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生命的两极木伯

发表于-2013年08月06日 早上9:58评论-1条

想象一下,一个新生的婴儿和一个垂死的老人互相见面,会发生什么?婴儿自然不会理解老人的处境,老人又能揣测多少婴儿的未来?说实话,二者作为生命的两极,一方有着无尽的未来,一方只剩下无言的回忆,二者之间,只有巨大的差异,很少有什么相似。但是,作为旁观者,却发现其间还真有很多共通之处:

例如,二者都需要别人照顾:婴儿需要母亲哺乳,老人也要亲人喂食。婴儿需要旁人把尿,老人也要别人换内裤。二者都不似正常人:婴儿以哭泣来诉说自己的需求,老人会哽咽来叹息生命的无奈。二者都很无助:婴儿需要别人的帮助否则就难以生存。老人则需要神的眷顾却仍难以避免既定的结局。……

这样的老人和婴儿,当然是现实存在的,所幸这局面并未真的发生,因为二者间差了两天时间,离了百十里路程。只是自己作为旁观者,恰好历经了这两件事,在想象里将他们放在了一起而已。还好,有了这时间和距离的缓冲,自己还来得及将心情和表情更换一下,好以惯常的样子来面对这生命两极的二者。这几天的行程,就是这样一个转换和面对的过程。

这里说的老人是妻舅。关于妻舅,曾写过两段文字,一段是2011-05-05刚诊断为肺癌时写的《想念一个人》,一段是2011-08-19再次拜访后写的《陪你最后的旅程》。伺候到现在的两年里,经历两个疗程放疗,两个疗程化疗,似乎一切都在好转。至少后来的几次见面,还曾在一起散步,一起下馆子,这些事实都在这样说。谈笑风生不说,步履还算矫健,且检查也说癌细胞已经找不到了,就像一切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可实际上,这玩意从未不甘心失败,它就像老人头上那些落光了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又长了出来。

消息是上周二知道的。妻舅的女儿给妻打电话,说这段时间老爷子头晕,后来走路也不稳,加上吃饭总呕吐,直到前天晚上摔在了厕所,不得已又一次住进医院。检查结果是脑袋里有转移,但只跟他说有点栓塞。这几天情况更差,剩下的据说是做伽马刀,但没人知道效果如何。……

妻知道了这消息,并没像刚知道确诊结果时那样悲痛,只是表情淡淡的。回头对我说,刚确诊时以为也就几个月了,到现在过了两年三个月,已经是肺癌患者的平均存活期。命定的事,谁都不能左右。然后是平静的给单位请假,熟练的给老爷子买东西,再安排好第二天行程必要的一些准备。

第二天早晨不到五点出发,一路无话。只来到病房,看到了本人,才发觉一切变化是如此让人难以接受:一间两人的病室,一处阴暗的角落,一张黑黪黪的脸膛,都再不是想象中的模样。闺女喊了几声爸,妻子喊了几声舅,都没回声。过了一会儿才努力睁开眼,用余光看看我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就是一阵干呕。赶忙上前扶着坐起来,又端水又拍背,头上已是一层密麻麻的冷汗。一阵喘息后,再慢慢躺下去,再沉沉闭上眼,一切恢复到“正常”。只那瓶高悬的液体,一滴一滴坠落,表明是在对一个生命在进行治疗。

病房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显得有点拥挤。于是趁着这空挡,有人招呼离开。男人们先走:连续多天陪床,俩姑爷已很辛苦。如今新成员加入,他们自然要抓紧时间休息。女人们也不知何时离开了,也许是在外边讨论病情。这样不多一会儿,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看液体不紧不慢的滴着,想象按着这速度,五百毫升也许就是永远。再看病人似睡非睡的表情,却不知道这种状况能持续多久。所幸一切都正常,很少要人干预。有更多时间仔细的盯这张满脸胡茬、一层沧桑的脸,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这就是那个不苟言笑、手段利索的市医院“第一把刀”。然而这一切又是如此不容置疑。

来了两个男白大褂,进门叫“老主任”,然后笑着说“就会缓解,就会好起来”,临走再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可惜整个过程老主任什么都没说,除了好像稍微笑了一下。

又来了三个女白大褂,进门照样叫“老主任”,然后说“刚下手术台,都快累死了,真羡慕你能这样躺着啊。”临走说“您老总这样躺着也累,躺累了就坐一会儿,或者干脆起来溜达溜达。”这话像是对病人说,也像是对我说。我忙不迭的答应,老主任仍没说话,甚至笑意也不明显。

又来了四五个男女白大褂,进门照样一律叫“老主任”,然后一个年长的问病人“有什么不舒服?”再问我“吃饭怎么样?”再问年轻的白大褂“用了什么药?”再对大家说“先来二百克蛋白。”五分钟后,一群人再熙熙攘攘的离开,一切恢复到刚才的平静。

然而,平静是暂时的。不大一会儿,看见老爷子在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问了知道是要解手。赶忙一手摘下输液瓶,一手用力扶起后背。坐稳了再喘口气,然后将两条腿一条条搬下床来,一个个套上拖鞋。再然后仍一手举输液瓶,一手紧紧搀着胳膊,晃悠悠开始走向厕所。十来米的路简直像十来里,几次倾斜度太大,吓出一身汗来。好不容易走向回程,才看见床垫早已湿了,裤子也一样。扶着躺下,挂好瓶子。赶紧铺上一层被单,再找来备用内裤睡衣。……那个当年那么要强,那么威严的长辈,如今像个婴儿,就这样不情愿的被别人折腾着。要说区别只在于婴儿的被折腾是为了自己的成长,老人的被照顾显然是在不断的丧失尊严!

下午一点多,病房里又热闹起来,因为女人们回来了,顺便带来了病号饭。这时才知道原来与解手相比,吃饭才是更艰巨的任务。先报了饭的名称,后是艰难的坐起来,再后是摆上桌子递来筷子,这些都好办,难的是挣扎着吃进第一口,克制着咳嗽,却难免干呕。好不容易吃几口,终于克制不住,不等人拿起脸盆,一股液体就喷薄而出。接下来是继续干呕喘息咳嗽,继续擦嘴漱口。或者再忍着吃上几口,很可能是再来一次这样的循环。然后终于躺下,慢慢平静下来,就像饭已经吃过,且已经很饱了。

这样折腾几番,一帮人陆续离开,病房里再次剩下我俩。这时候,老人倒有了些精神,开始说话:“我自己就这样了,你们上班请假不容易,看看我就行了,还是快点回去上班吧。”“你儿子好吗?上研究生,是不是还要交学费?他这专业,以后毕业好就业吗?”“现在企业都不好干,你们企业效益如何?”再然后说大姑爷懒,陪床就是睡觉,叫都叫不醒。二姑爷滑,嘴上说的好听,办事不牢靠。接着说,“如今这世道坏了,你也要多注意。年轻时奋斗了,年老时就要平淡。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干什么都有个度,不要太亏待了自己。”…..

老爷子下问,自己只好言简意赅的回答几句。看看精神尚可,就努力再想一些和医学有关的逸闻趣事,回忆一些两家人在一起的昔日往事,请教一些老人自己经历过的或快乐或浪漫的童年旧事,反正就是试图多挖掘些两人共有的记忆,共同的话题,好逗引老爷子再多说些话。

您这一辈子救了多少人?五十年行医,上手术台不下一万次吧。

一万次没有,五六千次没问题。只是现在想,多数手术成功,也有不少遗憾啊。虽不算事故,但自己心里知道哪个手术做的不好。成功的很快就忘了,失败的会忏悔一辈子。

人生哪能没遗憾?医生是人不是神,治病也不是救命。看您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那么多人来问候您这老主任,看他们的样子,都对您很尊重呢。

他们是我徒弟,有的是徒孙呢。现在想当年我对他们太严肃,一辈子人缘并不好。

医生不是天使,天使笑着能办事。医生只有严肃才能训练好。不管怎么样,大家都高看您一眼。就冲您现在住单间,不排队,不挂号,不送红包,就很羡慕呢。等我们老了,会比您麻烦的多呢。

到那时候,也许就免费医疗了。

您真觉得将来会免费医疗吗?全国只有一个神木,现在看不是作秀,也是钱太多了。满地的煤都是金子,官员全揣自己兜里不好意思,只好用免费医疗换个好口碑。可前一阵子神木换书记,就闹了很大动静,说是怕书记走了政策变。可现在煤炭不景气,不换书记政策怕也难延续啊。

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就算国家免了,可这费还是照样要算清楚。就说葛兰素史克行贿,要牵扯多少人受贿?再看那卖掉产妇新生儿的妇产医生,简直就是魔鬼啊。患者有病可以治,医生心黑咋办?只杀个郑筱萸解决不了问题啊。医疗行业不透明,就算免了费,国家砸更多多钱进去,也只是让医生更肥,患者不会得到多少好处。

岂止医疗行业,整个国家都一样啊。喊了几十年财产还是不能公示,这样就算抓多少贪腐分子,也都是扯淡。……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然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垂死的老人,而是一对忘年交在多年分离后偶尔相聚,在随意聊天。

在不知不觉中,那瓶看似无尽的液体,竟一滴滴的快流尽了。然后喊来护士,取下绳索。老人终于获得了自由,居然独自在床上伸胳膊蹬腿的锻炼起来,像是在做一套自创的体操。然后说有点饿了,伺候着吃下了一个鸡蛋,喝掉了一罐牛奶,又啃了个小面包。而且,这次居然非常顺利,完全没吐。

就这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也过去了。在这三天里,除了陪着说话,扶着吃饭,搀着解手,也还干了其他一些事。例如给老爷子仔细刮了一次脸,去了那脸乱蓬蓬的胡茬,人真精神了许多。其次是现学现卖,查了几个管呕吐的穴位,如足三里、合谷、内关,公孙等,再摸索着找到“腕下三寸,虎口一指”的所在,一圈圈的按。是否有效没法检验,老爷子只是说痛。再次是给老爷子仔细做了三次全身擦洗。第一次老爷子不好意思,后来就配合了:不仅脚丫子让捏,甚至擦臀部时都相当配合。

总结这三天的感觉,就一个字“困”:身边躺着一个这样的病人,自己睡了也要醒着。一会儿问是否喝水,一会儿问是否解手。刚问过不久再摸身下已一片精湿。第一夜这样过去,心里不忍。第二夜吸取教训,对方说过不了也还是坚持,终于将水排到了该排的地方。第三夜照此办理,居然再次成功。这一夜没再换衣裤也很清爽---老爷子说两位姑爷一个懒一个滑,自己总不能重蹈覆辙吧。努力的表现好点,好的代价自然就是困。

除了自己的困,老爷子也有高兴的事。高兴的对象就是两个外孙。老爷子自己只有两个女儿,对男孩的渴望只有第三代。

第一个是假外孙,也就是我儿子。--儿子暑假放假没几天,导师招呼他就去上班了。这次来探望,妻也将他叫了来。老爷子看这个当年骑在脖上尿尿的小捣蛋,成了高高大大的男人,眉眼里都有一股喜悦。问了些上学上班就业的事,妻在一旁帮着夸奖,脸上的笑意就更明显。儿子递上一个红包,说是干一个项目的奖励。妻忙说一共给了两千,孝敬您一千。儿子临走要告别,老人甚至伸出手很庄重的握了一下,就像是在对待一位贵宾。

第二个才是真外孙,也就是二表妹的儿子。小子五六岁,正是顽皮淘气的年纪。从小生活在姥爷家,和姥爷熟悉,在病房里也照样折腾,又是唱又是闹,甚至多次和老爷拉扯。多次被母亲制止,但老爷子却一直很高兴。那表情和看医生护士的表情,甚至与朋友拜访的时候相比,实在是不一样。

还有第三件事,主角也是老爷子,但他自己却不一定知道结果。周四早晨,一帮人查房后会诊,妻和表妹们旁听。看了一摞片子,查了一摞化验单,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其中有争议的是伽马刀。说从ct结果看,脑里并非是独立的瘤,而是一片弥散的癌细胞。脑压增高导致呕吐,做伽马刀效果也不好。如果家属坚持可以做,做的好解除了痛苦,却可能变傻,从此不能认人。做的不好,很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最后的结论是做和不做,都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不如不做,让老爷子平安离开。

这结论,是听妻子转述的。其中还有一个细节,开始俩表妹说不告诉母亲,但听医生建议还是告诉了。以至后来再见舅母,也是眼泡红肿着强颜欢笑。至于主角是否知道,不好揣测。只是禁不止想,就算瞒的天衣无缝,谁能忽悠一个精明的医生呢?老人也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就这样,三天来,老人多数时间在沉睡,少数时间能醒来。多数情况沉默着,少数情况也说话。每次吃饭像打仗,吃了吐吐了吃。大家都明白,在这样的交替更迭中,老人在走着生命最后的历程。而时间却完全不管不顾,按既定的节奏滴滴答答的流逝。

转眼到了周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对此老爷子倒一点不糊涂,很早就开始督促,说自己好多了,你们放心。你们还要去老家给新妈妈贺喜,路远不好走,趁早走吧。于是,大家各装出一脸看似真诚的笑意,互相说一堆实在言不由衷的祝福,或严肃或玩笑或留恋或不忍,终于还是告了别,离开这个也许再不会回来的病房,告别这个也许再也不用告别的老人。

然后,就奔上了贺喜路。坐在车上就开始叮嘱自己:赶快换一张脸,因为接下来的任务,不再是探望病人,而是要去贺喜了。

说贺喜,其实也已经贺过,就是那篇《谢还是不谢是个问题》里提到的婴儿,到现在15天。原本打算出生就去看的,因没请到假就没成行。果真提前十五天成行的话,显然婴儿是主角,老人是配角。如今十五天过去,二者的位置就颠倒了过来,主角成了老人,婴儿退居配角:事前已看过照片,就少了很多新鲜感。加上母子一切平安,更没什么担心,贺喜的对象,有着无限的未来,可以随时关怀。相比之下,探望的病人,却明显恶化已开始生命的倒计时,怕纵有多少珍惜多少不舍,都要来不及了。 

电话里很快安排好一切,小姑爷在小区门口等,小母亲在家门口望,小奶奶在床上哄着婴儿唱歌,小爷爷则安排好了午餐的饭店。然后是见面,见面后是恭维祝福和欢笑,无非是什么漂亮啦、淑女啦、穷养儿子富养女啦。再然后是递上一套婴儿装,奉上几罐婴儿奶,外加一个红包礼。再再然后是恭喜祝福干杯,最后忘不了相约未来、说好春节再相见。

经历这一连串的欢笑,离开的时候觉得脑海里那个沧桑的脸好像已经被这个婴儿的笑代替了,心情居然也跟着好了起来。心想这肉呼呼的小肉团,实在太有魔力:不仅给家庭带来了欢乐,而且带给世界一片光明。就像她一人就构成了这整个世界,就造就了整个世界的快乐一样。

当然自己也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再经几小时的旅程,面对的才是真实的现实:有些说了再见,却不一定能再见。有些没说再见,却一定会再见。有些说和不说再见,都要天天见。

关于生死,实在是个神秘的字眼。每个人心里一定都想过,却很少一起讨论。毕竟你不能和一个婴儿探讨生死,也不能和一个老人切磋无常。所以它就显得更神秘更哲学。文学里的生,或颠沛流离,或跌宕起伏,情节都一样让人感动。艺术性的死,或寿终正寝,或平安离世,顶不济也像电影那样留下党费后一低头就咽了气。但是,很显然它们都是艺术,而不是生活。生活里的生死,更多的是无奈,是痛苦,是呻吟,是无望,是折磨,是期盼。

妻舅自然也有自己对生死的看法,只是没和别人说罢了。忽然想起他床边放着那本《小说月报》里有篇迪安的小说《胡不归》,也是在说这话题:

故事说的是一个百岁人瑞的生死观:七十五岁时得癌有点怕死,八十岁老伴离世就不再怕死了,九十岁儿子去世开始有点想死,到百岁后对生死已经不再计较了。就这样,他第四次看见死神的时候,忽然觉得它神情很和蔼样子很容易接近。就这样俩人就开始了对话:“好久不见,近来如何?” “挺好的,谢谢你。” “不想活了,是吗?” “是啊。这次是时候上路了吧?” “真想好了?” “是。” “为什么呢?” “以前总是怕,开始怕死,后来怕活,现在不怕了,死活是一回事,跟你走更好,乐的清静。” 于是,死神微微俯下身子说:“现在,你就安心吧。”

故事里百岁老人的重孙女对他说:“太爷,我想提前告诉您,我讨厌当着很多人掉眼泪。所以啊,您的葬礼上,我不一定哭得出来,可您要记着,那不代表我不想您。记得这个,行吗?”很久就不再说话的老人居然很清晰的回答说:“您不用哭。这个我知道的。”

现在想,床上的老人肯定看过这篇文章。也许故事里的老人对生死的看法,就是病床上的老人对的看法呢,这样老人就不用再自己说出来了。因为故事里的重孙女对太爷说的话,实在就是自己此刻想对妻舅说的话,只是妻舅的重孙女太小还不会说话,故此让自己替她想替她说了。这样一想,就相亲妻舅就是在用这篇文章暗示自己的后事:自己要安心的走了,你们都不用悲伤。

于木鱼宅

2013-8-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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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海晴空点评:

生与死向来是相对的两个问题,老的去了,小的来了,
生命就在这样的两极中重复轮回,看着沉重的文字,
我们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病魔无情,人间有爱,
只要尽我们最大的一份力量,相信病人也会跟着好转的。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又是一年立秋时,祝福你拥有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at:2013年08月07日 晚上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