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出远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小我就常常无奈地面对母亲的出门。

三岁那年的一个黑夜，我从睡梦中醒来，不见母亲的踪影，哭喊也没有人应。偌大的房子阴森森的，奶奶死后半年，爸爸也死了。在我哭得声嘶力竭时，母亲拖着挨斗后疲惫的身子开门回来了……

四岁那年的一个上午，母亲在我尚未睡醒的时候便出门去西门外挑沙了，把我一人锁在家里。我透过门缝对着外面哭叫，哭累了，便抱着小凳子当娃娃玩了起来。中午，中暑的妈妈被人抬了回来……

六岁那年，外婆病危。天不亮，母亲将睡梦中的我抱到邻居床上，待我醒来，不见母亲。这年，我开始懂得牵挂母亲了。不断向小伙伴们打听，夜里是否听见门前池塘有人掉进的响声？童年的世界就大到村边。

七岁那年夏天，母亲在城里参加黑五类学习班，大概有几个月。这段时间，家中就我与继父无声地生活在一起。一天，继父买了点加工肉（经过处理的病猪肉），用腌菜窖。吃饭时，我不敢搛肉吃。吃完饭，继父去河边拎水，我动了几个念头，想拈一块肉皮吃。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拈了一块肉皮塞进嘴里，背起书包刚要跨出门槛，继父迎面跨进门槛，见我嘴里鼓鼓囊囊的，厉声喝问：“你嘴里是什么？”我含糊不清地说：“肉。”一个响亮的耳光扇了过来，将我扇得栽倒门槛外，我一骨碌爬起来，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身边没有同情我的人啊！小小年纪也知道泪水要往肚子里留。事后，母亲为此跟继父吵了起来。

十岁那年的一天，母亲要去大姐家。早晨便捡好了出客的衣裤。为了留住母亲不出门，我悄悄地将母亲的裤子藏进了书包。母亲匆匆吃完饭，到处找不见裤子，最后在我鼓鼓的书包里找到了，继父将我从饭桌边拖下凳子就要打，被母亲制止了。

再后来，母亲在象山大队手工业厂画玻璃，早出晚归；母亲拎着油漆筒，跋山涉水，走遍信江南北，找婚嫁的家具油。家里又只有孤苦伶仃的我饱受精神折磨痛苦地跟冷酷的继父在一起，我常常牵挂出门的母亲。

…………

这次，母亲出远门了。出门前几天，母亲已经什么也吃不下了，除了灌点鲜奶、米汤、苹果汁，就是喝水。临终前两天的晚上，我喂了小半碗很稀的稀饭米汤给母亲喝。次日早晨，我上班前还看到母亲顽强地用左手按捏着瘫痪的右手。可等我中午回家，母亲已经不省人事了，只听到喉咙里很响的痰鸣声，看见母亲胸脯幅度很大的起伏。直到过了半夜，母亲的呼吸顺畅了很多，并由顺畅而微弱，直至7月24日凌晨三点零七分平静安详地“睡”去。

母亲患脑萎缩已经七年了，一直行动不便。年前几天突然瘫痪了，半年来的健康状况并不差。就这半个多月，突然生褥疮而一发不可收拾，侧卧，侧边烂；坐着，屁股破；只要是挨着床面的部位，就会破皮。很快，母亲的饭量由一碗到半碗，到吃不下饭，到只能吃面条、馄饨，到只能喝流质食物。

星期五，母亲含糊地说要请神父来做临终弥撒。星期天，神父送来了圣体，很多教友也来了，神父祈祷说：“请求天主赦免苏玛丽（教名）一生的罪过，减轻她肉身的痛苦……接纳她安息天主的怀中！”

两天后，母亲便走了。

古人云：“子欲孝而亲不在。”我以前认为自己深深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今天母亲真的不再了，我才痛彻心扉地犹如切肤之痛地感受到“子欲孝而亲不在。”

妈妈，亲爱的妈妈，儿子对不起您啊！半年来，只是除了保姆不愿干的事，我才亲自做，如换屎裤、尿裤，洗屁股。此外，我陪您聊天的时间太少太少，给您喂饭的次数太少太少。就给您剪了几次指甲和脚趾甲，洗了两次脚，第一次，您说“我知足了”；第二次，您说：“我不对的地方，你要原谅我。”妈妈，现在我才深刻地感受到，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人啊，我们没有尽心尽力地服侍好您，没有给您带来晚年的幸福和快乐，请求母亲在天之灵原谅我们。

妈妈，您的孙媳妇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我预计您能看到曾孙出世呢。想不到就这半个月的时间，您便一日不如一日。

母亲，您在哪里？是在天堂吗？

天堂里再也不会划您的右派，再也不会给您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再也不会押送您下放农村管制劳动，再也不会罚您戴高帽，下跪，游斗，鞭打。天堂是充满爱的，所有的人都亲如兄弟姐妹。没有家庭矛盾，没有夫妻离异，没有儿女反目，没有误会，没有纷争。

愿母亲在天堂永享幸福快乐！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