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年九十有五,耳不聋眼不花。每天早睡早起,天刚蒙蒙亮,就连那山呀、石呀、草呀、树呀的还没有完全醒来时,爷爷已经走出村口了。背着小草筐,拿着大镰刀,还不忘了肩膀上掮着那两只通身黑缎子似的八哥。爷爷每早去小山上打猪草,一高兴还要吼上几嗓子,在我们这儿叫“喊山”,有利于身体健康,爷爷的声音虽然已经有些苍老了,但仍很高亢、响亮、悠长。
爷爷的生活习惯一直坚持了好几十年,不能说风雨无阻,但也基本上一成不变,就连我父亲病故的前后日子里,他都不曾终止与改变过。
可是今年入夏以来,爷爷的生活习惯变了。晚上睡不着觉了,大睁着俩眼想心事;早上不起床了,松懒得不想动。我和哥哥、姐姐们,以及叔叔、姑姑们都慌了,特别是我,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看到爷爷突然衰老了,心里的吃惊与害怕难以形容。
“爷爷,你是怎么了呀?哪儿不舒服了吗?突然生病了吗?”
“小小儿啊!爷爷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就只能活到九十六岁的头儿上,还活不满呢。”
“谁说的呀?你不是说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吗?……再说……你今年不是才九十五岁吗?”
“别扯淡!爷爷不糊涂,我啥时候给你说过我能活一百二十岁了?人的命天注定!谁也不能拗过天去……知道吗?”
“那还‘人定胜天’呢?”
“那都是瞎扯淡!人啥时候也胜不过天去,命是能认识的,也是能抓住的,也就是说,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不能改变,谁能强过自己的命去?不能……”
叔叔、姑姑们要带爷爷去医院检查检查,爷爷是坚决不同意。他坐起来笑笑说:“别花冤枉钱了!我自己的身子骨我知道,就是老化了,检查也是白检查,保证啥毛病都没有!”
“不行,爷爷,就是正常体检也要去医院,你又不是神仙……啥毛病都没有,怎么突然就吃不能吃、睡不能睡、起也不想起床了呢?一下子老了……这怎么可能?还是让医生去全面、彻底地给查查吧!”
“我知道我自己……你们还不信……查也白查!”
结果用高端仪器查,请专家医师看,忙乎了一大上午,最后得出:一切正常,健康状况良好!
我不相信,心里直想揪住医院院长审问一番,但要是真的那样,估计院长会含冤郁闷死的。
回到家,吃晚饭时爷爷吃的又很少,不及以前的三分之一。夜深人静了,我还陪着爷爷不愿走开。爷爷就神秘地笑笑说:“小小儿啊,困不?要是不困不乏的话,爷爷有件大事告诉你……”
“大事?”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可心里也不由得一阵惊悸。“爷爷还有大事要给我说,会有什么大事?”
“你还知道咱家地窖里有三个罈子吗?”
我一听,便在脑海里寻找到了记忆中的尖底、大肚、细短脖子、撮口的大中小三个罈子,小时候曾喜欢搬着小罈子玩。于是说道:“罈子?知道……现在还有唻吗?”
“有!那老地窖还年年用着,那罈子也就年年用着,放在那里,哪里有人再动过它们?”
“爷爷,你怎么突然说起罈子来了?”
“这会儿你去地窖里打开那个小罈子,里面是半坛子的油,油里面有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个小小的楠木盒子,你把它拿来。”
“啊?楠木盒子……拿它干啥……”我以为是什么神秘又古怪的宝贝魔盒之类,心中惴惴。
“怎么?不敢去拿?”
“呵呵!爷爷,我有怕的东西吗?”
等拿着盒子走在院里时,好奇心一个劲儿地怂恿我打开它,可我翻过来倒过去就是没有找到能打开它的地方,看上去这完全就是一个整体的四方木块,我也就没有了打开它的方法。
交给爷爷后,爷爷先是很欣慰,接着是一脸的严肃,双手扣住盒子的两头,好像又在运功使劲儿,停滞一会儿,只见爷爷的两手青筋暴起,两手向两边一拉,伴随着“嘿”的一声,那小小的楠木盒子一分为三个了。中间是个方形筒,薄薄的四壁两大两小,中间空。两头握在爷爷手里的,是两个像抽屉似的木斗儿。我抹抹眼看去,每个木斗儿里用黄缎子铺底,上面横着一个带有六个凹齿的格栏,可以说是格栏里躺着四个酷似柳叶的小刀,全身乌黑,却又隐隐地透着银白色的光亮,宽有一厘米,长有二十厘米,尾巴是个小小的梅花状。
“啊——爷爷,这不是柳叶飞刀吗?怎么……是黑的?还少了……四把?”
“哦?小小儿啊,你怎么知道这是柳叶飞刀?”
“看那形状呗!我在电视里……见过。”
“嗬!……这就叫‘乌金梅花尾柳叶飞刀’,飞行快,隐蔽,刀尖锋利又含毒,中刀者必死。”
“爷爷,你会掷飞刀?我怎么没见过……”
“呵呵!多年没有摸过了,本打算把它们带进我的坟墓里去的,你怎么会见过呢!”
“哎呀,爷爷!你怎么不教给我?带走灭绝了多可惜,这可是神技!”
“什么神技!国泰民安、生活安定幸福时……是用不着这般杀人利器和伤害人的本事的。”
“和平时期这种搏击能力和技艺,包括哦杀人技巧都是一种运动技术呢,可以竞技比赛的……你看那电视里的拳击比赛、散打比赛,还有……什么武术竞技节目《武林风》,那多火、多酷……还招美女呢!”
“唉……我是不理解……那叫酷?那就叫一个‘残’,是‘二’……如果说抗敌卫国,尚武是应该的,但在和平年代如此宣扬武力,那就不太好了,等于培养年轻人的残忍。要是一个地方把打人、伤害人的血腥武斗算作竞技,把杀人手段与技巧的比拼纳入比赛,那就等于说人不用分敌我、不用分好坏,事情也没有善和恶。就好比说岳飞和秦桧没有区别,仅仅是名字不一样的两个人而已。”
“啊?爷爷还是个社会理论家呢!……咱不谈这些了,反正现在是‘和平而不和平’,普天下都是豺狼虎豹少了,而穷凶极恶的坏人多了。你教给我这个绝技说不定我哪一天能用来除暴安良、保家卫国呢……哎,对了,爷爷!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里面少的四把飞刀都哪去了呢!”
“等我安排好事情后再告诉你……”
爷爷起床到院子里走走,然后我给他老人家弄了点夜宵,等再次坐在床上后,爷爷向我讲解了练习飞刀的方法与步骤。
先练两只手腕的力量,在三个罈子里注满沙土,由干到湿,再注入铁沙粒,三个罈子开始每天左右手各抓握提起五百下,一月一阶段,三个月换罈子。九个月勤练后,开始掷刀,右手“阳手飞刀”,左手“阴手飞刀”。也分三个阶段,头三个月只求把刀掷出去30米外,接着三个月只练刀掷出去次次都能扎在靶子上,再三个月力求练习掷刀的准头,次次中靶心,再换更小的目标。
技艺的高下因人而异,一般一到三年练成。
一夜无眠,等爷爷讲完飞刀的故事后,天已经大亮。我向窗外看去,院子里的一棵枣树枝条伸到了窗户,两只八哥正蹲在树枝上勾着头往窗内看,它们可能是想看一看主人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也不带它们上山玩耍了?这枝枣树枝上的枣子和整棵树上一样,早已被打干净,只剩下泛黄的叶子。此时上面蹲着的两只八哥因为是一个动作蹲得久了,猛得一起身,同时蹬得细枝条一颤一颤的。
爷爷又想睡一会儿,但他听到八哥的叫声后,好像猛然间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对我说:“小小儿啊!还有件大事呢,外面叫着的两只八哥已经陪伴我有十年多了,只要它们不走不死,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照顾它们,从今天起你就要与它们俩多亲近……”
我郑重地答应了爷爷,看着他闭着眼休息了,我悄悄地走出房门,静静地站在院子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爷爷的诉说,脑海里也不断浮现出零星但很清晰的画面。
传给爷爷飞刀与绝技的是一位云游道人,人是哪里的人,道是在哪里修的道,都一概不知,因为那位仙道不说,爷爷也就没问,只是最后爷爷为他送了终,把他安葬在了山清水美的山中青溪旁。
没有的四把飞刀有两把是仙道用掉的,杀了两个该死的人;另两把是爷爷自己用掉的,也是杀了两个该杀的人。
云游仙道杀的第一个人是佛门败类。他路过五台山普寿寺时,见三个年轻女尼力战一个形象猥琐的采花恶僧。恶僧虽然形象猥琐淫邪,但功夫了得,以一抵三兀自嬉皮笑脸。眼看着三尼面红耳赤、娇喘连连、手忙脚乱、堪堪不敌,仙道出手了,阴手飞刀掷出,五十步外击杀了恶僧。没容女尼们感谢,仙道悄然消失。
第二个死在仙道飞刀之下的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官员。
爷爷用飞刀夺取的两命,如果爷爷他自己不说,还真无人知晓。爷爷这无名英雄、黑暗里的武林高手,还真正是隐身遁形得无声无息、神鬼不觉呢。他的亲朋好友无人说过,连我奶奶也从来未说过,我有时很怀疑,要说我父亲等人不知,可能,难道奶奶也真的一点不知道吗?
杀第一个人那年爷爷还正年轻,可是家里没吃没穿没住,家破国破的人只能流浪。
“哎——老乡们!招工招工了!棒小伙子干活,吃得好吃得饱,活不重,不少挣钱;大姑娘小媳妇做饭,管吃管住还有工钱。”
“哎——吃粮当兵,保家卫国……”
爷爷来到一个大镇上,情况与山乡小村里大不一样。人多了许多,吃饭的机会也多了许多,还有施粥的,好像这里也富裕了好多。
爷爷心里合计着:“当兵能吃饱,但死得快。还是去做工吧!当然不能听信那些招工们的瞎吆喝,他们个个都长着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做工苦,肯定是苦些,既吃不饱,活又重。以前也听出外干活的邻居大哥说过,但还不至于死那么快。”于是,他报了名,与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一起被带到一个空院落里吃了顿饱饭,还给穿了一身真正的布料的“劳动服”。
其实我爷爷这一次是想错了。等他所在的大空院落里聚集了有四五十人时,来了两辆画有膏药旗的日本军车和十多个日本兵,呜哩哇啦逼他们上了车、开上了路。
“奶奶个熊!还是上了那龟孙何大拿的当了,他是专为日本人骗劳工的。”
“娘的个b!给小日本做工,不是修炮楼就是挖煤,比他娘的当兵死得还快。”…………
车没走多远,就有人反映了过来,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一时间车里像炸了营。
“叭叭”!两声尖厉的枪响,两辆车子停了下来,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从车前跳下来,手里提着还在冒着烟的手枪,对着车上的人呜哩哇啦地暴叫一阵子,声嘶力竭,像一条呲牙的豺狗。看那表情很气愤呢,但车上没有人听得懂他哇啦哇啦交换些什么。安静一会儿后,车上的人又开了锅了,七嘴八舌。这次那日本军官儿没放枪,而是一挥手让几个日本兵用枪托在车下面往上打砸那些乱嚷嚷的人,够不着的就回车前拿来皮鞭子抽打。
僵持了一会儿,从前面开过来一辆小车,俗称“日本老鳖盖”(就是老式轿车,当时的百姓管它叫“老鳖盖”)。车到跟前停住,一个戴礼帽的中国人,白白净净的,长得没得说,挺体面,伸出头来大喊:“工人们!老乡们!不要乱,安静!听我说,你们这一批人是去修铁路的,最幸运,干的活也最光荣。那是日本人为咱们修的,你们想想,人家日本人出钱出技术,咱们出点儿力总是应该的吧?铁路修好了,他们又不能搬走,不还是留给咱们使用吗?”
“放你娘的狗屁!日本人是你爹?你帮着他们说话。在咱们家门口修铁路那是更多更方便拉走咱们的好东西,跑得更快来杀咱们的人。”这时的爷爷再也沉不住气了,力排众人高声大骂。他这一骂,引起众人的附和,“对!日他娘的,小鬼子就是这个目的。你个吃里扒外的瘪独子还是个中国人吗?”
“你小子真给咱爷们儿丢人!还不赶早自己撒泡尿淹溺死了自己?”
…………
众人把那翻译官骂毛了,只见他对着日本兵呜哩哇啦一通叫唤,再看那十几个日本兵端枪上弹就要行凶。众人好像无意识地走上前挤的挤推的推,把我爷爷和另外几个说话的人围到了中间。日本兵的枪响了,从山上射向日本兵的枪也响了,从车上栽下来两个劳工,而端枪的日本兵却扑扑腾腾倒下四五个。接着是一阵手榴弹爆炸声,随着几个没死的日本兵的转身卧倒还击,劳工这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是抗日游击队,咱们快下车跑!”大家一齐跳下车,有的撒腿就跑,有的扑向地上打枪的日本兵。
时间不长,战斗便结束了,游击队有四五十人之多,虽然不能一人一杆枪,但没有枪的能专门投掷手榴弹。尽管日本兵连同那个翻译官一块被打死了十三人,劳工和游击队战士死伤的一共也有二十多人。剩下的劳工们除了几个年青人参加了游击队外,都跑回了家。
我爷爷没有参加游击队,也没有回家,因为他那时没有家可回。不过,他去了一趟附近的山里。第二天,何大拿死了。人们偷偷地传播着这个本镇最大的汉奸的死相很吃惊。就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坐着,左手里还端着茶壶,胸口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飞刀,只看得见一朵黑黑的梅花,两只眼珠子瞪得溜圆,死了。
爷爷的第二刀杀的那个人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爷爷有一个同乡发小,一块走出村子流离失所的。只是后来爷爷想着去做工,一直反对当兵,而那人不善于劳动,就认定了当兵,于是两人分开了。
爷爷在大谷镇安了家,那人也在不知哪支队伍里当了侦察排长。有一年的春季,那人突然带着几个人穿着便衣在这片山林子里转悠,正好遇见了爷爷。两人毕竟是同乡伙伴,叙起旧好,那人便把自己在此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告诉了爷爷,并邀请爷爷加以援手。原来他们是追击一个日本五人盗墓特工组来到这里,交了两次手杀掉了两人,还有三人逃到了这里,或许是打此经过逃向了别处。
不过,这里山中也有古墓,爷爷和那几个人商量分析,盗墓鬼子不会离开这里的,不说有墓可盗,就这片山林掩护可帮他们逃避追踪这一点,他们也不会很快就离开这里。
果然,爷爷他们蹲守了三天三夜终于捕到了那三个鬼子兵。搏斗中,爷爷独自击杀了他们中的组长,用的就是第二把柳叶飞刀。另两人被爷爷的那位同乡带人围猎捕杀掉了。爷爷这次又放出飞刀,他那位同乡知道,但那几个人都在后来执行同样的任务中英勇献身了,估计还没来得及传播爷爷的英雄事迹吧!
我爷爷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名英雄和武林高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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