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在人间] 故乡车前菜

发表于-2013年08月09日 中午12:36评论-5条

故乡

坐完动车,换乘大巴,再到小客。辗转三千余里,历经二十六个小时,终于要见到我阔别二十六载的故乡了。

坐在车里,有空调,凉爽。终于听见久违的乡音,有种莫名的感动。乘客甲:“大嫂子,你们那旮旯儿也搬家咧?那地界儿可白搭咧,棒子落生长得可实成咧。”乘客乙:“可不咋的,说实在的,住这楼房忒憋屈,啥都得买,吃个葱花儿都得买。要是在老村儿,敞开儿吃。那个菜 ,连吃带扔,吃不完给界壁子(邻居)。”赏心悦耳,舒坦!她们的调调是中国最好听的声音,便觉得人也亲近起来。望着窗外,熟悉的杏山已快夷平,过去清清的沙河水黢黑污浊,漂着各色垃圾浮末缓缓而流。坑洼的老道已经改成宽广的六排道,一辆接一辆的拉着钢坯的车嘶吼着冒着黑烟扬着灰尘,把天空染成黑灰色。不远处,烟雾里一排排烟囱若隐若现,它们直冲云天,吐着白色、黄色,灰色。。。驱跑了蓝天白云,把天空搅和成令人压抑的底色,在这样的底色里,太阳也雾气昭昭,没了分明的轮廓。

下了车,仿佛进了火里,汗涔涔而出。我没奔母亲的住所,而是去了老村的旧址。电话里听母亲说要平改了,当时就很想回来,拿着相机给老村拍照,留作纪念。可是,那时生意正值紧要阶段,妻子又病重,抽不出身。如今,生意已趋于平稳,妻子亡故,老村也拆了。还好,紧赶慢赶,赶上看看旧址也罢。母亲电话里说,再不回来,老村就要轮陷于水泥石渣。

拆迁后的村子,仿佛唐山地震旧址。残垣断壁,瓦砾成堆。有用的木料钢筋已被拆走,砖头墙皮散落得哪儿都是,一堆堆埋没了街道,埋没了院落,埋没了多少我不愿触及的往事。幸运的是,村头那两棵千年松树还伫立在那里,在强烈的太阳光的炙烤下,依旧繁盛阴郁。童年的风吹过来,树枝摇曳出纯真的笑声抚摸着我的脸。遥想当年,在两棵树之间,不知谁栓了绳子,吸引了村里的好多孩子荡秋千,其中有我。我就这样荡着,荡过了童年,荡过了少年,荡到了青春。荡出了几许欢乐,荡出了伤痛的爱情。“艳华、立军”是我刻入左臂的俩个人的名字。艳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明眸皓齿,马尾刷高吊,精神利落。她是村长的女儿,她爸是村里的皇帝,村里大事小事,尤其批宅基地,都由他决策。我们都像大人讨好她爸一样争着讨好她,不是缘于权力而是缘于美丽。王成是个莽撞的主儿,他帮她悠绳子,用力过猛,整个人摔了出去,脸朝下抢了个狗吃屎。王强吓得不知所措,我毫不犹豫背起了她去了卫生所。这一背,背出了她对我的好感,紧接着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古松下,我用废弃的注射器灌墨汁和艳华一起把我俩的名字刻入左臂,纹完后发炎长泡,好长时间才好了。多年后,我的藏族妻子为这事和我吵过好几次,她说躺在我的怀里却枕着别人的名字,别扭。我去洗纹身,怎么也洗不掉,太深了。艳华的母亲察觉了我俩的事 ,立马把她嫁了出去 ,嫁给了当时全县第一个开宝马的邻村开铁矿的矿长的儿子。我伤心欲绝,她哪怕有一点点的反抗,对我也是个安慰,可是她没有,还坐着她丈夫的宝马在村里四处得瑟。我受不了刺激,她拿爱情当儿戏,而我动了真格的。于是下决心复课 ,考取了西南名校。毕业后,开了现在的公司。当时年轻气盛,不混出个人摸狗样绝不回故乡。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妻子的离世,公司艰难地走出困境,叫我再也没了炫耀的心情。

哥哥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在老村子呢。 

村东那个大坑还在,已枯竭。从儿时起,我和王强还有三子就是要好的铁三角,大坑是我们的乐园,冬天玩爬犁凿冰摸鱼,拣干树枝烤鱼吃,那是天然美味。夏天,光屁股洗澡,王强胆大心不细,往深水里去水草缠住了大腿,差点淹死。三子说他是傻b,三子人奸滑会变通,我们一起偷瓜的时候他充当放哨的,王强打先锋,我当后卫。一次王强刚摸进瓜地,这家伙站起身拽西瓜,被看瓜李发现了,扭着他就要送爬出所。三子我俩跑过去,三子悄悄地脱掉王强的鞋塞进自己裤裆里,说,我们扔鞋玩儿仍偏了到瓜地了,找鞋也犯法啊。看瓜李信以为真,这仨熊孩子,玩儿出花了,滚犊子!我们三个不慌不忙往回走,三子叫我俩在后头挡着,他在前头顺走了个大个西瓜。

太阳底下,汗流浃背,但我还想去村西走走,去找找我高中毕业后的书冢。这时哥哥开车过来了,我和他回了新村。

新村颠覆了我的想像,布局和造型如此新潮。被七彩灯装饰的大门又高又阔,乍一看去,有凯旋门的错觉。

楼区住房的外观很漂亮,尤其村委会高大气派,彰显着资源区的实力。下车的时候,我挺直了腰板,抬高了头颅,我想用这样的姿态掩盖内心的无奈和痛苦,无关虚伪。迎接我的有母亲,嫂子和几个熟悉但已是叫不上名字的乡亲。母亲拄着拐,依旧腿痛。嫂子的青丝也泛白,鱼尾纹爬上了眼角。大伙都说我瘦了,有钱了咋还这么瘦,我只是笑笑,说新村真好,大门真好。

“也斗剩个好大门咧,不把门整好着点,黑老百姓钱找啥借口哇?钢厂给的污染费一分不给,都贪咧。”说这话时,二大爷青筋暴跳。

“你说那个都是小钱儿,占咱们地,大头他们贪咧,镇喽村里层层刮抹,到咱们手是零头。太黑咧,别来运动,来运动他们睡不安稳。”父亲也附和。

“可不!村干部哪个不在市里买商品房,左一辆右一辆的豪车,就凭他们那点工资?再说咱们这楼,外表光趟,豆腐渣工程,别着急,不出事儿咋地都好说,出事喽,有着急的。”二大爷说着,不禁提高了嗓门。

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媳妇从我们旁边走过去,回头没好气地瞪了二大爷两眼。

“快屋说去。”母亲赶紧说,“这是三子的儿媳妇,三子可出息了,村书记,财发大发了。儿媳妇也望天走路。”母亲边说,边引着我们上了楼。

听母亲说王强的事,我一宿没睡好,脑海里一直浮现那副憨憨的面容。第二天早起,我便敲王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看着我,满脸的疑惑。紧接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过来了,瞅了我一眼,“哎呀,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拉进了屋。我说换鞋吧,他说换啥呀,哪那么多穷讲究。在沙发上落了座,他木木地介绍那女人是他媳妇。我说挺好的,他说庄稼人,没见过世面。于是他吆喝着叫她找冰块找水果,自己递烟倒茶。我端详了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沧桑了许多。我打量着居室,“装修得不错啊!”我本无心,却不想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他叹了口气,“本打算十月一结婚,啥都给他预备好的,谁成想。。。”他低下头,妻子在旁边默默流泪。“你呀,不是我说你,准是忒会过,孩子的要求不答应,说话还冲?”一听我这么说,他摇了摇头,“快结婚了,他对象非要一辆车,为了每袋三块五的利润,我起早贪黑拉水泥,手都烧掉了皮。他妈上那么高的货车上扫钢锭皮,有几次差点摔下来,被车主凶得连狗都不如。占地那点钱买楼门再装修剩不了多少。不都为了买车把事儿办了,才省吃俭用。可他非要买电脑,怎么劝也不听,我说你玩坏一个了,离开电脑你会死啊?谁知他真拿了个绳子去了地下室。。。我白养他一回,二十三岁,还是个花骨朵啊!”他狠狠抽了自己个嘴巴。我无言相劝,只是默默陪着他悲哀。良久,他问了一句,“你家孩子妈咋没来啊?”我说,“到天堂了。”他吃惊地“哦”了一声,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从王强家回来,母亲屋里多了一个大小伙子。母亲介绍,他随和地叫我“叔“。我和他聊天,谈理想,谈人生,他只顾低头玩手机,“嗯”“啊”地居然连一整句的回答都没有。我话题一转,“lol,你到了哪个级别?”他立刻放下手机,兴奋地说“老叔,你也玩英雄联盟?”我笑了“级别肯定比你高,代表中国打过排位赛,拿过几万元的奖金。我是德马西亚之子,人在塔在,全民出击!”聊到游戏,话语像泉水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一时间,我成了他心目中的神物。

我们聊得正起劲时,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中午有饭局了吗?”“我妈正做呢?,你是。。。”“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三子。下楼,我拉着你,咱们去百合盛聚聚。”我去厨房和母亲交代,母亲迟疑了一会儿,“你说话要留神,去年选举,他和你哥争,你死我活的。他没你哥票多,咱们家族大。最后,他下血本了, 好几千块钱一票 ,收买了咱们族里的叛徒。他上台,这溜跨搂,黑死咧。大伙都骂他。你小心,他不是起小时候的三子咧。”

到了饭店,我后悔了。不止三子一个,还多了几个他的什么狐朋狗友。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

三子给我倒满了酒,“听说你在南方干得很大,大老板,开的啥车,宝马x几?”我知道这是在炫耀他自己,我原本低调,不会吹牛b,又不想在这种人面前折了自己面子,“我开的是马驹。”“哈哈。。。”几个人被我的回答逗笑了,“这社会,儿子就是比老子金贵。”三子说。一杯酒下肚,三子话多了。“要不要来老家投资?咱们合伙整个企业?”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做声。 “咋没把嫂子带过来让我认识?”三子脸被酒精弄得通红。 “书记你就是外行,再有钱也是小农意识,”他的一个哥们插了话,“这社会谁出门带媳妇,带的是小三兼秘书,是不是?”“不是,”我说,他们带着疑惑看着我,侧愣着耳朵细听下文,“带小四。”话一出口,他们都竖起了大指,“高人。”。觥筹交错,我逃离不了这样的环境,充斥欲望的国度里没人青睐你的清高,格格不入就会被淘汰出局。我站起来,举起装满浮夸的酒杯和他们的碰在了一起,有液体濺出来,让彼此的液体融合,这就是碰杯的意义吧。

那顿酒喝得不痛快,喝得索然无味。睡了一下午,头还隐隐作痛。

夜幕已经降临。我在小区溜达。有好多人在跳广场舞,多数是女人和孩子。我正欲转身离去时,一个女人叫住了我。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有些臃肿,时髦的装扮和珠光宝气掩盖不住岁月留下的年轮的痕迹。“立军,我是艳华呀!”她见我疑惑,大声说。我仍诧异,无法将眼前这个女人与二十六年前的马尾刷等同在一起。

“这么多年,你还好么?”我们边走边谈,她问我。我苦笑,告诉她我的境遇。她同情的眼中分明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欣喜。“我离婚了,快二年了。”她说。我诧异,“他条件那么好,难不成他有了小三,你不能包容?”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把这社会的人看得这么透。不过,对了一半。”我竖起耳朵,往下听。“三儿跟了他十几年了,她见自己青春已逝,非要转正。他拗不过她也许他本心愿意,于是和我演苦情戏,诱我离婚。我已厌倦了已死的婚姻,执拗于一张纸有何意义?于是半推半就,无非多要些分手费。”他述说着自己的遭遇竟如讲故事般淡定。“他给我的卡里有这辈子我花不完的钱,可有什么用?我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不定哪一天,我会搂着卡一同烂掉都不会有人知道。”他说到这里,眼睛在路灯的照射下有晶莹的光闪着。当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实实在在站在面前,埋藏了二十几年的恨怎么也恨不起来。富足的日子让她过得如此悲惨,看来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生活的过往让人悟彻到总有一种精神值得我们坚持。“我们有可能再走到一起吗?”她很爽直,我不知怎么回答,拒绝和答应最后的结果都会让他失望,和她的爱情已在她出嫁时彻底死去。“看缘分吧。”我回答,然后我们默默地走,默默地分手。激情已在那时的岁月燃尽,心里剩下的只有死灰一堆,连回头再看她一眼都找不到理由。

父亲依旧是起早的习惯。赶我起床后,他已经拣回一大尼龙袋子饮料瓶。“收获不小啊。”我说。“咳,卖不了两块钱。天天拣点,够交电费喽。”父亲身板很硬朗,说话底气足调子高,“过去下地收拾庄稼熟咧,起早不出去绕绕难受,今儿个我看见勾机清理沙河呢,这回发不了水咧。”母亲出去买菜回来了,插话道,“国家民生抓得不噶鼓,有养老保险,治病还给报销,这回又清理河道。别净看黑灯影子,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早晚有人管,这不习近平上台了吗?拨开乌云见日头,老百姓有指望咧。”我仔细打量母亲,“哎呦喂,看不出这位老太太,觉悟挺高啊,居然还懂民生。”母亲得意地张大眼睛,“别以为会撸啊撸就是时髦,真正的时尚是思想紧跟潮流。”“再时髦也顶不了吃饭,饿咧。”父亲说。“我去买早点吧,省事儿。”我迈腿就要走。“不吃,让你妈做,不放心。”我放心了,对二位老人。他们活到这个份儿上,懂了啥叫生活。我唯一企盼的就是上天多给他们一些岁月。

住了几天,公司来电话催我回去。

分手的时候,母亲依旧依依不舍。哥开车送我去车站。小侄子挥手和我告别,“老叔,有时间别忘了撸两局。”

路过老村时,我远远发现松树没了。叫哥驱车靠近,果然只剩两个巨大的坑。我一时接受不了它的失踪。如果祭奠连寄托的东西都没有了,记忆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哥打电话询问下落,原来被文物局移到市公园,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了。

这下我就放心了。

别了,故乡。叶落时,不知能不能归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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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起予推荐:起予
☆ 编辑点评 ☆
起予点评:

一幕一幕,被“故乡”这根绳串起,故乡的人、物变化,引发作者良多感慨。“别了,故乡。叶落时,不知能不能归根。"给人些许伤感。是小说?是散文?觉得都像!也许是疏忽吧,请注意“他”、“她”的使用。

文章评论共[5]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牵着我的手,闭着眼睛走你也不会迷路。at:2013年08月11日 清晨6:25

绍庆-评论

中午来拜读,送一份清凉,祝福夏安!(:012)(:012)at:2013年08月14日 下午3:15

车前菜-回复谢谢绍庆老师,多指点呵。 at:2013年08月14日 下午3:22

文清-评论

宁静的夜晚,我和天上的星星一起为你送上温馨的祝福,祝你天天平安快乐!at:2013年08月14日 晚上8:02

文清-评论

带着晚茶来看望朋友,问好并请茶!at:2013年08月14日 晚上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