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湾三伏天的样子是从午后安静的小巷和热闹的石板路两边开始的,有泛白的阳光在香樟树下抖动着圆与半圆的阴暗圈子。午休的汉子们先后睡着,没有声响;走动的孩子四处奔跑,躁动异常。孩子制造的声音不带节奏,扰的某一声“瓜娃儿”的叫骂夺窗而出,于是孩子赶紧散开,周湾依旧恬静,只是表现出的模样似乎比之前还要燥热。
孩子的吵闹声在八月初的周湾常不绝于耳,这大概归功于周湾八月里的丰收样子,斑斓样子,万家灯火的样子。有丰收了的稻子,甘蔗,荸荠,红薯,长在田地里,伴着湿漉的泥土,仍旧挡不住孩子撒野的脚步。某一个人在午后一阵鬼叫,孩子随即四处而来,大多数人还要顶着根荷叶在脑袋上。吆喝的嗓门有多大能量,贪玩破坏的能力就有多强,谁也记不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回家,或者瞒着家人在屋外“打架”。
田野里的畅快感觉是因为有很多可供偷吃的东西,或者又只是拿着支小铁锹掘鳝鱼,灰头土脸的记忆和收获满篓的快意让人印象深刻。而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或许又是背靠阳光回家的小精灵,甘蔗叶子在风里飘荡,蜻蜓燕子在檐下飞扬,年幼的世界充满了绵延的稻香,一阵阵的奔跑,自此写上了金黄。
孩子的吆喝声在八月很长,长过所有周湾里的长者和汉子,孩子的声音在孩子的世界传播,周湾听到的时候多,他不干扰,只是微笑。倒是奔波在田野里的汉子们的吆喝,周湾是认真仔细聆听了,汉子们彼此间高呼一声,低叫两句,周湾听得清楚,应得响亮。汉子们的声音在田野和村庄间回荡,说的都是这个节气里的五谷收成情况,听到了的汉子会很有力地回复一下,表示他知道了接下来的农事应该怎样准备,心有方向。
田地里的吆喝声,田地外的问候声,汉子们的声音深沉而有力,只是习惯地相互问候下,在周湾的里里外外,这些见面的招呼也算经久不衰。有时候,大家只是一个随意的笑脸,走过的长者便心生慰籍,对于周湾的昨天今天,他们有太多的肺腑之言要去明说。
长者们的明说有时候会是一场好戏,至少也是一场好的幕剧,虽然这样的画面在周湾里经常发生,然而每次的回响总是不凡的。三伏天的热里,过午后,过黄昏,斜阳不盛农事不忙的节气是听众最多的时候。长者是无须准备什么的,因为他可以随时开讲,最多事先准备好一壶好茶,开水是早就煮好了的,一轮滔滔不绝之后,正好赶上水凉茶香之时。
需要好好准备一番的当是打算过去听“戏”的周湾人,那当中老弱妇儒占大多数,他们会搬来椅子凳子,还要抱上孩子,拿来蒲扇。随着某一位孩子的吆喝,大家口口相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长者会何时开讲。吆喝的声音是在走动的周湾人之间传递的,从这座村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安静而温柔。
长者就是长者,对于过去了的历史总能讲个源远流长来,甚至对周湾的名字也会道出一二。在长者的言辞里,周湾人也算间接知道了,原来周湾村的名字是有两个版本的。“周垸”是周湾的书面语言,口语化的周湾被所有周湾人用这样一个“湾”字替代,这样的周湾给人的感觉正是充满流水又满腹曲径幽深的意境。也许啊,对一个地方拥有的感情深了,言语和文字自然丰富起来,周湾人用通俗的语言,传递出了一个动人的周湾。
在晚风习习的夜色中,仿佛总是要有人的呼声才显热闹生动,长者说戏的收场是不定时的,周湾人的兴致也是不一而足。可能会因为某一个人的吆喝,大家都散了去,也有可能因为大家的兴起,喋喋不休的追问长者。总之,故事的神秘和悠长让周湾人愿意与彼此守在一起,而那么多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大概也是受了如此启发,充满文艺的长大。
八月的风景在周湾里持续的时间长,如果说的再久远些似乎还要扯上前一辈人的故事。父亲那一代人影响着的周湾模样是激昂而混乱的,吆喝的声音在那个时候流行,人们的精神足,斗气高。一行人做的农活,一行人上的食堂,卖力气和吃饭是同一件痛快又好玩的事情,之后,再拿上工具,吆喝两声,胸中自有无限力量。
父亲说,那时候的周湾,是有名的出“吆子”地方,吆子就是擅于吆喝的人,每个到开工或者收工的时日,就会准确听到吆子们的嘹亮的呼声,一句“赶早了,开工”,一句“落山景了,收工”,循环发生,响彻七里八乡。父亲说,那些吆子们底气足,中气盛,好几位在以前还是戏子出身,对于发音的功法很是熟悉,运用自如。短短的一句话,听着不慎人,来气力,给枯燥的生产队带来了鲜活气氛。
吆喝的声音,清亮的人群,也许该归咎于周湾的山水曲折,苍郁林木使得生活在其中的乡民有最纯净的身形脚步欢歌喉咙。挑着大簸箕的卖货郎,摇着波浪鼓,走在小巷和院子周边,卖货郎的声音是由波浪鼓发出来的,清脆而干净,他的步调缓慢,间接也是为了吸引赶上他的人。卖货郎的造访时间多是随机的,被吸引了的周湾人吆喝一句,于是包围住卖货郎。浅浅的日光,深深的树影,卖货郎的挑担搁在小路的一角,妇人和小孩在挑选着各自感兴趣的小玩意儿,一脸满足和欣喜。
在一年之中天气最热的时节里,还会有提着工具包游走于周湾的理发师,母亲总说,那些游走江湖的先生才是真正有手艺的师傅。他们来到周湾,不吆喝,不走门,只是安静地在清水河畔的树下摆一张椅子,还要竖一枚短镜。依旧是周湾人的吆喝之声响起,来理发的人就熙熙攘攘,热闹异常。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周湾是很得游方人士的关注,各式各样的人走进周湾,幸会周湾,在忙碌或悠闲的时光里和周湾人的吆喝声走到了一起。周湾人不改变,不追随,吆喝的呼声仍旧嘹亮,非凡。一年的农闲时节,一年的秋收旺季,吆喝的声音穿过瓦墙小道,带着芬芳袭来。
八月的末尾,处暑节气正浓,秋天的雨如期而至,午后短暂的晴天过后,周湾人的吆喝之声轻巧传来。农事闲暇,周湾人的生活里少不了简单的娱乐活动,桌椅对着屋子大堂西侧,四个人依次坐下,桌上倒下麻将牌子,牌可以打到天黑,打的输赢结果都无所谓。而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些搓麻将的声音,又吸引来了围观的周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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