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拣尽寒枝不肯栖。

当这几个字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翻腾回转的时候，心里竟然只余下一个人的影子。

我一直不明白，苏轼该是有着怎样寂寞悲戚的笔调，才能写出如此孤傲绝尘的句子，又有哪一个堪堪称得上“风华绝代”的人儿，可以配得上如此这般高寡的风情？

江湖上有一句话流传甚广，“长门断剑肯轻出，万古霄霄动江湖！”长门荆楚，世人只知道他是谜一般的人物，剑术无双无对，一生只有一个朋友，一个可以以命相交的朋友——那个以一己之力撑起黑暗的大宋王朝中唯一一线光明的青衫御史陆青楚陆大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会成为生死之交，一如他的那柄断剑，因何而断？同样也没有人知晓。

荆楚最喜穿白衣。或许剑客都喜欢那种纤尘不染的感觉，一如古龙笔下的西门吹雪，大概，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会让人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吧！

剑客，注定是孤独的。

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的剑甚至只为一个人拔过。当那个宁静肃杀的夜里，荆楚拔出他那破月抉云般的惊鸿一剑，人们或许只记得流光乍现般惊为天人的剑影翩跹，和万俟龙城仓皇败走后的狼狈身影，却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拔剑那一刻的心痛。长门断剑……肯轻出？

长门断剑肯轻出！

断剑非利，却足以刺痛内心深处那一处心痕。拔剑，是不是也意味着，要连同那一段往事也连根拔起？

或许，那是一段久远得连自己都曾经忘记了的回忆。有时候，回忆太远了，就成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盲区，即使沧海变幻，白云苍狗，都不会轻易去碰。或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那个容光绝艳的影子，那个嫣然如花的凝眸一笑，疏远了多少次，又明晰了多少次。如果不是为了陆青楚，这把剑，恐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拔出来了吧！

至少，他宁可愿意不拔剑，如果，可以有选择的话。

我记得，大赌坊顾今朝品题天下英雄的时候，提及他生平最佩服的四个人，是提到过荆楚的名字的。霍长空，萧玉楼都是统率千军的人物，大权在握，生杀予夺，都只在眨眼之间，然则荆楚生平所凭恃，唯一把断剑尔。然而这把断剑承载的东西，恐怕没有人真正试着去了解过。

除了陆青楚。陆青楚是懂他的。所以那晚荆楚一剑惊走万俟龙城之后，二人之间竟没有丝毫只言片语，没有感激的话，没有把酒夜话的阔别重逢，荆楚只是默默选择了离开，带着一身伤痕，走得决绝，也走得干脆。陆青楚同样也没有挽留，他有更重要的事。

我时常想，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友情，才能让两个人可以如此以命相托，或许信任，本身就不需要任何言语的。我想，这才是以顾今朝之尊，也不惜为之动容的地方吧！

万古霄霄动江湖，动江湖的不是那把断剑，而是那风华绝代的神采。

二

拣尽寒枝，这四个字，足以写尽尘世间的一切爱恨悲欢，沉浮纷扰。然则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这四个字的考语的。但至少，易杯酒担得起。

易杯酒是谁？如果说，这天下有人不知道龙虎山上九大鬼，有人不知道江船九姓，都不足为奇，但如果有人说不知道辕门老大，不知道缇骑都尉，恐怕任谁也不信的。

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行道，谁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袁老大靠这一十一人杀尽天下仇寇，迫得江湖人人自危，数十年未敢有任何风吹草动。缇骑三十二尉近乎赶尽杀绝式的压迫之下，武林中刀兵入库，不敢见血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组织，这样一个几乎建立了江湖新秩序，强大到让人窒息的力量，其势力却从来没有踏足过淮河一步，为什么？只因为淮上有那个人。

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

他的名字，叫做易杯酒。

易先生于乱世之中担起淮上义军的重任，压力重重，步履维艰，却从来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度过。易先生弹得一手好琴，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不顾得罪权贵，也要保住朱妍的尊严。易先生一身书卷气，看着像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有面对刀光剑戟，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的气概。易先生病弱之躯，一举一动却能令整个江淮一线军马为之牵系。易先生生平自负，结交朋友甚多，然而真正能让他心里感到疼惜，每每忆及，都会感到心中一阵隐痛的，只有一个。

传杯。熟悉易先生的人都知道，易杯酒跟前有一个木制酒杯，从不离身。没有人知道那只酒杯的由来，也没有人知道那只酒杯的用处。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只酒杯一旦传出，凭着那人的西来一剑，足以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风雨。

恐怕纵然老辣如宗室双歧，强盛如文府，都无法直撄那一剑的锋芒。只因，那是一支曾经连败江船九姓的快剑，一支可以独抗缇骑都尉，杀破辕门三重包围圈的——弧剑。

一杯一杯复一杯，杯是只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流连；雪还是多年前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不动握杯的手、还有——友情。

江湖中，还有谁记得这杯雪之交？

恐怕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易杯酒才会觉得，人生如寄，好在，总有那么一个人，是牵连着自己的心，能让人搁浅不下的。

三

第一次知道苏意，是《相思门》。

那个常年独居洛阳苏府西院的闲散废人，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名字，他到底有着怎样传奇的一生，又到底经历了怎样惨绝人寰的变故，终让他生出弃世之念？我想，这个谜，如果苏意自己不肯说，便算苏妄言再聪明十倍，也是无从得知的。

苏妄言从小叫他三叔。他只知道这个三叔口里有着说不完的江湖典故，有着许多闻所未闻的传说故事，他只知道，三叔最疼的人，只有自己，甚至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为这个孩子死。”

如果不是凌霄，那个在苏府门前苦等了十年的痴情女子，恐怕苏妄言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苏三公子秋水剑在手，闯荡江湖卓然出尘的翩翩风姿，足以让多少英豪为之心折？

然则，过往，终究只是过往，如今，都随苏意一起，锁在那间窄小的院子里，没有人过问，没有人知晓。

恐怕就连当年曾经名动江湖的的字号，　“拣尽寒枝”苏三公子，新一辈的江湖子弟中，知道的也是不多。

如果说，这天下还有谁能配得上这四个字的话，我想，除了苏三，再无他人。因为一切成谜，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当年他与一幻境的主人月相思有着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因为一切成谜，所以我们无法知道苗疆刀客发誓不伤害任何一个苏姓之人的背后，有隐藏着怎样的曲折；因为一切成谜，所以我们更无法知道，那个赠他劫灰，让他佩服的的世外高人，又有着怎样传奇的江湖经历？

只因一切呈谜，所以我们无从知晓的太多太多。

或许，苏意本身，也是一个谜。

我跟小末说，苏意，大抵是菖蒲韦苏系列里的一个bug，小末一笑置之。然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纵使苏妄言再聪明十倍，武功再高十倍，韦长歌天下堡势力再大十倍，以苏妄言的性子，想要在这样一个乱世江湖里生存下来，都将一个难以言道的未知数。

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苏三公子，却给这个最疼爱的侄子铺就了一条多么好走的路。多少次，江湖人都是因为冲着苏三公子的面子，才使得苏妄言险死还生，又有多少次，又是因为这个三叔，使得苏妄言莫名其妙陷入重重危难之中？

佛说，世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是可求而求不得的。一如我不知道苏意经常说的那句“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即便为他死了，也不要他知道”，是不是他这一生最深的体悟。

一如当年风华绝代的苏三公子，忽然封剑消失于江湖，留给世人无尽的传说。

他说，明月最是相思之物，这世上却有一个人比明月还要叫人相思。

月相思，月相思……明月长照，千里相思。或许，拣尽寒枝的寂寞，不是不肯栖，而是无处可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