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那些与我有关的生活片段
姬秀春
1
我出生的地方,叫太阳沟。
我在太阳沟长到七岁的时候还没有大号,只有一个小名儿,叫镯子。听说接生婆将我从母亲的肚子里接出来的时候,双手举着我,将我递给我的爸爸,边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好啊?爸爸看到接生婆的手腕儿上带着镯子,便说,叫镯子,金镯子。我的爸爸姓金。于是,我便有了镯子这小名儿。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伙伴儿们就经常喊我:金镯子,金镯子,你妈带个金镯子。
我讨厌人们喊我金镯子。
七岁了,过一年我就要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我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大号,我想。我对爸爸说:爸爸,明年我就要去读书了,给我起个名字吧。爸爸说:你有名字,你叫金镯子。我说:我不想叫金镯子,我讨厌别人叫我金镯子。爸爸眯上眼,想着。过一会,爸爸说:我姓金,你是我儿子,那你就叫金山吧。从此,我有了一个比金镯子更响亮、更沉重的名字——金山。
2
我不太喜欢我爸爸,因为我爸爸是“走资派”,所以背地里人们叫我“狗崽子”。人们都说我爸爸是财迷,一心只想着怎么发财,怎么搞资本主义。相信这一点不用说,看他两次给我起的名字,你就已经看出来了。
我爸爸不安分,经常挨批斗,原因有很多。
今天是因为他私自在生产队的山上,刨了“小片开荒”,在刨出的荒地中种出了罗卜、辣椒、黄瓜、豆角等等;明天是因为他用到山上割回来的条子,编织成笼框、浅子等等拿到山外去卖;后天是因为他用小推车从山外推回来一车盆盆罐罐和盘子碗等等卖给庄里的人们。
总之,我的爸爸几乎就从来没有消停过,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随时被拉出来批斗。人们都说我爸爸是资本主义尾巴,早晚有一天会被割掉。
我虽然不太喜欢我爸爸,但是,我还是有些害怕,我真的不希望我爸爸长出资本主义尾巴,即使长出来,我也不愿意那尾巴被别人割掉。因为,我感觉那样会很疼。
3
八岁了,我到太阳小学去读书。我们那个小学校开始叫太阳沟小学,原来,“太阳沟小学”五个大字用红漆写在小学校破旧的山墙上,后来墙皮破了,“沟”字看不见了,久而久之,便叫成了“太阳小学”。到小学校里去读书的那天,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叫金镯子,我叫金山。老师托着长声说:金镯子、金山都不好,都是资本主义。你爸爸是大资本主义尾巴,你不要做小资本主义尾巴,不然的话,早晚都会被割掉。我看你应该叫金光大道。我很想抽老师嘴巴,狠狠地抽他的嘴吧。但是,我不敢,我很怕老师。我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过,看着老师薄薄的嘴唇上下煽动,七长八短的被旱烟熏黄了的牙齿,一张一合,我希望老师咬断自己的舌头,咬不断,咬破了也好,省得他说我是小资本主义尾巴、省得他说我应该叫金光大道。
后来,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教唱革命歌曲: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xi]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
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 巴扎嘿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成长
翻身农奴斗志昂扬
建设社会主义的新西藏
颂歌献给毛主[xi]
颂歌献给中国共[chan*]党
哎 巴扎嘿
我一边唱着哥儿,一边去找那个男老师:老师,为什么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这个金山就是“小资本主义尾巴,早晚都会被割掉。”我模仿他的腔调。
老师的脸由红变白,最后黑下来……
4
老师发动小学校的全部学生,对我进行批判。要小学生们和我划清界限。
我站在前面,老师带领小学生们喊口号:打倒金山,把金山批倒批臭,叫金山永世不得翻身……
我开始逃学。不管是在小学校还是在家,都没有孩子愿意和我玩儿。和我在一起玩儿的只有我们邻居家的,还没有上学的小女孩儿小丫。
逃学在家,如果被我爸爸发现,我爸爸会狠狠地揍我,于是,吃完早饭,我就背起书包假装去小学校读书,其实我没去小学校。
我领着小丫,趟过我们的村庄前面的小河,到小河对面的山上去掏鸟蛋、捉小鸟。那天,有学生看到后向老师告密,我想抽他嘴巴的那个老师,发动小学校里的全体学生来捉我,准备将我捉回小学校里进行批判。我在山上看着趟过小河的人群,我很害怕。小学生们奔跑着趟过小河的阵势,就像我后来在露天电影里看到的渡江战役中,百万军民横渡长江的场面。我拉着小丫在山上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他们捉回小学校里。
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小丫站在前面陪着我一起被批判。有稍大的学生说我和小丫企图乱搞男女关系。操场上,小学生们哄笑。
到后来小丫大哭……
那天回家后,我被我爸爸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打个半死……
5
机会来了。我出气的机会来了,也就是我报复老师的机会来了。
我想抽他嘴巴的老师为首的,小学校里的大部分老师成了“臭老九”。揪斗他们的是他们以前的在这所小学校里读过小学的,现在已经在公社的初中里当了红卫兵的学生们。
这回老师们站在前面,那些穿着不合体的绿军装、带着红袖箍的学生们,带领我们这些小学生喊口号:打倒臭老九、将臭老九批得更臭、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我感觉我喊的最起劲儿、表现最好。
当听到那些红卫兵揭露我想抽他嘴巴的那个老师的罪行时,我想笑。我听出大概的意思是:我们这里粮食不够吃,几乎每年都要挨饿,所以生产队每年都要栽种大面积的白薯(白薯产量高)。那年秋天,我想抽他嘴巴的那个老师带领他的学生们,到生产队里去参加劳动。看着刨出来的满地大大的白薯,老师高兴,便开口唱到:
东方红,太阳升,太阳沟满地北京红(一种白薯的学名叫北京红)。
它为人们(民)填肚子,呼儿咳呀, 他是人们(民)的大救星……
为首的红卫兵说老师这是侮辱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人民的大救星毛主[xi]。说老师这是把毛主[xi]比作白薯。
红卫兵们对老师进行了武斗。
看着老师的头发被揪掉、嘴里流着血,我想,那头发要是我揪掉的、那嘴巴要是我打的该有多好。
我知道,我矮小,够不着打老师的嘴巴,更揪不到老师的头发。我想象着,我站在我们上课时坐的板凳上,使劲抽老师的嘴巴、大把揪老师的头发。
一下、两下、三下……
一把、两把、三把……
鲜红的血,顺着老师的嘴巴流下来……
大把的头发仍在地上……
可是,我只是想。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即使我真的敢大巴掌打老师的嘴巴、两只手揪老师的头发,我也没有资格。
我知道,我是狗崽子。
从那天开始,我很自由,我们小学校里的小学生都很自由。我们不用读书,我们差不多每天开批斗会。
后来,批斗会开烦了,我便经常领着小丫到山上去玩儿。
6
白色的炊烟在山下的太阳沟庄上方漂浮着。
我和小丫坐在山顶上,日头要在西山落下去,月亮想在东山升上来。
我和小丫看着东边的月亮和西边的日头聊天:
小丫——
啊——
日头和月亮,你要哪一个?
我不要。
为啥?
人家不给。
那让你做日头和月亮,你做哪一个?
我不做。
为啥?
他们在天上,我在地上。
我是说假装。
我是小丫,不用假装。
选一个。
不。
我让你选一个,一定。
我不选。
那明天不让你跟我玩儿。
那我选一个。
选吧。
月亮。
那我是日头。
中。
月亮是日头的媳妇。
说完,我冲着小丫坏坏的笑。
小丫红了脸,随手揪下一片树叶,撕扯着。
那一刻,我发现小丫长得很好看。
放学的时间到了,我们回家了。我不想我爸爸揍我。
7
小丫是个私生子,不,应该是私生女。
据说,小丫的母亲和她体弱多病的父亲相依为命。那一年的夏天,我们这地方已经断粮多日。小丫的母亲实在看不过体弱多病的父亲忍饥挨饿,便在一个晚上去生产队的地里,打算偷掰一些青棒子回家煮熟后给父亲吃。正当小丫的母亲拿起装在框里的一些青棒子,准备回家时,被夜里不知道出来干什么的生产队长抓了个正着。
……
后来,小丫的母亲生下了小丫。
再后来,在庄里坏事做尽、人称绝户的生产队长进了县里的监狱。
再再后来,小丫的姥爷死了,小丫便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
8
又一个农历的新年过完后,太阳小学开学了。小丫跟着我到太阳小学去读书。
还是那个老师,说话还是那样的腔调,只是看上去比先前老了一些,被他的红卫兵学生们揪斗后,头顶像是一块荒地,只长着稀疏的杂草。我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一点同情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老师还是托着长声。
我又开始恨起老师。
红卫兵咋没把老师的舌头揪掉,我在心里狠狠地想,只是想。
我叫小丫,我妈姓王,我叫王小丫。小丫说。
啊,你没有爹。对,你妈姓王,你叫王小丫,你叫王小丫。你要是姓金就好了,像,真像,看看你们俩,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金小丫,金小丫。你是金小丫。你们是兄妹、亲兄妹。
老师像是在说梦话。
小学生们大笑。
放学了,小学生们高喊:
王小丫,本姓金,不姓王,没有爹,只有娘。
王小丫,本姓金,不姓王,亲兄妹,耍流氓。
小学生们一遍又一遍的高喊着,小丫大哭。我拿起石头去砸他们的头,砸不到。小学生们围过来,将我推倒在雪地里,对我拳打脚踢。
打你个金山,踢你个金镯子,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抱着头大哭,小学生们一哄而散。
我从雪地里爬起来,带着一身泥水,拉着小丫,边哭边向家跑去。
我和小丫各自回家,向母亲叙说了一切。
听我说完,平常很少发怒的母亲,抄起菜刀,疯狂地向太阳小学跑去。等我回过神来,追上去时,我看到小丫的母亲手里拿着什么家伙,也跟在母亲的身后奔跑着。
两个相邻居住,但平常很少亲近的女人,手里各自抄着家伙,一前一后,向太阳小学奔跑着。
我和小丫在后面追赶着。我边跑边喊:妈——杀了他——杀了那个臭老九——
手拿菜刀的母亲没有杀人。母亲和这个背地里曾被她偷偷叫过狐狸精的女人一道,密切配合,把老师按倒在雪地里,将老师的棉衣棉裤用菜刀割成了碎片儿。
看着浑身裸露,闭眼躺在雪水里的老师,我很解气。
臭老九,你也有今天啊。我在心里喊。
我举起小小的巴掌,准备狠狠的扇闭眼躺在地上的老师一个耳光。
住手——
母亲高喊。
我的手停在半空,瞬间有些抽筋儿。
过后,我和小丫跟随各自的母亲回家去……
9
生产队长出狱了。
生产队长从县里的监狱回来的那个晚上,我爸爸失踪了。
和我爸爸一道失踪的还有小丫和她的母亲。
我哭了好久。
我的母亲没有哭。
10
好多年过去了。
太阳小学翻建了,盖上了明亮的新校舍,重新改名太阳沟小学;被我的母亲和小丫的母亲割碎棉衣棉裤的老师,已经去世多年了,坟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小丫家的房子更旧、更破了,上面也是到处长满了荒草,看上去一片荒凉的样子;母亲老了,嘴里时常叨念着狐狸精、白眼狼……
我早已经进入了中年。
我再也没见过我爸爸、没见过小丫的母亲、没见过小丫。
我常常怀念小丫、怀念过去……
我也常常想起那个老师,每当想到:我举起小小的巴掌,准备狠狠的扇闭眼躺在地上的老师一个耳光。
我的手便开始抽筋儿……
(2013年7月11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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