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圆了又缺。
吃完猪头肉(我们这地方有正月十五吃猪头肉的习俗),男人们陆续地走了。
走在村子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踩着“正月十五雪打灯”后遗落的积雪,我又变回了男人。
真的,现在我感觉我就是一个男人。也只有这时,我才感觉我是男人,一个真正的大男人。就连那些刚刚送走她们出去谋生的老爷们儿的女人们,这时都拿我当男人。
我知道,村子里的男人大多走了,物以稀为贵,她们便把我当做男人,但我还是感到惬意。
说心里话,我恨村子里的男人。他们回来,我就蔫了。他们不拿我当回事儿也就罢了,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像防贼似地防我,像是怕他们的女人会在背地里偷偷给我“过生日”。每当他们吃完猪头肉,抹着油嘴儿离家时,我就在心里咒他们死:站着出去,躺着回来。自然,这一切只是想想,不必当真。
我要完成我的仪式,每年都要举行的仪式。这是缝子里的男人们走后,我重新做回男人的仪式,也只能在缝子里的男人们爬出老婆的热被窝、离开村子,去遥远的地方觅食后,我才能进行的仪式。
今天是个晴天,已经三五天不见的日头早早地出来,照耀着我。像是专门为了我,为了我今天重新做回男人的仪式,特地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我从心里感激今天的日头,感觉她就像是我的女人,是对我最好的女人。
我从村子的西头往东头走,边走边唱: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嘿嘿嘿嘿 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嘿 全都有哇) (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嘿呀依 儿呀唉 嘿唉嘿依儿呀 (嘿呀依 儿呀唉 嘿唉嘿依儿呀)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嘿嘿 嘿嘿呦嘿嘿 嘿嘿 嘿嘿呦嘿嘿)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嘿嘿 嘿嘿呦嘿嘿 嘿嘿 嘿嘿呦嘿嘿) (哈......)
那个扎着长毛的胖脸男人唱的《好汉歌》,我只会唱开头,后面的我不会唱。我翻过来掉过去地唱着,便走到了村子的最东头。我就在村子东头的河边等。河面儿冻着冰,冰下面传出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好汉歌》里唱“大河向东流哇”,但是我们村子前面的小河水,一直是从东向西流的,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就从没向东流过。自从听了《好汉歌》,我感到奇怪,经常站在河边儿,望着向西流去的河水发呆。我想,这河水什么时候才能向东流啊……
一会儿工夫,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陆续地来了。
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糖块儿、瓜子、花生、栗子等,交给其中最大的孩子,给他们分发。分发完后,我要孩子们列队,他们相互看着,没有人响应,不时看看手上的糖块儿、瓜子、花生、栗子,看上去好像都不高兴,包括其中最大的孩子。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傻子都明白。我转过身去,解开裤腰带,从贴身的裤头儿里面掏出一叠面值五元的皱巴巴的钞票。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以备不时之需。我不回身,右手高高地举起钞票。这时,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涌过来,蹦着、跳着,抢我手中的钞票,我自然不让他们抢到手里。我命令他们站成一排,孩子们急速地运动着,迅速站好。我在孩子们排成的队列边走过来走过去,这时我感觉,我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将军,我在检阅我的部队。走着、看着,我发现了问题。我感觉这个问题很严重,相当严重。将军的队伍,怎么能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呢。我叫最大的孩子出列,对他发出命令:解散队伍,重新列队,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我做事时常反其道而行之。孩子们重新列队,最大的孩子在再次站好的队列边调整了老半天,队列还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最大的孩子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用严厉的目光看他,他就低下头去。这时,我感到我很威武、高大。我对他说:归队,站在最前面。看我的。最大的孩子归队后,在队列的最前面站好。我在他的身后开始,右手高举皱巴巴的一叠五元钞票,按个头儿高低,依次叫孩子们的名字,孩子们很听话,叫到的孩子就在我左手指到的空隙里插进去。很快,一个由十几个孩子组成的队列,按由高到低的顺序,齐刷刷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向队列发出命令: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由东向西齐步走。孩子们纹丝不动,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我。我只好把刚刚装进棉衣口袋里的一叠钞票重新掏出来,递给最大的孩子,要他每人一张,挨个儿发放。最大的孩子依次按人发完,将剩下的部分还我后,重新归队。我犹豫了一下,在剩下的钞票里面抽出一张,递给他,我把剩下的钞票重新装回口袋,说:由你负责监督,不许任何人中途跑掉,这是劳务费。因为我知道,孩子中途跑掉的事,在往年我的仪式中时有发生。为了保险,我将剩下的部分五元钞票再掏出来高高地举起,对孩子们说:完事儿后,到村子西头,每人再发一张。孩子们一阵欢呼。我再一次向孩子们站成的队列发出命令: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齐步走。孩子们这回很听话。
我和我的队列,由村庄的东头向村庄的西头走去,脚下咔咔地踩着积雪。雄赳赳、气昂昂的,我感觉。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我们边走边喊口号:男人、男人,我是男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我们的口号声,回荡在缝子里的天空。
二
现在,我先给你说一下我们的村子。
也许,我不说,你就会以为缝子里就是缝子里面。你真的不要以为缝子里就是缝子里面,它实实在在是山缝子里面的一个村子。村子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群山包围的山谷,山谷虽开阔,却只有西边神工鬼斧一样,一条百十米长的直立石头山缝子,和山谷外面相通连。石头山缝子虽然不高,但从里面往外看,也活脱脱就是那些上学时在课本上看到的名山奇峰中常有的石头景致——“一线天”。村子内,几十户人家,无规无据,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零零星星地洒落在山谷里。石头墙壁、青瓦屋顶的房子四周,树木参天。家家户户有着独立、宽敞的院落。院落里,茅草屋、牛羊圈、葫芦架、倭瓜棚于杂乱无章中飘散出田园气味儿。通连着户户家家,升腾着牛羊粪味道的弯弯曲曲的村边土路上,在孩子们地追逐中,时不时地鸡飞狗跳。一条河床宽阔的小河,河水总是抚摸着河底圆鼓隆隆的河卵石块子,在村子前边的土路边上,曲曲弯弯地朝着村子西边的石头山缝子流去。
叫缝子里的村子虽然美丽,但村子里却有一个傻子,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感觉他有多么多么地傻。可是,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村子里的人们背地里都说他是傻子,后来,就连山缝子外面的集镇上的人们,也都传说他是个傻子,所以,我也便认为他就是个傻子。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傻在哪里。在我看来,他不过就是做了一些不同于普通人的事情,可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那。
他的瘸腿的离休老干部亲爹死了,当他发现他的亲爹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钞票时,他便当众扬了民政局送回来的装在骨灰匣子里的他亲爹;他的母亲改嫁去渤海边上的劳改盐场时,他躺在他后爹开来的小汽车前面,愣是逼着他的母亲向他的劳改释放的后爹给他要出贰万元钞票;媳妇和他离婚的时候,法院本来将他们五岁的儿子判归他来抚养,可是在媳妇走的那天,他愣是连同他们的儿子一道撵走,并扬言,儿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种;村子西头小商店的老板胖妞经常让他干这干那,特别是经常让他如驴马一样拉着自制的双轮儿小车去山缝子外面的集镇上拉货,如果他不高兴,回来走在河边的土路上,他就会连人带车拐进河里,让胖妞的货物成为落汤鸡;村子东头的杏花叫她帮忙到河里挑水回来洗衣、洗菜,他不愿意,便会趁没人的时候往水桶里撒泡尿;他看上了村庄里最俊俏的小媳妇盼盼,他不忍心也不敢下手,他怕盼盼的男人孙有福揍他,他便时常尾随盼盼到庄稼地边儿上,盼盼走后,他就用小木棍儿戳盼盼撒尿后在地上呲出来的小土窝窝……
不说了,真的不说了。说了这么多,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傻事。
告诉你吧,人们背地里传说的那个傻子,就是我啊。我的有文化的亲爹给我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赵苍生。
真的不说了。正事要紧。
男人、男人,我是男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喊着口号,我们的队列,在村子里人们平淡的目光地注视下,走过整个村子,在村子最西头胖妞的小商店前站定。我告诉孩子们在小商店外面等候,我快步走进小商店。屋子里暖烘烘地,地中央用破旧砖头垒成的取暖炉子,里面的炉火正旺,白铁皮被烧成黑黄颜色的炉筒子里面发出嗡嗡地声响。
只有三十岁,看上去却如同五十岁的圆脸胖妞,坐在连玻璃都打着补丁的破旧柜台里面,下巴戳在玻璃台面儿上,两只有着五对儿粗短手指头的胖手,捂着藏在鸡窝一样的短发里面的一双耳朵,一对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透出懒懒地目光看着挂在门上的油乎乎的棉门帘子,像是能穿透棉门帘子,看到外面的一切似地。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在想着心事。
我掏出那叠五元钞票,从中拿出三张,先将剩下的钞票重新揣起来,然后把三张五元钞票仍在柜台上,对胖妞说:换钱,换零钱,一元的。
胖妞不看我,随手从柜台下面拿出装钱的鞋盒子,放在柜台上,说:个人数。
胖妞说完,还原先前的姿势,继续想着心事。
我数好十五张一元钞票,向门外走,边走边说:走了,“大钞”在那儿,个人装进去。
我走出门外,胖妞的声音从门帘子的缝隙里挤出来:赵苍生,你就缺德吧。大冷的天儿,你领着人家孩子满大街跑,你就给人家孩子一块钱。你还男人、男人,你还是大男人,你还顶天立地。我呸,你个赵傻子。
我转身回屋,快步走到柜台前。我最痛恨别人当面说我是傻子,别人说也就罢了,你胖妞也能这样说吗?忘了你是跟我一个被窝里睡过觉的吗?我是傻子,那你不就是傻逼么?我手指胖妞的鼻子,说:好,好你个胖娘们,你等着……
胖妞看我真地生气,不等我说完,赶紧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满脸堆笑看着我,说:苍生,不生气啊。婶子和你闹玩儿呢,真的。你老叔走时,和我犯倔,我心情不好,不是冲你,真的、真的。
我有所缓和。
胖妞看我有所缓和,压低声音,说:等等,哪天黑家里婶子给你“过生日”。
我学胖妞的声音,说:我呸,好你个胖娘们,你又要拿我当驴马使唤了。不就是你老汉子走了,你胖得像猪一样,拿不起任何东西,你缺了我就死吗?你就缺德吧,你缺大德吧。我呸,你个大胖猪。
说着,我用脚踢开棉门帘子走出来。我让最大的孩子发给孩子们每人一张一元钞票。孩子们嘟着嘴,拿着钞票涌进小商店里。
骗人,过年不来了。
就是,不来了,过年不来了……
孩子们气愤地议论着。我并不紧张,我知道,一年后,孩子们会忘了今年的一元钱,他们想的是明年的五元钱,或者是明年的十元钱。准的,不要说是孩子,就连那些自认为比任何人都不傻的大人都是一个样。
这时,我站在小商店的门外,想着胖妞说要给我“过生日”,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怒气,我心里甜滋滋的,刚才的怒气真的没有了,一点儿都没有了。虽然给胖妞从山缝子外面往里面拉车运货,不管是别人看来、还是个人感觉都像是驴马,并且很累。但我需要过那样的生日,原因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需要用女人发泄的男人。男人需要证明,女人是男人用来证明自己的最好的工具。我不能忘记趴在胖妞圆鼓鼓肚子上的感觉,那像做了神仙一样地感觉;我更喜欢抱着她大大的、如同刚杀完的猪的热尿泡吹足了气一样的一对大奶子;我尤其不能忘记每当胖妞像猫起秧子那样地叫床时,我便将我那东西从她身体里拔出来,她那张渴望、痛苦、扭曲的脸(我权当这是我对他拿我当驴马使唤地惩罚)……
这时,天上的日头照着我,我感觉,今天的日头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是,日头就是我一个人的,她就该照耀我一个人。这时候,我很得意,也很幸福。
想着,远远的,我看到盼盼从村子里出来,向胖妞的小商店走来。
三
我敢对你说,盼盼是缝子里最美丽的女人。不,她应该是全中国、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自从见了盼盼,我便开始不再整天惦记别的女人。我除了在心里偶尔想想胖妞和杏花外,就时常在村子里别的女人面前,摆出对任何女人都有一点儿不屑一顾的样子。闹得那些以前曾经给我“过生日”的女人,见面就骂我装孙子,就连胖妞和杏花也那样骂我。我不怕,我心里想得最多的,是盼盼。
见到盼盼,我常常会感到心痛。我感觉,盼盼嫁给孙有福简直就是一朵莲花开在了大粪池里。尽管我和孙有福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我还是这样感觉。
我怎么都无法把身材高大,长得都方正出棱角,黑得让人看到就联想起火车道上用油炸过的枕木的孙有福,和娇羞玲珑,有着电影里章子怡一样容貌的盼盼联系在一起。
那年冬天,在外打工多年的光棍儿孙有福把盼盼领回家里。孙有福的爹妈乐得大嘴咧上了后脑勺,杀猪宰羊,热热闹闹地给久不婚成的儿子操办了婚事。缝子里满村庄的人都到孙有福家去喝喜酒,我没去,我提前就躲到了早年嫁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姐姐家里。我不去,我就是不去。在我看来,他孙有福这个时候,在我刚刚离婚的时候成婚,而且还大操大办,就是在做给我看,是出我的洋相,简直就是对我的及大地侮辱。
几天后,我在孙有福的家门口儿遇到孙有福。孙有福截住我,问我为什么不来喝他的喜酒:苍生哥,我办事儿你为什么不来喝喜酒?你躲出去干啥,我得罪你了吗?
我说:喜酒有什么好喝的,喜酒不是酒吗?
孙有福说:喜酒是酒。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好酒。可你忘了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穷哥们儿吗?
我说:哥们儿,还穷哥们儿。我们是哥们儿吗?我们是穷哥们儿吗?
孙有福有些不高兴,说:不是?不是吗?啊,我明白了。不对,我说错了。是我穷,你不穷,你从小就不穷。你有一个好爹吗。但你忘记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我们的关系,在城里就是发小。发小,你懂吗?发小,你知道吗?这要是在城里,发小有事会不帮忙吗?
我拉下脸来。我反感孙有福的嘚瑟,就好像我从来就没到城里去过,我什么也不知道似地。我尤其不高兴孙有福提起我死去的亲爹。我感觉他是在揭我的疮疤,在嘲笑我亲爹死时没给我留下钱的事。我提高声音,说:你不要提我爹,我爹死了,帮不了你忙了。要我帮忙,帮什么忙,有什么忙好帮地。难不成叫我去和你的新娘子睡觉吗?
孙有福腾地红了黑脸,本来就短粗的脖子憋得更粗,哆嗦着嘴唇说:你睡,你敢睡就睡,你好意思睡就睡。你想睡穷哥们儿的媳妇,你就睡。看老天爷不打大雷劈了你,劈死你。孙有福边说边用手掌做向下劈的手势。
我故意气他说:让我睡,老子我还懒得睡呢。你当老子我什么人都睡吗?说不定,你那老婆,是从城里的窑子里拐来的吧,也是一个“五百个”吧。
“五百个”是我们村子里的媳妇杏花的绰号,就是给五百个男人睡过的意思。
听我说他媳妇是“五百个”,孙有福立刻跳起来,就如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日本相扑手,肥胖的身子瞬间将我压在地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仰躺在孙有福身下,只有挣扎的份儿。我挣扎着,挣扎中,孙有福骑到我的身上,一只大大的右手掐住我的脖子,虽然用力不大,我还是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左手大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高举着,却没有落下来。那时的一瞬间,我想到了小时候,我们比试对拳(拳头与拳头对打),我总是输给孙有福,后来,孙有福提出,他用左手,我用右手,我还是照样不赢。以后,孙有福便不再和我比试对拳。
说不好为什么,我想哭,真地想哭。我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我高喊,并大骂孙有福:姓孙的,你打,有种你就打,你是你爹的种你就打,我等你打,随便儿给你打,今天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爹揍的。孙有福的拳头真地落下来,虽不重,打在脸上,我还是感觉火辣辣地疼。那一刻,我害怕了,孙有福真的急眼了。从小到大,不管怎样打闹,孙有福从没真地动手打过我。
福儿,住手。你咋儿打人啊。
孙有福的母亲听到打骂声,从院子里跑出来,上来拉孙有福,双手紧紧地抱住孙有福高举的左胳膊。
孙有福一边挣脱一边叫喊:妈,你不要管,别管我。我今天就打死他,要不他说我不是我爹的种,说我不是我爹揍地。
孙有福的母亲说:福儿,别打了。生子瞎说那,妈给你证明,你是你爹的种。
孙有福的母亲从小喊我生子。
你证明不算,我要姓赵的证明。我要他向我赔礼,向我道歉。
孙有福继续叫喊着,想挣脱被他妈抱住的左手。
孙有福的母亲说:福儿,听话,撒手。你就是你爹的种,真的。
孙有福叫喊的声音更高:那他还说要睡我媳妇呢……
福子,起来。
一个声音传来,是孙有福的新婚妻子盼盼。孙有福立马放手,乖乖的从我的身上下来,站在哪里。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媳妇,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
我继续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不断地重复:姓孙的,你打,有种你就打,你是你爹的种你就打……
身材娇小的盼盼走过来,娇羞地拉住我的双手,说:苍生哥,起来吧,躺在地上,你会受凉的。
我就坎儿下驴,顺势站起来。拍打过身上的土,我虚张声势,指着孙有福的鼻子说:今天看在盼盼的面子,我饶过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以后和你拉到,彻底拉到,一拍两散。
盼盼说:苍生哥,别生气。你不要生气了,我替你收拾他。
一丝温暖涌到我的心里,我想到了远嫁海边的母亲和离婚三年的妻子,好像有泪要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忍着,掩饰着脸上的表情。我内心里有了一种冲动,一种要亲近和保护盼盼的冲动:我一定要亲近这个女人,我要保护这个女人,我应该保护好这个女人。我愤愤地想:这个女人不应该是孙有福的女人,她应该是我的女人。
我看了一眼盼盼,转过身去,说:走了,懒得和他计较,没素质。
我走着,身后传来盼盼柔弱但清晰的声音:苍生哥,哥。
我站住,转过身。盼盼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哥,我不是从窑子里来的。我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过,我的家里很穷。和这里一样,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很穷。
一向厚脸皮的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我转过身去,快速地离开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月光顺着窗子的缝隙向屋子里挤。
我躺在破旧的炕席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我脑子里全是盼盼。
炕头的墙上贴着章子怡的大幅剧照,我感觉那就是盼盼。我瞪起眼睛使劲儿地看,怎么也看不到。反到感觉不知是章子怡还是盼盼,在墙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像是在嘲笑我。
我拉开电灯,灯光暗黄又昏黑,盼盼在墙上对着我笑。我心里有了一股冲动,随着身体有了反应。我把手伸到两腿之间,我的那个东西雄赳赳的。我睡觉的时候总是脱得光光的,我觉得那个东西白天一整天躲在黑暗里没有自由,夜里我要让它自由自在。
我很嫉妒孙有福,打了多年光棍儿,到了怎么取了“章子怡”呢。想到孙有福,我拉灭电灯,强迫自己睡觉。后半夜的时候,我看到“章子怡”从墙上的剧照中走下来,我抱着章子怡,不是,是抱着盼盼睡了,我在做梦。醒来的时候,我感觉两腿之间粘糊糊的,我胡乱地揪下一团劣质的卫生纸,揉在两腿之间……
我又睡了,屋子外面的月亮落了吧。
盼盼和孙有福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去喝了喜酒。虽说他们生出的是个女孩儿,但村庄里的人家,几乎都去喝了喜酒。说实在的,我本不打算去的,我并不是单单在乎那一百块钱礼金钱,我是不想给孙有福面子。后来,我还是去了。说良心话,我去多半儿是冲着盼盼。
那天隆重的酒宴结束后,盼盼站出来,对大家说: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我先代表孙家谢谢大家!我和孙有福操办婚事儿的时候已经让大家破费了。这次我只给孙家生了个丫头,不敢再次让大家破费,等我日后给孙家生了儿子,大家再来喝喜酒,再破费。
盼盼说完,带着甜甜的笑脸儿给大家鞠躬,随后将每家拿来的礼金退给大家。
……
苍生哥。
盼盼和我打招呼,我应着。盼盼从我身边走过去,掀开门帘儿,走进胖妞的小商店。
说笑声,被油乎乎的棉门帘子挡在里面。
我不愿意盼盼喊我“苍生哥”,更不愿意她就喊我“哥”,我感觉那是她有意在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
我想追进去,可是有些不好意思。想想我还是做一个男人要紧,必定我的仪式刚刚完吗。我不想让盼盼看不起我。再说了,来日方长吗。
想着,我离开胖妞的小商店,回家睡大觉。
四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三十年前我从亲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日子。
小时候,每当到我生日的这一天,还建在的奶奶便背着我的三个姐姐,偷偷地在粥锅里给我煮两个鸡蛋。奶奶把两个滚烫的鸡蛋拿到炕上我睡觉的地方,我让两个鸡蛋在炕上滚过来滚过去,直至不再烫手,再剥皮吃掉。奶奶说,这叫滚灾星,就是让灾星滚蛋的意思。滚了鸡蛋,这一年里,我就会没病没灾儿。
后来,奶奶去世了,我也长大了,我便没有在生日那天滚过鸡蛋。
多年来,我常常怀念我的奶奶。
在我们这一带,有人把男女发生性关系也叫“过生日”。比方说某某男人和某某女人于昨夜发生了性关系,知道的人便会说:喂,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某某女人给某某男人“过生日”了。再有,你是一个在外面给老婆孩子觅食的人,你有事要回家,你的伙伴儿们就会说你要回家“过生日”去了。
今天,我没有心情“过生日”,哪怕给我“过生日”的女人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是盼盼,我都没有那个心情。
此刻,我想起了说是因为对我彻底失望而带着孩子离开的我的老婆。你不要见笑,我不是想她,也说不上恨,只是感到凄凉。说来凑巧,她和我同一天生日,她已经走了三年,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感到凄凉。说孩子不是我的种,那是瞎说。三年前,她要走的时候,我只是想用孩子给她制造一个再婚的障碍,留住她,没想到,她还是走了,连同我们的儿子都带走了。说心里话,她真的走的时候,我想把儿子留下。但是我硬撑着,说话做事,我不能反悔,我是男人,我要做一个男人。三年多了,虽然相隔不远,我却一直没有见过他们。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我是没脸见吧。我更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马上,我决定给自己过一个真正的生日。我想喝酒,有没有好酒我不在乎,只要是酒都中。
我决定到胖妞的小商店去,去买酒。
我走出我的破旧的房子,这房子还是我死去的亲爹因瘸腿离休时,拿他得到的补贴钱翻建的。近些年,村子里面的人家大多翻建了房屋,我没有。我没钱,即使有钱,我也没有那个心气儿。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费那个瞎劲儿干啥。
走着,一股凉风迎面吹过来,直钻衣服里面,我打了一个冷战。我迈开大步走。
有人招呼我:嗨,仓子里面养的,干啥去,等等我。
我知道,是村子东头李长山的老婆杏花在叫我。因为我叫赵苍生,所以她总是喊我“仓子里面养的”。我不回头,假装没听到。我在心里骂她:我操,你这五百人上不够的“没文化”。老子这“苍”乃“苍天”的“苍”,不是“仓子”的“仓”。你他妈个“没文化”,你非叫老子是“仓子里面养的”,我日你个x。
我背地里叫杏花“没文化”,但我们缝子里好多人都叫她“五百个”,就连山缝子外面的集镇上,也有好多人叫她“五百个”。
我先给你说说杏花吧。杏花在缝子里绝对就是那个有了她不多不少,没了她便空了半个村子,就连早起刚刚出窝的鸡都会没精打采的主儿。铁定算得上是我们缝子里的风景,并且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说起这杏花倒是个热心肠,村子里的东家、西家不管什么事,随叫随到,不请也来。东家有喜事随着笑,西家办丧事跟着哭。有了吃的、用的,倘若你有急需,自家不吃、不用,也会依着你用。十年前,二十岁的杏花从山缝子外面的另一个山沟沟嫁到我们缝子里。那杏花的肚子距争气,过门儿那天,杏花鼓起的肚子就如同里面藏了一头小牛犊,看着总是在肥大的衣服里面一拱一拱地,像是随时要拱破衣服钻出来。没出三个月,两个儿子便蹦出来,在炕上子哇乱叫了。上冬的时候,杏花的男人李长山为了给杏花烧热屋、让两个儿子睡热炕到山里去放木头劈劈柴,推着推车过河时,走过刚刚结冻的冰面时掉进了冰窟窿。他穿着湿透的棉裤子,把一推车劈柴推回家来的时候,湿透的棉裤子已经被皮肉吸得干透了。从那天开始,李长山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最可怕的是,还同时废了男人的那个东西。虽说男人的那个东西有时候会去外面惹祸,但自家的女人没了那个东西也是万万不行的。杏花请医生,找偏方。后来不管怎么吃药、发汗,以致在更深人静的夜晚,不管杏花怎么折腾、怎么挑逗,李长山那个东西就如同一条冬眠的毛毛虫,不管你怎么招呼,躺在两腿之间,再不动弹。
那时的杏花也算温良贤惠,真的对男人和两个儿子不离不弃。杏花该吃吃、该喝喝,杏花该说说、该笑笑。村子里谁家有事,照样热心肠。
某一天夜里,抓着两个儿子熟睡,杏花搂过男人,说是要给男人“过生日”。翻来覆去的折腾,最终还是无果而终。李长山看着气喘吁吁、满身流汗躺在身边的杏花,心里感到愧疚,搂过杏花说:忍不住,就找一个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过后,杏花真的找了嫁到缝子里以后的第二个男人。我先声明,那个男人绝对不是我,我和杏花那是以后的事情。
你还别说,这种事儿和抽大烟差不多,虽说欢欢地开始、蔫蔫地完事儿,但沾上就会上瘾。说良心话,开始和别人干那事的时候杏花的心里罪恶感还是有的。感到罪恶,杏花就想,反正李长山不行,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等他好了,我就收手,再一心一意地补偿他。于是,杏花和那个男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一发不可收。
后来,杏花就想,这男女之事,其实也不过如此,不管怎么说,自己那东西又坏不了邦儿、也烂不了底儿,我以后更加地好好给李长山过日子,不败家就行了。杏花还常常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管和谁、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贪图别人的钱财,更不能拆散别人的家,如若不然,叫别人的女人打上门来,那事情可就大了。想到这些,杏花又想,这种事不可以和一个人恋长,还是速战速决地好。以后,我们缝子里被杏花给“过生日”的男人,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说来也怪,这人一旦给自己找到犯错的理由,心也就平和了。从此,杏花也就没有了罪恶感。可是好景不长啊。“过生日”虽好,可是男人吗,拖家带口,必得养家啊。一晃到了吃完猪头肉的日子,男人们要走了,要出去为他们的老婆孩子觅食去。男人们出门那天,他们的老婆道没什么,早饭后,高高兴兴地送男人们出门,各自心里怀着一个个希望。倒是杏花偷偷地把眼泪抹了又抹。缝子里该走的男人都走后,杏花便把“过生日”的男人扩大到山缝子外面,山缝子外面,被杏花给“过生日”的男人,也就有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播种的季节一个阴晦的天气里,李长山回来了,回家种地。
傍晚,杏花在灶间里捯饬饭菜,李长山正在和两个在屋子里蹦出跳进的儿子玩耍,他的妹妹来叫他说,爹妈找他有事。那个晚上,李长山没有回家吃饭。
很晚的时候,两个孩子睡了。李长山从爹妈家里吃过饭回来,浑身酒气、本来就长的脸拉得如同驴脸一样,更长,看上去一身男人的豪气中隐含着煞气,见啥踢啥、得啥摔啥,不大工夫屋子里外就落了个天翻地覆。杏花自然心里明白了一切,一定是李长山的爹妈向儿子告知了自己行为的不端。
杏花本来就是个直肠子,遇事天不顾、地不顾,这种事也不含糊,再说,这事,杏花早有准备,马上和李长山摊牌说:我是有了别的男人,而且不止一个,我对这种事还上了瘾,以后我也不打算改,我感觉这就是享受,我的目标是找够一百个,不,不是一百个,是五百个。其实杏花说五百个是故意气李长山,可听到杏花的话,李长山真的傻了,随后蔫了。李长山知道,这杏花一贯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再想到自己的缺陷,李长山还能说什么呢。杏花接着说:我就这样了,你能忍咱就过,我好好地过日子,不能忍,姑奶奶我不伺候了,明天走人。儿子你留就留,不留我都带走。提到儿子,看着这个家,李长山彻底怂了,一下子没有了男人的豪气。
说来奇怪,也许是受了刺激,那个夜里,李长山的那个东西好了,奇迹般地恢复了一切功能。但过后杏花的那个爱好却没有变,被杏花给“过生日”的男人,在山缝子里外还在逐渐增加着。
男人们喜欢杏花自然有他的道理,一来杏花有个好性格,快人快语,古道热肠;这二吗,杏花真的说到做到,从不贪图别人钱财。用杏花自己的话说,这男女之事只图舒坦,但不可长久,好了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遇到不好的货色,再一之后便吹灯拔蜡,不再旧梦重温。
我就是被那杏花“吹灯拔蜡”的货色之一。
后来,杏花背地里便有了“五百个”的绰号。是我在李长山摔摔打打的那个晚上,偷听到了杏花对李长山说的话,第二天传就到了村子里面。
杏花从后面追上来问我:姓赵的,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虽然心情不好,但我想和她调侃,正好解解闷,我说:你没叫我,你刚才不是在叫“仓子里面养的”吗?
杏花说:是啊,就是叫你。你不就是“仓子里面养的”吗?
我说:我不是“仓子里面养的”,我和你一样,都被亲妈生在尿盆子里。
杏花说:这话怎么讲?我不是,我妈没跟我说过。
我说:没说过也是,要不我们说话怎么都会满嘴骚臭啊。
杏花说:不理你了,你在骂人,你不是好人。
杏花说完停下来,不再往前走。
我也停下来,说:是啊,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们都不是好人。怎么不走了,有事?要急着给谁“过生日”去吗?
杏花说:是啊,你管得着吗?你吃醋了?
我说:是,我吃醋了。今天就是我生日,不如你今天晚上你来给我“过生日”吧。
杏花说:我以前给你过过了,以后你没戏了,你彻底歇菜吧,你。
我说:为啥,为啥啊?
杏花说:你想啊,你连你个人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你不是男人啊,不是男人,你还配有女人给你“过生日”吗?
我很生气,故意气她,说:你不是瘾大吗?正好,我这家伙好使啊。
杏花不含糊,说:男人的家伙被我用坏的多了,没有一个比你这破家伙再不顶用的。你的家伙割下来狗都不吃,扔河里冲走吧。
我听后无语。
杏花又说:我说的对吗?“仓子里面养的”。
我操,你他妈的“没文化”、“五百个”。我在心里骂着,快步走了。走着我把最恶毒的话在心里对杏花骂了个够。
我在胖妞的小商店里买了酒,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
五
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天还阴的很沉。
早起我走出院子,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的邻居玉枝。我不爱搭理这个比我还又馋又懒的女人,我没和媳妇离婚时,她经常吃我家的,有时还拿我家的。这倒没什么,我最恨她在我和媳妇离婚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我媳妇那边,经常和我媳妇说我的坏话,没少背后给我媳妇出主意。我假装看不见她。我来到村子前面的小河边。小河里的冰早就化了,河水哗哗地流着。向远看,河对面的山上好像透出一点点绿色。又要到种地的时节了,我不喜欢这时节,又忙又累。
缝子里的人们从前全都吃这条小河水,村子边上这条四季长流的小河水,洗菜、做饭、刷碗、洗衣、早晚饮牛羊、孩子大人洗澡,全在里面。自然大白天洗澡是孩子们地乐趣,孩子们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站在沒过肚脐眼儿深的水里抓蜻蜓、打水仗。更有那较小的男孩子,会平平地躺在水面上,两眼盯着湛蓝的天空中,如同洁白的羊群一样的云彩,从河这边的树梢上走出来,走进河那那边的树梢里去。看着、看着,会偶尔鼓起肚皮,将自己的小鸡鸡露出水面,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大人们只有在晚上没人时,才脱光衣服,跳到里面,洗个畅快。在炎热的盛夏,也避免不了,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当你急匆匆地脱光衣服,跳到河里时,偶尔也会大吃一惊。原来,先你一步,早有一个男人,亦或是女人,趁着夜色早已在河里扑腾着。那时,你和他(她)便会干笑着招呼一声“来啦”,然后,背对着背,各自走远,个人去做个人的“事情”。那时,女人给别家男人“过生日”的事情,几乎罕见。也有那些平日里爱打爱闹的半大二荒子,专门等到天黑后,便悄悄地潜伏到河边的树林里儿,一旦那些“嫂子”或“婶子”们,脱光衣服跳入河里,洗到酣畅淋漓时,便将提前准备好的沙土,大把大把地扬到河里。这时,河里的女人便开始夸张地叫喊:“哎呦喂,刚洗完的头,白洗了。小犊子们,有胆儿你们给我下来,看姑奶奶我不揪下你们的小鸡巴。”女人们放肆地喊叫着、笑着,半大二荒子们多在这时再齐心协力,朝着河里扬一阵沙土,然后逃去。当然也有被扬了沙土后便破口骂人的泼妇,骂声起时,半大二荒子多半儿会蔫吧刺溜地退去。我的邻居玉枝就是那泼妇之中的一个。自然,这玩笑也是要掌握分寸的,夜晚,当村子里那些没有出嫁的大小姑娘们去河里洗澡时,是万万没有人去打扰的。哪怕是无意中撞见,也会悄悄地躲开,走得远远的。我就是那半大二荒子里面的一个,想着,我真的有些怀念那些时光,现在看来,那个岁月很纯洁。
缝子里村村子里的人现在大部分人家吃井水,我还是吃这河水。我不像他们那样傻,劳民伤财地挖口井瞎耽误工夫,挖时会累折了腰,完了吃的是死坑子水,我还吃这河水,我吃流动的水。
我无聊地来回走在河边的土路上,土路的坑洼里稀稀拉拉的滚落着羊粪蛋蛋,我用脚去踩,它们就由圆变偏,紧紧地贴在凹坑里。现在村子里的男人多数不着家,养牛羊的人家几乎没有了,只有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儿还吊儿郎当地放养着十只八只山羊。他会时不时地杀上一只吃肉,到了,他的羊群总是十只八只。年来的时候,别人家杀猪,他就宰羊。一年到头,半个村子里总会飘散着羊肉的浓香味道。就有那馋嘴的,便会顺着羊肉的浓香味儿寻了去,美美地喝下一碗滚烫的羊杂汤,抹抹嘴走人。这解过馋抹嘴走人的如是个男人也就罢了,可缝子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女人,在这种事儿上是从不含糊,这女人就是我的邻居玉枝。
走着,我还是和玉枝走了一个对面,他正要到胖妞的小商店去。我不得不和她打招呼:嫂子,又去买好吃的啊?我把“吃”字说得很重,她大概听出我在讽刺她好吃,对我说:是,买好吃的,啥好吃买啥,有钱。我知道,她是回报我,讽刺我不出去挣钱,是说我穷。
我不得不和你说说玉枝。玉枝这长相平平的女人倒是有个好身材,高高大大的个头,比她的男人李长天还要高出半个头。说起这女人也怪,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烧火做饭,伺候一家人吃饭,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满大街溜达一个圈儿。我们都住在村庄的中央,他的行走路线是,先出门向东,走到头直到没有人家,然后回头向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完整个村子,一路来到胖妞的小商店,专拣那最小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别针儿、一条皮筋儿、一盒火柴,买上三两件儿走人回家。如中途没有情况,回到家里时正好赶上家里的饭菜做好上桌。如在中途遇上那家做了好吃好喝,她走在门口儿听到声音,闻到香味儿,她便干咳、擤鼻涕、打喷嚏,然后说:这什么味啊,都呛到我了。如有人和她打招呼,他就会问人家:大嫂子(妹子、婶子),大早西做什么好吃的了,这样香啊。搭着话,已经进到院里。这时,主人多半会说,我做了什么、什么,正好刚做熟,快进来尝尝。这时,她便会说:哎呦,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就尝尝。这时她就当人不让地上桌吃起来。早把什么一根别针儿、一条皮筋儿、一盒火柴,以及自家饭菜和自家一干人等,一切的一切,统统抛在九霄云外了。这些年,男人李长天常年出门儿在外,家里、家外,山里、地里,自然有婆婆、公公挡起了头阵,她便当起了纯粹地甩手掌柜,专门儿干起了出东家进西家的营生。还没等婆婆说什么,倒是她那年轻时就嘴上无德的公公首先对她看不过眼儿,先是话言话语,小敲小打,一来二去,儿媳和公公之间便摩擦不断,直至恶言相向。久而久之,矛盾升级,这身材高大的女人便动手打掉了公公的门牙。
那天,老光棍儿做豆腐,在豆腐汁子烧开锅的时候她便赶了去,进门就嚷嚷她那连自己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开头语、口头禅:老叔啊,听说你做一手好豆腐,我来看看,顺便和你学学手艺。
老光棍儿心知肚明,笑笑,说:学手艺,不敢教啊。既然来了就吃了再走吧。反正做了好多,我一个人也吃不过来。
玉枝就说:那好,我就恭敬不如听令(从命)了。
于是,玉枝从豆腐皮儿、豆腐汁儿、豆腐脑儿一气儿下来,把肚子吃了个滚瓜溜圆儿。临走又拿了老光棍儿大大的两块豆腐,准备回家再吃下顿儿。
晚上,饭菜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公公只是闷头吃饭,面对盛在碗里的豆腐一筷子不动,说来也是这婆婆多话,对公公说:吃豆腐啊,干吃饭能吃饱?公公没好气,说:不吃,我嫌丢人。玉枝立马瞪了眼,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指着公公,说:你说清楚,我怎么丢人了。公公并不示弱,继续说:还用我说吗?怎么丢人个人知道。玉枝重重地把饭碗墩在桌上,随手一摔筷子,说:我好你个姓李的,你说,你给我说清楚,我从二十多岁来你们老李家十几年,我丢什么人了?我做贼了吗?我养汉了吗?我不像你们老李家,男男女女,闺女、媳妇没好人……公公知道儿媳妇说的“闺女”,是指早已出嫁的闺女出嫁前未婚先孕的事,这正触到了他的痛处,于是不等儿媳妇说完,就对着儿媳妇破口大骂:好你个臭老婆,你个“嘴馋逼浪”的臭老婆……没等公公骂完,儿媳妇的饭碗瞬间飞过来,重重打在公公的脸上,公公立刻满嘴流血,随着吐出两颗门牙。整个过程持续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婆婆只能护着孙子躲到一边。
公公捎信儿叫回了在外面做活的儿子。
李长天是一个孱弱瘦小的男人。自从经人介绍娶了高高大大的玉枝那天起,便有了一种自卑感。不管去哪儿,他从不并排和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媳妇玉枝走在一起。
这些年来,为了养家,李长天常年出门儿在外。母亲心疼唯一的儿子,关于儿媳妇的事,母亲从来不向儿子说什么。但关于媳妇玉枝的恶行,李长天还是早有耳闻。李长天曾经无数次地想: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把这老婆痛打一顿,重新树立我小个子男人的威信。李长天甚至在梦中无数次高喊:我打你个馋老婆、我打你个懒老婆,我看你还敢出去给我丢人现眼……直至喊醒,招得工棚里睡觉的伙伴儿们哄堂大笑。
这次,听说媳妇打掉了自己亲爹的门牙,李长天就怒气冲冲地回来。
说来奇怪,离家越近,李长天越泄气,走着走着,这李长天的气是怎么也鼓不起来了。李长天磨磨蹭蹭等到天黑,才敢走回缝子里,他真的是羞于见人那。
李长天蹑手蹑脚地走到家门口儿,胡乱在柴火垛上找了一根棍子,上去拍门。门开了,当头一棒,李长天被打倒在门外的地上。
黑暗中,李长天捂着起包的脑袋定睛细看,媳妇玉枝一手叉腰、一手拄着一根一把粗的木头棒子站在门里,活像是打虎的武松。
从那天开始,玉枝在山缝子里外名声大震。
六
雨又要下起来,我正准备回家去的时候看见杏花急匆匆地从村子的东头走过来。她阴沉着脸,就像是昨天晚上谁把他的孩子扔到了井里。杏花走过去,不和我打招呼,就像是没有看到我,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事情。我招呼她:嘿,干啥去,走这块?站住侃会儿。杏花的脸更加阴沉,说:没工夫,有事儿,找人。边说边急匆匆地向西走。今天破例,她没有喊我“仓子里面养的”。我更加感到无聊,就向家里走。走着、走着,我有些好奇,我回头看,看见杏花走进了胖妞的小商店。杏花说找人,到胖妞的小商店里找谁?我在心里想,找胖妞吗?不对,玉枝还在小商店里,杏花不会是去找玉枝吧?我更加好奇,想弄个明白。我转回身,也向胖妞的小商店走。
走着,我有一种预感。于是我开始在心里祈祷,我希望三个女人打起来,最好能打在一起,如果能挠花了脸最好。想着,我走到了小商店外面。我真的听到了小商店里面有吵闹声。
我进到小商店里,我看到,杏花和玉枝你一言我一语像两只斗鸡一样,好像在那里为了什么事情在争吵。胖妞很不高兴,耷拉着脸在边儿上看着。我不问为什么,上去就煽风点火,我说:哎呦,你们两个可都是缝子里的大人物呦,你们可都是有名有姓地响当当的人物,你们千万别动手,这万一要是动起手来,摔坏了东西可得照价赔偿。这屋里可都是商品啊,商品。说着,我看了一眼胖妞。
胖妞听我说完,对另外两个女人高喊:真的,走吧,要打出去打,别在我这屋里。
杏花说:出去就出去,看谁怕了谁。
玉枝也不示弱,说:出去,谁怕谁呀。我还不是吓大的。
杏花和玉枝在小商店里出来,嘴里继续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胖胖的胖妞也走出来,懒懒地坐在门前的木柴堆上,说:打吧,打吧,你们打吧,你们的事和老娘我无关。
我在边上看热闹,说:对,有理说话,没理打人。
杏花接着玉枝刚才的话茬儿,继续说:是,我知道你不是吓大的,你怕过谁呀,你连公公的门牙都敢打掉,汉子的脑袋都敢开瓢,你怕谁呀?
玉枝被惹恼了,对着杏花高喊:怎么着?怎么着?我就打了,我就开了,我是打掉过公公的门牙,我也打过老爷们儿的闷棍。那也比你强,我道不像你一样,五百个男人都搂不够。
“拍”地一声脆响,杏花跳起来,重重地打了玉枝一个嘴巴。玉枝挨了打,大骂着:你打我,你敢打我,好你个养汉老婆,你这五百个男人x不够的破货。玉枝扑上去,揪住了杏花的头发,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杏花和玉枝打着、骂着,村子里出门看热闹的人开始多起来,大家开始远远地只是站在门口看,并不见有人过来拉架,大家心里清楚,但凡遇到别人打架,尤其打架的是两个女人,能躲还是躲开的好,免得招惹麻烦。
这时的杏花和玉枝已经分出了高下,人高马大的玉枝反而被小巧玲珑的杏花压在了身下。杏花像骑马一样,骑在玉枝的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玉枝的头发,一只手狠狠地扇了玉枝几个嘴巴子。边说:打你个闲话老婆,我让你还扯舌拉板子。玉枝骂着,血沫子顺着玉枝的嘴角流出来。
玉枝骂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两手捂着脸大声说:好你个胖娘们,你就看热闹吧,你就看吧。说和杏花睡觉的男人有五百个不是你对我说的吗。你现在倒是装起好人来了。
玉枝说着,就哭起来,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杏花听完玉枝的话,撒开玉枝,疯了一样跑过去,不等胖妞分说,重重地把胖妞推倒在木柴垛上,随手把胖妞抓了个满脸血红。胖妞从木柴垛上爬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杏花,杏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下摔倒在地上。胖妞也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着还躺在地上的玉枝撞了过去,这时,摔倒在地的杏花已经爬起来,三个女人鬼哭狼嚎地滚在一起……
三个女人哭着、闹着、喊着、叫着……
盼盼来了,走上前,拉开杏花,随后把另外两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扶起来。说来奇怪,不知道是几个女人打累了,还是盼盼有什么特殊的功能,经过盼盼一番劝说,三个刚才还哭着、闹着、喊着、叫着的女人真的就安静了,乖乖地同盼盼一起到胖妞的小商店里面去了。
看到三个女人的一场争斗平息了,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的人们渐渐地聚过来,仨仨俩俩地说着什么。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似乎感觉这件事好像和我有关,就匆忙地回家去。
我被人算计了,虽然我没看到算计我的人是谁,但凭感觉我知道,算计我的人就是早上还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扭打在一起的三个女人。我想不明白,这还没过一天,也不知道她们中了什么邪,三个人便联起手来,蒙上我的头把我一顿胖揍。揍就揍吧,混乱中,不知她们之中的哪一个,还把手插进我的裤裆里攥住我的卵子,狠狠地拧了又拧,好像要从根儿上废了我那东西似地,致使我过后几天不能走路,只能乖乖地躺在炕上,琢磨挨揍的原因。我想,应该是我听到了杏花和李长山关于“五百个”的对话,在胖妞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我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胖妞,然后,经胖妞那里发酵后传给玉枝,最后由在村子里东门儿进、西门儿出的玉枝分发扩散到整个村子。这就是三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的原因,后来经过盼盼劝说、调解,三个女人明白,让她们“三败俱伤”的人是我,我才是罪魁祸首,最终在盼盼的导演下,她们算计了我。我这样推测着,没有证据,是又能怎么样,我想。我还是照样从心里喜欢着盼盼,不过心里苦辣酸甜,有些怪怪的。盼盼真的长得太好看了。
那是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筒里都冒出了白烟。女人们开始烧火做饭了。
缝子里的人们过去一年四季烧的都是柴草,现在大多时候烧煤气,家家户户灶间里一个煤气罐儿。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才用从山里砍回来的柴草烧土炕取暖连带做饭。这样,一来二去,以前因砍柴草经常被剃得光秃秃的山里,如今是柴草茂盛、树木成林,就给“过生日”的男女提供了隐蔽的场所。
现在时令还早,山沟子里的夜晚还有些冷,所以人们还在做饭时用柴草烧炕取暖。
白烟从烟筒里冒出来,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翻腾,院落周围的树还没有长出叶子,白烟便穿透树枝的空隙,前后左右向上飘、飘到村庄上空聚在一起,整个村子上空就如同覆盖着白色的云,村子看上去就如同人间仙境。
我就像是人间仙境里面的神仙,我感觉我的身子在飘。飘忽中,我盼望着天黑。
就是在刚才,我正躺在破炕席上睡觉,杏花进来捅醒我。杏花先看着我笑,然后对我说:姓赵的,你和我一伙,好吗?我给你好处。她不再叫我“仓子里面养的”。
我也看着她,说:什么好处?
杏花说:我还给你“过生日”。
她把“还”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我,她以前给我“过生日”的事。
我听后,心里一喜,说:什么时候?
杏花想想,说:今天天黑。
我看着杏花,说:在哪儿?
杏花说:在村儿东头后山坡的树林儿里。
我说:不去,到我家来。
杏花说:不行,我早晨刚刚给玉枝和胖妞她们两个老婆打过架,我怕她们背地里偷偷地盯着我,家里不踏实。
我说:为啥?为啥……给我“过生日”?
杏花说:我只要你以后不理胖妞她们,你从心里向着我就行。
我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
杏花走了,临走时说:记住,天黑了就去。我等你,不见不散。
我的心在腔子里狂跳着。我兴奋得不想吃饭,对,不做饭吃了。
我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一下子进入了人间仙境……
时间过得虽然很慢,天终于还是黑了。我向村庄东头走去。我的心狂跳着,脑袋有些大,但不感觉沉。我走着,那个东西在裤裆里折腾,着急想要出来。我让它从我撒尿时它出入的地方探出头来,一只独眼大大地睁着,在黑暗中看路。我终于走进村东后山坡的树林儿里,黑暗中,一个人拿什么东西瞬间裹住我的头,随后又有两个人围上来,我像一个装满粮食的口袋,被一下扳倒在地上,接下来,几个人不说话,对我打呀、踹呀……
一阵折腾过后,几个人把我的头包紧,风一样地离开了。
我正疼得躺在地上满地打滚儿的时候,杏花来了。杏花拿掉裹在我头上的破衣服,看着我躺在地上折腾,对我说:哎呦,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啊?
我没好气地说:是,我肚子疼。不过,医院就不用去了。谢谢你好心。我把好心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杏花说:你肚子疼,把头蒙住干啥呀?杏花话语中充满好奇。
我说:我怕疼得满头大汗,脸上沾满土。
杏花说:哎呦,真看不出,你还挺要脸面。
杏花说完笑了,我感觉她的笑声陌生又阴险。杏花笑过,压低声音,对我说:来吧,赶紧,我给你“过生日”,要不一会儿来人了,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快,抓紧啊。
我在心里骂她:我操你妈地“五百个”别跟老子虚情假意,你当老子是傻子吗?看老子早晚收拾你,不,是老子早晚收拾你们几个臭娘们。
我说:不用了,今天没心情。
杏花拉长声音,对我说:哎呦,真的不用了。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后悔啊。那我先走了,一会你再走,要不这黑家半夜的,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不好。
杏花说完,急急地走了。
我在心里诅咒她,诅咒她们。
乌云裂开一条缝,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露出半个脸看我。
我一瘸一拐,佝偻着身子回到家里。
我躺在破炕席上,每天咒骂她们,让她们成为寡妇,从此不再有男人x他们。一切诅咒都是在心里。
七
天上的雷声如同小时候我们闲来没事儿,滚动的空碾子,从早晨开始,轰轰隆隆地在缝子里上面的天空空响了一天,雨一直下个不停。我躺在破炕席上,心惊肉跳、心烦意乱。同样心惊肉跳、心烦意乱的还有缝子里的几个女人们。
傍晚的时候,盼盼、胖妞、杏花和玉枝各自都接到了电话。电话里说要他们做好准备,几个小时后有车来接她们,他们在三百公里外的城里建筑工地做工的男人出了事故,现在都被拉到医院去了,十有八九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了,需要她们连夜赶过去处理。接到电话后,村子里一时翻了天,哭声连成一片。最后,女人为首的人们聚在胖妞的小商店里,只管哭,一时没了主意。还是盼盼首先清醒过来,说:行了,我们不要哭了,现在哭也顶不了什么用,如果他们不在了,我们哭死,也不能把他们哭回来。我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啊。
我们听你的吧。
几个女人边哭边说。
盼盼想了想,说:我们要有心理准备,看情形,他们大概已经不在了。
听到盼盼这样说,几个女人更加大声地哭,盼盼不出声,哗哗地流眼泪。等到他们一阵宣泄过去,盼盼接着说:如果万一那样,我们就要处理他们的后事,这件事,我感觉光靠我们几个女人不行,我们找明白事理的亲戚朋友来帮忙吧。
该来的亲戚、朋友都来后,从城里开来的车也到了。黑暗中,当看到停在山缝子外面,大得不能开进村子里来的大巴车时,盼盼明白了一切,她们的男人,真的没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几十人,坐上大巴车,大巴车载着哭声、顶着黑暗、冒雨向三百公里以外的城里开去。我没有去,我留守在村子里,虽然没有人托付我什么。我要像个男人,我想。
三天后,是一个晴天。落日的余晖顺着西边的石头山缝子透进来,凄凄惨惨地洒满村子,乌鸦在村子上空叫,像是在说:哭啊,哭啊,哭啊。我拿石头打它们,打不到,它们飞走了。
圆圆的月亮从东山背后升上来。
一辆长长的卡车载着四具大红的棺材在山缝子外面的空场里停下来,后面是三天前来过的那辆大巴车。棺材里分别装着孙有福、李长山、李长天和张水生。看到棺材,我想,他们躺在里边,早已冰冷了吧。
李长山、李长天和胖妞的男人张水生三个人,和村子里大多数男人一样,以往都是在临县的铁矿山上干的。春节的时候,几年来一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做架子工的孙有福对他们说,城里的建筑工地要比矿山上安全得多,收入也不错。于是,他们就一同去了。天上的雷声如同空碾子在滚动的那天,城里同样下了雨,而且下得很大,工地上不能开工。孙有福、李长山、李长天和张水生四个人躺在工地上工棚内的破被窝里,在睡梦中想家里的女人,风雨中,工地里高高的塔吊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他们的工棚上……
悲伤的人们从大巴车上下来,连同村庄里迎出来的人们一起,围在那些装着棺材的卡车旁,哭着、叫着,有人用手拍着棺材,只是哭,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除去一侧石壁下的河道,勉强能容两个人并排挤进挤出的百十米长的石头山缝子,小车进出都是勉勉强强,这么大的卡车是怎么也开不进去的。司机们提出,来人将棺材卸在地下,他们好开车回去。这回我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出来,阻止了他们的做法。我不想已经死去的人再多受折腾。我让缝子里的人们守在那辆卡车旁,由我出面去找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来,把四具棺材直接从车上卸下,抬到村庄里去。
在不远的集镇上,我挨家找了那些在家的体力强壮的男人,向他们说明情况。这种事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自然是没有人愿意干的,再说这些人又不是好死的,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盒儿烟并答应他们,完事后每人给他们一百元钱作为喜钱儿。这些烟钱花去了我整整二百元钱,我有些心疼,想想孙有福他们人都死了,花就花了吧。
集镇上的人们有些信不过我,问我这喜钱儿由谁出。我对他们说:人情我搭,钱由东家出,如果他们不出,你们找我赵苍生要。有人问我:他们不出,这钱你能给。我对他们说:能。我用人格担保。人们哄地一声笑了,有人说:赵苍生,你有人格吗?我生气了,对他们说:喜钱儿每人长到二百,定了,这钱就由我赵苍生一个人出。大不了我明天再去找我的后爹,躺在他的车前,不给钱,等他压死我。
人们笑了。答应,不管谁出,就一百元。最后,勉强凑够三十二个人,来抬棺材。不过每人只能抬一趟棺材。
我就说:知道,不就是有个不出一百天不抬两个死人的狗屁风俗吗。如果你们的爹妈同时死了,就先抬出去一个,要是那一个等到一百天以后再抬,不早就臭了。
他们气得破口大骂,有人还要打我。他们起哄说:不抬啦,回家、回家。说完,真的要走。我赶忙截住他们,给他们磕头、作揖,赔笑脸、说好话。我说:我说错了,没说你们。是我爹妈同时死了,是我爹妈。
他们骂骂咧咧的跟我来了。说好,人手不够由缝子里的还能顶点儿事的老少男人凑数。我都答应他们,连忙说:好好好。
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叫“死外丧”。“死外丧”的人是不能再进家门的。如果是岁数小还没成家的,直接抬进新开的坟地埋了了事。有老婆孩子的,如要发丧,也只能在门外发丧。
盼盼说:不管孙有福死在哪里,他都是我的丈夫,都是我们孩子的爹。我要让他回家,在家里再呆两天,好好发送他。
孙有福的爹妈在悲痛中自然欣喜。
这时候,早已有村子里的人准备好了绳子、木头杠子。帮忙的人就把孙有福的棺材首先抬到盼盼家的院子里。
在盼盼的带动下,其他三家也由帮忙的人把自家男人的棺材抬回自家的院子里。
集镇上来抬棺材的人领了喜钱儿走了,走时约定,后天出灵的时候再来,个人记住还是抬原来抬过的棺材里的死人,抬出去喜钱儿还是一百元钱。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月光笼罩着村子。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村子里的人说我这回办事得力,让我去给几家死人的人家请吹鼓手,买扎彩。我一一小心照办。很快,花花绿绿的扎彩摆满四家院里院外,吹鼓手们在每家院子里吹吹打打,晚上,按当地的风俗,各家给死人做了接三的仪式。第三天的一大早,天气更加晴好,天上蓝蓝的,没有风。在吹鼓手的吹吹打打声中,四个死去的人被先后抬出去埋了。壮观地场面这里不再说了。
村庄里有几个老人说:几个死人有福啊,看,多好的天气。我听后只是笑笑,想想也算是有福吧,他们死了不用奔波劳碌了。
埋葬了孙有福他们后,一块石头总是压在我的心里,我曾经几次在心里诅咒他们死在外面。现在他们真的死在外面了,不会是我的“诅咒”应验了吧,这样想着,我的心里更加沉重了。
几天后,我买了纸钱、烟酒等等,分别到他们的坟上去拜祭。我早早地起来,我在日头出来前就走出了家门。我依次跪在他们的坟前,对他们说:兄弟,我曾经诅咒过你们,不过,我只是说说,而且是在心里,我真的不想你们死啊。你们绕过我把,求你们了。
种地前,我忙忙活活十几天,搂草打杂,平平整整,把他们几家还没侍弄好的地,挨家挨块儿整理干净。
过后,我心里稍有解脱。
八
埋葬了孙有福,本来就病病殃殃的孙有福他爹悲伤过度,病了。盼盼找了山缝子外面集镇上最好的医生,医生来家看过后,开了药。盼盼买来药,孙有福他爹吃过药,病情没见好转,几天后,病情反而一落千丈,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盼盼和公公、婆婆商量,要送公公去县医院,公公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盼盼征得婆婆同意,强行将公公送去了县医院,几天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告诉盼盼说,病人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这种情况下的药物治疗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要他们做好最后的准备,给病人准备后事。来县医院后的第四天,孙有福他爹对盼盼说,他知道自己是活不过去了。他要回家去,他不想和儿子一样死在外面。盼盼劝不过公公,盼盼问过医生,医生告诉盼盼,病人的各部分脏器都已经衰竭了,已经没有什么生的希望了。医生同意他们回家。回家后的第二天,孙有福他爹就死了,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失去唯一的儿子后,就这样去了。死去的孙有福他爹脸上带着遗憾,又好像带着笑容。
孙有福他爹被埋葬后,盼盼一家这回真的就只剩下了孤儿寡母。这时盼盼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又怀了孙有福的孩子。盼盼把这件事告诉了婆婆,婆婆听后满心欢喜,随后就满脸泪水。盼盼在心里祈祷着,自己这回能生下个男孩儿,真正的给孙有福留下一条根。
日子悲悲喜喜地过着,山坡上新坟边上的花圈还没褪掉鲜艳,端午节到了。我们这地方有在端午节早上往家门口放艾蒿辟邪的风俗,想到在我咒骂后真的就死去的他们四个人,我总是感觉还是亏欠了他们什么。天刚亮,我趟着露水来到村子里边的河边,河边的艾蒿根茎粗壮、叶子肥胖,上面晶晶莹莹地洒满露珠。我薅了一大捆艾蒿扛回村子里,依次分放在孙有福、李长山、李长天和张水生他们四家门前。
最后放完张水生家门前的艾蒿,当我正要离开胖妞的小商店时,我看到人称八哥鸟的巴媒婆巴姑被人用摩托车载着走进村子里来,骑摩托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我认出那个男人是山缝子外面集镇上的赌鬼、色鬼黄老六。我猜出巴媒婆的来意,叫住已经骑过去的摩托车,我对巴媒婆说:巴姑,你又来到哪家去“卖猪”啊?巴媒婆干笑,挤了挤干瘦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翻动着薄嘴唇说:嘿嘿,说的什么话呀,我是看盼盼家孤儿寡母的,没有劳动力,给他家找个帮手。黄老六看看我没说话,他看不上我,他也知道我不爱搭理他。我说:这黄赌神什么时候成了劳动力了?黄老六听我说完,对我翻了翻白眼,没说什么,突突地开着摩托车走了。我冲着远去的摩托车高喊:快去吧,快去吧,去晚了赶不上吃粽子。
巴媒婆和黄老六来到盼盼家到时候,盼盼不在家。盼盼一早起来,抱柴点火,把昨天晚上煮熟的粽子加热,挑几个最大的装在篮子里,又拿上一些烧纸到孙有福父子的坟上去了。
坟地里。盼盼依次给孙有福的爷爷奶奶和孙有福的父亲的坟上香烧纸后,把从家里带来的粽子摆上当作供品,最后来到孙有福的坟前,也是上香烧纸,最后跪在孙有福的坟前,对着躺在坟里的孙有福说:有福,你吃粽子,这是你活着时最爱吃的东西,你吃吧。我来告诉你,我又怀了我们的孩子,你放心吧,不管怎么艰难,我一定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盼盼从坟地里回来看到等在家里的巴媒婆和黄老六,有些纳闷儿,她不知道这一大早他们来干什么。正当她要把抱着孩子的婆婆叫到一边问个究竟时,黄老六却抢先一步把巴媒婆叫到屋子外面,说:巴姑,这女人是不是又怀上孩子了?你提前怎么不和我说呀?她先前已经有了一个丫头,我能勉强对付,这要是再生出一个小子,那还不吃人那,这事我负担不起。巴姑你去和那女人说,要她打掉孩子,要不免谈。巴媒婆正在为难,却见盼盼的婆婆从屋子里面走出来,陪着笑脸对巴媒婆说:巴姑,不好意思,看这一大早要让你白跑一趟了,盼盼说她没想这事,都是我的意思,等我和盼盼商量好了再给你回话儿。巴媒婆正好就坡下驴,可是嘴上却说:看这事儿办的,你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办事儿也没个谱啊。说着,叫上黄老六要走,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这时盼盼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巴姑说:巴姑,看这饭也好了,不如你们就吃了饭再走吧。盼盼原本是出于客套,哪知这巴媒婆也是走到哪就吃到哪的主儿,这一早上正好找到了饭辙,说:也好,那就吃完饭再走。说这话像是对盼盼娘儿俩,又像是对黄老六。说着,拉上黄老六,就走回屋子里了。
巴媒婆和黄老六在盼盼家吃完饭出来,黄老六就去发动停在盼盼家门口的摩托车,却发现摩托车的两条轮胎都瘪了。黄老六看后,就在那里骂骂咧咧地骂大街。
我躲在一边偷笑,是我刚才在他们吃饭时,偷偷地用改锥扎了黄老六的摩托车轮胎。黄老六在那里骂大街,我在心里骂黄老六:黄老六,你妈个x,我看你还敢癞蛤蟆来吃天鹅肉。那盼盼也是你一个赌鬼加一个色鬼能惦记的吗?再来前,先撒泡尿照照摸样儿,看你黄老六是个什么东西。
巴媒婆本来还想带着黄老六,到另外几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家里去,黄老六看着瘪掉了轮胎的摩托车,已经没有了兴致,他真的怕他如果不走,会有人搬起石头砸烂他的摩托车。
黄老六和巴媒婆歪歪扭扭地推着瘪了轮胎的摩托车,走了。黄老六走着,骂骂咧咧。看上去,走得那样费力。
看着巴媒婆和黄老六他们走远,我一边偷笑一边在心里说:看你黄老六还敢他妈再像猪一样,来缝子里犯圈。
巴媒婆和黄老六走后,盼盼对婆婆说:妈,以后你不要瞎张罗我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怕我扔下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走。妈你放心吧,我不会的。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把他们养大。我以后就是再嫁,也会找一个好人,要他到咱们家里来,我们还要给你养老啊。婆婆听儿媳妇说完,没说什么,欣慰地笑了。笑着,到一边去抹眼泪。
九
富日子、穷日子都得过。开心人、伤心人都得活。
缝子里四个不幸的女人照样迎来了秋天。她们虽然失去了男人,但她们的秋天也照样是收获的季节。她们的土地没因为她们成了寡妇,就不再长大大的玉米棒子;长在她们土地里的玉米棒子,也不会因为她们没有了男人,就长出腿儿乖乖地走到他们的家里去。
收获的季节,家家需要人手。秋收就成为了四个没了男人的女人的难题。
今天是中秋节了。
一大早,我刚从破被窝里钻出来,胖妞就来了,砰砰地砸门,吓了我一大跳。
我开开门,胖妞喘着粗气对我说:苍生,求你一件事,你给我收秋吧,我出钱雇你。一共要多少钱,你说个数,我给。
我说:不干。
胖妞看着我,脸上带着失望,说:为什么?我给你钱,你也不干吗?
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干。
胖妞失望过后,长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好吧,你给我收吧,收完那天晚上我来找你,完事儿后钱我照样给你。本来你老叔死了,我不打算再对不起他,可是,为了争口气,我豁出去了。反正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说到最后,胖妞不像是对我说,倒像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她是想用给我“过生日”的方式来和我交换,让我给他掰玉米棒子。要是在以前我会高兴、接受,现在,我觉得她是在侮辱我,想我赵苍生再不是人,也还不至于拿给寡妇干活儿来交换那种事情。以前她有男人,我为她家做事儿,就是在替他的男人扛活,我睡她,也就是在替她的男人出力。那时是天经地义,现在这算什么。想着,一股男人的豪气,发自我的内心,于是,我沉着脸对她说:你把我赵苍生看成是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好了,你不用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给你白干,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不要你的钱,更不要你的人。
听我说完,胖妞哭了。看上去,像是感动,又像是很伤心。
我说:你哭什么,我不是答应你了,不要你的钱,给你白干活儿吗,你还有什么好哭的,哭丧吗。
见我这样说,胖妞哭得更伤心了。
我想起她刚才对我说要争口气,我又问他:你刚才说要争口气,你要和谁争口气,争的是什么气。
等我这回问完,胖妞气愤地说:我娘家人来了,要替我收秋。
听后,我明白了一切。我便陷入了沉思。
也许正是印证了那句话吧,人们不是常说“穷在街边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吗。
胖妞穷吗?穷,以前穷。胖妞富吗?富,现在富。
胖妞虽算不上真的富有,可是她不是拿到了李长天用命换来的二十多万赔偿金吗。所以,这该来的就来了。
原来,天刚亮的时候,胖妞那些多少年都没有走动的“娘家人”来了,六七个人还开来了一辆跑起路来叮当乱响的破三蹦子(三个轱辘的柴油机动车),说是来给她掰玉米棒子。胖妞见到她的“娘家人”,先是吃惊,随着就摔下脸来。她的“娘家人”并不在意,还主动、热情地陪着笑脸。胖妞为了打发他们走,就说:我早就定好人收秋了,说好了就是今天,我现在正要去叫。胖妞来找我,她的“娘家人”就在她的家里等,说是要帮着一块儿去地里干活儿,说是那样人多收拾起来快。
现在,我不得不先给你说说胖妞的从前。
胖妞十二岁时死了亲爹,她的亲娘带着她改嫁后,她便有了一个家境尚好的后爹。她的后爹是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要大她的亲娘十几岁,后爹的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年长于胖妞,最大的儿子是个时不时就抽羊角风的傻子。胖妞在这个家里最小,后爹对她倒也有疼有热。可是,这好景不长啊,也许是她的后爹天生克妻吧,胖妞十九岁那年,她的亲娘得了一场重病,不久她就死了亲娘。胖妞的亲娘死了,她的后爹一来二去就打上了胖妞的主意,他要让胖妞嫁给他的比胖妞大出十几岁的傻儿子。面对整天流着哈喇子,见谁都咧嘴笑的“傻哥哥”,胖妞坚决不从。后爹对她是又打又骂,把她锁在屋里,不给她饭吃。后来胖妞跑了出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无父无母的李长天。胖妞和李长天成亲的那天,她的“娘家”七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地来了几十人,不是来送嫁妆,也不是来喝他们的喜酒,而是来找胖妞讨要抚养费。为首的拿着个计算机边戳边说,自打胖妞十二岁进了他们的家门儿算起,满打满算,一共是八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不多算,连吃带住二十块钱,所有穿戴还有上完小学的费用全免,算是这些年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情,这样算下来,加在一起共计是五万八千四百块整,抹去四百块,去零留整,一共是五万八千块,现在拿钱。为首的边说边拿着个破计算机在胖妞的眼前晃来晃去。
胖妞和李长天自然是拿不出这样一大笔钱。双方僵持一阵,“娘家人”倒也快人快语,没钱就认打认砸吧,说过,几十人一起上手把胖妞和李长天打倒在地,新房里里外外一通乱砸,扬长而去。从此再无来往。
我问清他们来了多少人后,对胖妞说:你不用管了,从现在开始,一切我说了算。他们不是来干活吗,他们既然愿意干活,现在就由我来安置他们,让他们干个够、过足瘾。
胖妞说:行吗,苍生?我可真的不想和他们再有什么瓜葛,我害怕他们。
我说:什么叫“行吗”,你把那“吗”字去了,就剩下“行”了。我向你保证,过了今天他们永远不再迈你的门坎儿。
胖妞半信半疑,说:那好吧,就听你的。赵苍生,你可不能害我。胖妞强调。
我和胖妞一起回到她的小商店前,她的“娘家人”坐在小商店前等候,三个女的聊天,嘎嘎地笑着,四个男的坐在一起抽烟,在说着什么。男人们吐出的烟雾,在他们周围升腾,看上去他们像是云里雾里。
我老远就和他们打招呼:各位,来了,辛苦、辛苦。
他们说: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我说:那好,我是胖婶儿家的当家子侄子,就由我来带你们去干活儿。
我糊弄他们傻,这天底下哪有姓赵的和姓李的是当家子的。我心里偷笑。
他们说:好、好,当家,一切听你的,都听你的。
我说:你们来了多少人啊?
他们说:七个人、七个人,够用吧?
我挨个看了看他们,说:够用?差早了。我连续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像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向他们宣布。他们都看着我,我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年胖婶儿家种的地可多,老叔在的时候,那人可勤快了,这你们是知道的。说着,我停下,看看他们,等他们附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就说:知道、知道。我忍住笑,心里说:知道个x。你们砸烂人家的新房后,你们登过人家的家门儿吗?你们知道李长天是谁吗?他奶奶个纂儿的。我在心里骂完,继续说:今年那,老叔把其他三家没人种的地,也都种了玉米棒子,长的还不错。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家里人多,这我是知道的。我停顿一下,加重语气,继续说:人多,是吧?这回,不等他们搭话,我接着说:我看不如这样,这一个羊是放、两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为了胖婶儿值得伺候你们这些人吃饭,现在,你们回去一个人,再找个一二十人来,人越多越好,三蹦子再来三辆就可以了。这么着,胖婶儿这点地一天也就收完了,你们好回去收自家地,一来免得再让你们惦记胖婶儿这点儿事,也不耽误你们自家。谁让我们是好亲戚呢!我说的对吧?我给他们“戴高帽子”,他们连声说:对、对、对。好亲戚、是好亲戚。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说:不用回去人,我打电话叫,电话叫,很快的,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他拨通了手机电话,又对我说:再来二十个人够吗?不够还能多来,有人,车也有,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三蹦子。我赶忙说:够了。
这时,我在想一个问题,他们的人来后,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乖乖地把另外三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家的玉米棒子,掰下来,再从地里运到各自的家里去。
想了想,暂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想。
我快速地到几家去,向她们说明情况,我瞎掰她们说是我从集镇上找来的我的朋友,来给他们帮工,就算是我为她们做点儿好事儿。我想,这样免得他们误会有人偷他们的玉米棒子。说完,我反复叮嘱他们,不用她们到地里去,要他们相信我,一切由我一个人负责。她们中午只要准备好七八个人的饭菜就可以了,到时我过来拿。杏花和玉枝没说什么,玉枝看上去还很高兴。只有盼盼,开始顾虑重重,后来经我一再劝说,也就勉勉强强同意了。后来,我想,她们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啊,她们都孤儿寡母,满地的玉米棒子,光用眼看是怎么也看不到家里来的吧。
没出一个小时,真的又来了三辆三蹦子和二十来人。我决定先让他们把四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割倒、掰下来,先运到能走三蹦子的地方再说。
看这些人干起活儿来,真地印证了那句话,人多力量大。那速度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吃老食的蚕,在争抢着吃桑叶一样,还没到晌午,四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就全部割倒掰完了。
看着满地的玉米棒子,我决定趁热打铁。吃晌午饭前,我叫上他们的一个三蹦子司机,到胖妞家里去拉饭,我早已将几家分别做好的饭菜提前集中到了一起。吃过饭,等到他们抽过一根儿烟,我又指挥他们扛的扛、背的背,把四家的玉米棒子分别运到由我指定的地点。剩下来的事,就是装车后分别运到几家里去的事儿了。经过半天的思索,我对他们说:老叔活着的时候,分别借了村子里三户人家五千块钱,现在老叔死了,胖婶儿不愿意还钱,几家人来讨债时,由我出面儿调解,已经达成协议,就是用今年的玉米棒子抵几家的债,我是保人。现在,由我负责把玉米棒子送还给几家,结清欠债。我说完,他们竟然都信了,并且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说:合算、合算。这样做合算。我在心里笑他们傻x。真是,连傻子都会知道我在骗人,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这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不是,是他妈“有钱能使磨推鬼”。我在心里说。
我把他们分成四组,每组一辆三蹦子。这样,一组一家,分别往家里运送玉米棒子。等到把四家的玉米棒子全部运回家里的时候,天就黑了。
十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这也是我赵苍生活了三十多年最高兴的一天。
我心里高兴,就在小商店的门前陪着胖妞的“娘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饭、喝酒。八月十五的天空瓦蓝的,很大、很圆的月亮正在东山背后升上来。
人们常说一句话,乐极生悲。
我心里乐啊。
乐着,酒越喝越高兴,喝着、喝着,我站起来对他们说:大家听我说、大家听我说。坐满几张桌子的人们都静下来,看着我,等着我说话。看到人们都专注地看我,我有些忘乎所以,接着说:今天让大家受累了,现在我代表四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累死累活地忙了一天,把她们四家的玉米棒子收完了。现在,我代表她们四个女人敬大家。来,喝酒。说完,我端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人们听后,愣了。随后,乱哄哄地围过来。
等等,姓赵的,你说清楚,我们今天到底给谁家干活?
我说呢,我怎么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呢。还他妈用玉米棒子还债,你他妈还个姥姥。
姓赵的,你他妈孙子,你敢耍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折你的腿。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大声地嚷嚷着。
人们开始叫喊、咒骂。
这时有人掀翻了桌子,伴随着菜盘子、饭碗子落地的声音,人们高喊:打他、打他,打死他。
瞬间,我被打倒在地上……
四个女人,四个死去了男人的女人,抬着用从胖妞的小商店内拆下来的门板替代的担架奔跑着,她们向着山缝子外面的集镇上的医院奔跑着。
她们呼喊着:
苍生哥——苍生哥——哥——你一定要坚持,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要死啊。
兄弟——你挺住,我们送你去医院。你家的好吃的我还没吃够啊,不,我再也不吃你家的,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姓赵的,你别死,你他妈别死,我以后不再叫你“仓子里面养的”。我现在告诉你,那天在后山就是我们几个人设计好后打的你。
苍生啊,大侄子,你好好的活着,我以后再也不要你干活了。
我躺在“担架”上,像是多少天没吃饭,心里被掏空了一样,我感觉一阵阵冷,只想钻进暖被窝里睡觉。
女人们奔跑着,女人们高喊着。
我很困,我要睡了,我坚持着,努力地睁着眼睛。
我睁开眼睛。
天空瓦蓝。
瓦蓝的天上有月亮。
我看到了圆圆的月亮。
圆月亮。
(2013年8月12日午夜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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