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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父亲(三)苏州李明诚

发表于-2013年08月12日 早上9:53评论-4条

三、反思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宿命,也是造物主最公平的地方。正因生命的宝贵,我们要珍惜有生之年,如果过于亏待自己,对短暂的人生而言,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每个人身上都有黑痣,正如每个人都有缺点。性格决定命运,父亲身上处处体现着传统,比如勤劳、节俭、内敛、宽厚等,但时代在变化,有时,我们需要做一些合理的变通,以适应这个时代。父亲做事太积极,不会偷懒,他当绿化队小组长时,几个组员抱怨跟着他做太辛苦了。父亲唯独对自身的健康漠不关心,生病了还对家人隐瞒病情,一拖再拖,以致追悔莫及,生死两茫茫。

周五是父亲“七七”祭日,我一早就和母亲去附近几个庙宇烧“断七”香。父亲去世之后,农村传统中该有的一切祭祀活动,夜烛、道场、该化的锡箔、篓子、箱包、楼房、大船、服饰等,我家一样都不会少。这不是迷信,这是生者对亡者寄托的一份哀思,这是一种缅怀,对于亲情的维护,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以前,看到别人家办丧事,披麻戴孝、哀哀啼哭,除了同情之外,并没太多的感受,只觉得人的生老病死是难免的,我们要面对现实,好好生活。这一次,遇到自己父亲病故,我深切感受到失去亲人的那种悲伤,如坠崖地,痛彻肺腑。一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永远离开了,这种伤情,如春蚕吐丝一般,绵绵不绝。我知道,伤慢慢会好,而疤将永远留在心底。

父亲去世前两天,我给他揉背时,安慰道,“阿爸,我妈虽然没文化,但她非常爱您,您生病后,她始终在身边照顾您。爸,您生这场大病是不幸,相信会慢慢好起来的,您的一生是有成绩的,有一个爱您的妻子,有两个还不错的儿子,生病后又有那么多人来看您,您应该感到欣慰。”当时,父亲已经不能言语,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模糊。我这么说,只是想减轻他对死亡的恐惧。父亲听了我的话,表情平静了一些,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之前,父亲就吃不进东西了,每天发烧、疼痛,他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在病床上痛得翻来覆去,坐卧不安,有几次把挂水的针头拽了下来,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样子,我几度伤心难抑,忍不住在床边啜泣。那时,父亲还能开口说话。母亲告诉我,夜里,父亲偷偷对她说,大儿子心肠软,白天的时候,大儿子哭了。

我早就获知父亲得的是癌症晚期,只是没告诉父亲。四月底,我和弟弟带着父亲拍的几张增强片子,请苏大附一院放射科的王主任看看。王主任经验丰富,他仔细看了我们带去的片子,确定是胆管癌晚期,还说肿瘤位置不好,不能开刀,情况不乐观,估计只有三到六个月的生命存活期。五月二日上午,我们想让父亲住院治疗,经王主任介绍,我和弟弟去找肿瘤科的副主任,副主任看了病历和片子,不敢确诊是癌症晚期,他去请内科主任和肿瘤科主任会诊,最后确定是肝门部胆管癌,主任给我们写了纸条,叫我们去找上海中山医院的钦伦秀教授,说这是上海有名的外科医生,看能不能开刀把肿瘤切除。

我知道开刀有风险,但如果能开刀,还是开一次刀,手术顺利的话,存活期长。父亲以前开过几次刀,知道开刀的痛苦,他不想开刀,只想保守治疗,吃吃药,挂挂水。由于父亲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五月二日当天就在镇卫生院外科病房入院治疗。我在网上预约了七日到中山医院钦教授坐堂的门诊。我们如期去了,等了很久,轮到我们时,钦教授看过片子,说病是恶毛病,部位不好,不能开刀,不过,可以介绍我们做一种先进的治疗,就是到455医院做伽马刀,他还给我们写了介绍条,上面有那家医院主治医生的姓名和联系电话。

我们立即打车去了455医院,见到了谢医生,这才知道,所谓的伽马刀,原来是一种放射疗法,我原先还以为是一种微创手术。谢医生当着我父亲的面,对我们说,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做伽马刀,只能延长生命,减少痛苦。此刻,父亲知道了他自己得的什么病,目前是什么状况。我不清楚父亲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我也不明白医生该不该当着患者的面说那样让人绝望的话。我想,医生应该懂得心理疗法的作用,当面说患者治不好,对患者精神上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善意的谎言”是很有必要的。

入院的当天晚上,父亲听同一病房的患者说,他去年做伽马刀花了十七万,今年复发又来做。父亲一听,马上态度坚决地对我说,不做伽马刀了,明天就出院回家。父亲入院时是配合的,是乐意做伽马刀的,我们还交了两万元的住院押金,父亲突然变卦,我问为什么?父亲说,“做伽马刀要花那么多钱,反正我的病治不好了,别浪费钱了,回家吧。”我不同意回家,我说,这边住院做伽马刀的病人那么多,应该是有作用的,您也做一回试试,说不定能治好。我劝说了一晚上,还是没说服父亲。父亲坚持要回家,如果我不送他回去,他就自己乘车回苏州,哪怕死在半路上。

第二天早上,我无奈去找主治医生,谢医生见到我,一个劲地叫我在手术单上签字,我告诉他,我父亲不想做伽马刀了。谢医生说,等会儿他查病房时会劝说我父亲。我先回了病房。相处了一晚,同病房的人有点熟悉了,其他患者和家属也劝我父亲做伽马刀,说这个伽马刀不痛的,做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做过之后照常吃饭。我再次劝父亲,“这次听我的,做一个疗程试试,没效果的话,以后可以不做。”父亲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不过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至今想来都让我有些自责。父亲说,“儿啊,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为我好,就怕你尽孝心,最后却害了我,我反而活得更短。”

一语成谶!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给父亲做伽马刀放射治疗,我让他接受保持治疗,或许能活得长久一些。父亲答应做伽马刀的当天,我打电话给苏大附一院放射科的王主任,告知我父亲的情况。王主任说,做伽马刀没什么用的。我当时并没听从王主任的意见,主要是看到病房内其他患者做了伽马刀放射后有效果,住我父亲病床隔壁的那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得的可能是骨癌,进来时不能动弹,三天后她就慢慢挪身下床了,而且做伽马刀不影响饮食,我看她挺能吃的,我想,若我父亲做伽马刀后有这么好的效果,那就谢天谢地了。我父亲去世后,有次遇到王主任,说起我父亲,他说,做伽马刀不能说一点用没有,它对小的肿瘤还是有效果的,但对大的肿瘤没有用,你爸的情况其实不适合做伽马刀,一是肿瘤大,二是体质差,保守治疗可能情况好些。王主任是个非常好的医生,可惜我听到这话晚了些。

父亲原计划七十岁退休,然后他过七十大寿,给我母亲“缴血湖”,再出去旅游,特别要去北京瞻仰毛主[xi]纪念堂,看一看睡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xi],可惜,父亲的这些愿望都无法实现了。病来如山倒,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地离世,他自己肯定也没想到,我们都以为经过治疗会好上一阵,因此,在父亲能开口的时候,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遗言,我也不忍心问他想留下什么话。父亲的遗憾,也成为我的遗憾,而让我最遗憾的,莫过于五月初十那天让父亲出院。

父亲从上海回来后,在家待了不到一天,就因病情发作、高烧不退,入住镇卫生院治疗。父亲的意愿是去苏州附一院,不巧的是,我们认识的肿瘤科副主任出国了,等到他回来,父亲的状况又欠佳,不能下床,不能进食,大家怕路途颠簸有危险,因为有个亲戚也是得了癌症,原先住在一院,大年夜非要回家过,结果回家后没几天就走了,我们担心父亲出意外,所以没送父亲去苏州。当时,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已经对我们宣告,我父亲恐怕时间不多了,如果被痰噎住,随时可能出现意外,建议我们办理出院,让病人回家。长辈们的意见,也是让我父亲回去,说是最好过世在家里,倘若在外面断气是不好的。弟弟倾向于接受长辈的意见,让父亲出院,我的意见是要做好临终关怀,让父亲走的时候能少些遗憾。我去征求父亲的意见,要不要出院回家?那一刻,父亲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强撑着坐起来,摇摇头。父亲不想出院,但他病重在床,身不由己,最终还是听从了长辈们的意见,让父亲出院。我只能握着父亲的手劝慰他,我们会把医院开的药水带回去,在家里跟在医院里区别不大。父亲沉默了。

父亲回到家后,在床上痛得大汗淋漓。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晚上不挂水,医生护士又不在边上,不方便应对父亲出现的症状,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痛苦挣扎,揉背丝毫不起作用。我内心深深地不安,因为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把不想出院的他带回了家。在医院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回家意味着我们把他放弃了,这对父亲的精神无疑是一种摧残,这是我犯下的多么大的过错啊!我和弟弟同几位长辈商量,决定把父亲送回医院,直到父亲实在不行了再回家,这是知错就改的补救措施。我和弟弟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长长地盯着弟弟看。弟弟说,父亲的那种眼神,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我想,父亲的眼神里,一定包含了宽恕和期许。

父亲是农历五月十五去世的,重返医院只住了四五天。记得五月初,我搀扶父亲在医院走廊散步时,在走廊尽头,父亲靠着窗户,慢悠悠地说,“我生日是五月十八,不知能不能挺过生日。”我说,肯定能,我还想给您过七十大寿,陪您出去旅游呢。过了几天,父亲催我快点叫村里评估。我的乡下老家遇到拆迁,也许是父亲预感到时日无多了。我买店面时有贷款,现在每个月要还贷,父亲叮嘱我,拿到拆迁款就把贷款还了,没有债,人才能活得轻松,睡得踏实。

父亲临终的前一天,突然能咽点水了,全天没喊过一声疼,亲友探病向父亲打招呼,父亲居然能点头致意。我感到奇怪,父亲怎么突然不疼了?平时从口腔中散发的难闻的气味也消失了,难道是康复了?我看过一些小说,这种现象极可能是“回光返照”,就是人临终前会发挥最大的能量,造成病体康复的假象,实际是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我对母亲、弟弟和伯父说了我的猜测,但谁也不敢确定是什么情况。我向认识的一位医生咨询,也许是医生太相信科学了,他说应该不是回光返照,可能病情时好时坏吧,不疼就没事,注意观察。听了医生的话,我庆幸地想,会不会是伽马刀的放射治疗起作用了?

第二天清晨,大约五点钟,我和母亲、弟弟和伯父,帮父亲翻了个身,然后我走到父亲那头给他湿润嘴唇。倏地,我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叫唤我的名字,叫我“转去吧”。那声音像是我父亲的。我当时愣住了,父亲已经一个多礼拜不能说话了,会不会是我听错了,那声音只是我的幻觉?直到两个多小时后,父亲呼吸急促、心跳停止,我才意识到,那应该就是父亲的声音,他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武侠小说中的“传音入密”功,用腹语提醒我,“我快不行了,快点回家吧。”当他发现我没反应,该有多着急啊!

如今,父亲离开已有五十多天了,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活在我们身边,活在我们心里。阿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家人,我相信,这也是您在天之灵期望看到的。

下面是写给朋友们的一些寄语,只是我个人的反思,仅供参考。

1、尽量跟父母一起生活,不能一起也请常回家看看,多陪陪家人,别留下“子欲孝而亲不在”的遗憾。

2、人要善待他人,也要善待自己,人不仅仅为自己活着。你好,全家都好。

3、勤俭节约和助人为乐是美德,但不能以牺牲自身健康和生命为代价。

4、对于绝症病人,注重临终关怀,别让他们、也别让自己留下悔恨。

5、伽马刀和杜冷丁,弊多利少,请谨慎使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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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海晴空点评:

追忆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既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
也是对内心思念的一种排解。面对生生病的家人,
我们应该以最大的耐心去关爱他们,让他们在有生之年,
能够过上一个安适舒服的晚年。感人的故事,催人泪下。

文章评论共[4]个
梦海晴空-评论

编辑点评[梦海晴空]点评:追忆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既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也是对内心思念的一种排解。面对生生病的家人,我们应该以最大的耐心去关爱他们,让他们在有生之年,能够过上一个安适舒服的晚年。感人的故事,催人泪下。at:2013年08月12日 上午10:14

苏州李明诚-回复谢谢!亲情、友情、爱情,唯有亲情的保质期是最长的,也是最无私的。 at:2013年08月12日 下午3:17

梦海晴空-回复是的,能够永远陪伴在身边的也只有亲情了,问好朋友。 at:2013年08月14日 中午12:55

文清-评论

亲情,是陪伴我们一生情感。at:2013年08月14日 上午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