯了些 ,侧面看,如一个弯弓。有一回我晚上下班,走到竹林的时候,猛然看见一个巨大的怪物像推死爬儿(屎壳郎)的东西,推着一团白色的毛球迅速向我滚来,当时我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全身瞬间大汗淋漓。正当我要瘫痪在地时,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下班了?我的妈呀,原来是隔壁的林老太!如果她没发声的话,我肯定会吓晕过去的。她那弯弯的身子,真是越来越像一个圆形了。我想,如果她那天头着地了,那她的生命也打上句号了。林老太养了一群鸡鸭,很多时候她只与鸡鸭们对话:咕咕咕,吃饭啰,咕咕咕,快回家啰,于是,鸡儿咯咯咯,鸭儿嘎嘎嘎,围着她扑腾着,欢叫着……
林老头养了三个儿子。老大一米八左右的个子,黑蛮黑蛮的,一看就是个粗人。第一个妻子是被他打跑了的。第二个妻子没跟他两年又离婚了,至今单身一个人过。他有一个儿子是第一个妻子生的,真名我倒忘记了,只记得他的歪名叫“红鸡公”。上次在九龙商场看见他,多年没见到长得牛高马大的,领着老婆孩子,我竟没有认他出来;老二是个横人,脾气也和老大差不多,在外爱和别人打架,在家里经常打老婆,晚上常常听到那边哭爹喊娘的凄厉之声。他老婆也闹过几次离婚,但终究没离成。前年分房的时候我看见他,居然变得有点涵养了,看见我先生,忙着递烟打火。听说这两年他们当兵的儿子回来,也开始上班挣钱了,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舒坦了,真是应了那句话,精神文明是建立在物质文明之上;老三两口子还算恩爱,几乎没看见他们吵闹过,和和气气的,也很勤快,一早干到晚,不怕苦不怕累,再热的天都顶着太阳干活。 老三有一个女儿,我们管叫她林妹妹。比我儿子小一岁零一个月,但又比大叔子家的儿子大一岁零一个月,很是巧合。她小的时候爱跑到我家和我儿子侄儿玩,一身脏兮兮的,打个花脸,扎个羊角辫,爱学着他们家的大人说怪话,婆婆怕她带坏两个孙儿,不要她进我们家的门,任凭她怎么拍门喊话,婆婆就是把她挡在门外。有时候婆婆不在家,我就让她进来和儿子侄儿一起玩游戏,或者拿出儿子的玩具给她玩,也抓些糖果之类给她吃,甚至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小孩子总是容易满足的,她好多次对我说,阿姨,你们家好安逸哦,有好玩的又有香东西吃,长大后我就嫁给你们家乔乔。而儿子在一旁摇摇头说,我只要我妈妈,我才不要你呢。而她也不气馁,转身又对侄儿说,龙龙,乔乔说不要我,那我嫁给你,好不好?龙龙年龄要小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眯着双眼呵呵地笑着。转眼十多年没见着林妹妹了,听说已成了一个大美女,高高的个子,亭亭玉立。去年公公回去了一趟,回来说,林妹妹当妈妈了。我说,这么快?还没到二十呢。
原来一直以为林老头只有三个儿子,有一次不经意间听公公说起,说林老头还有一个女儿,因他女儿在谈恋爱时候,林老头坚决反对,反对的原因我就没过问了。但他女儿没有听从林老头的话,依然我行我素,毅然和那个男人结了婚。林老头也犯了倔,发了誓,从此不再认这个女儿,所以直到临死也不让女儿见他一面。有几次她女儿回家,都是躲在她哥哥家里,不让林老头看见,否则林老头准会把她打走。他女儿心疼林老太,偷偷给她妈妈买些营养品,林老太就暗暗欢喜着,生怕被林老头发现。有一回,不知怎么到底被林老头知道了,立马跑进屋把一大包东西摔了出去,扔得远远的,气得林老太哭了好几天。那他女儿过得幸福吗,我问。公公说,其实她女儿的婚姻不错,生活方面也过得去,那个男的对她也算体贴。但我就搞不懂,那个林老头为什么偏偏不认可呢?
林家是不和谐的。老少之间不和谐,兄弟之间不和谐,妯娌之间不和谐,夫妻之间不和谐。林老头是和三个儿子分开过的,每年每人给些粮食什么的,其他的不再管,即使这样,他们也没兑现,所以经常听见父子间、婆媳间对骂,骂得怪头怪脑(难听的意思),好多话都听不进去。甚至有时拿着棍棒之类相互追打,撵得鸡飞狗跳,吓得我们闩门都来不及。林老头和林老太虽然在一起做饭,但听他们儿子说也是分床而睡。平时没见过老两口在一起说过什么话,即使说话也是吵架。很多时候看见林老太坐在一张小凳上,手拿一张手帕,一把鼻涕一把泪,骂了这个骂那个,连狗啊猫啊都吓得绕着走,害怕她那狠狠的一脚。有时候骂累了,起身到屋里喝几口水,出来又坐在凳子上继续骂。她的骂声有高有低,抑扬顿挫,骂到激愤处,会霍地站起来,声音变大,手脚乃至于全身都会颤抖;骂到伤心处,会拿着手帕盖住脸,哭得撕心裂肺,让旁人都无比动容;有时候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骂,挨千刀的、背时的、短命的……所有断子绝孙的话,在她口里没完没了,像唱着什么小调似的咿咿呀呀,极其难听。每当这个时候,会听见林老太的某个儿媳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来,那个死老婆子又在哭丧了。总之,林家大大小小的战争,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间断过。偶尔隔壁几天的风平浪静,我们反倒纳闷,他们怎么了?不吵不闹了?
林老太喜欢和婆婆唠叨,说她儿子媳妇不孝顺啦,说孙儿孙女也不听管教啦,说林老头也对她不过不问,还不如他养的一条牛啦,等等。有一次看见我下班回来,想和我说话,但不知说什么,两手搓来搓去,讪讪地笑着,怯怯的样子,于是她无话找话,对我说,额,我发现你长高了呢。我一听这话就感到可笑,因为那个时候儿子都两岁了,我早已过了发育的年龄。我说,怎么会?她就急了,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说,是真的,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时,你肯定没现在这么高。我笑了笑也就不再理会她,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听得她继续和婆婆说,你看你,多有福气,媳妇漂亮、能干、对你又好,哪像我们家的,个个对我非歪八歪(对人很凶的意思)……婆婆一看她又要哭的架势,连忙找个借口说要做饭或者其他之类的托词把她支走。
遇到下雨天干不了农活,林老头爱到我们家里来坐坐,和公公说说话,有时候饭做好了就留他一起吃,他也不推辞,很乐意坐下来。如果家里有酒的话就给他倒上一杯,待喝到脸发红时,林老头话也多起来了,啰啰嗦嗦地说着一些农事,今年的收成不如往年啦,谷子比去年每亩少了两挑啦,蔬菜地里长虫怎么都灭不完啦……或者说外面的新鲜事,哪家嫁女啦,哪家娶媳妇啦,哪家死人啦,哪家的寡妇被谁把肚子搞大啦……当然也免不了数落他不孝的子孙们,每每这时,他就像焉了茄子,声音小了许多,变得唉声叹气,有时候还掉几滴浑浊的老泪下来。而这个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因为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其实,林老头过得还是潇洒的,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子女无用留钱干嘛,再多也败完。如果子女成器留钱也没用,因为他们创造的财富应该多得多。
自从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住过。有一天突然想起问公公,我们原来隔壁邻居林老头、林老太他们怎么样了 ?想不到公公说,他们两个都不在了。婆婆在一旁叹口气说,他们两个辛苦了一辈子,眼看穷日子到头了,却死了,苦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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