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廊死时十六岁。
02.
我是从白小路那里知道林廊这么个人的。
我是白小路的朋友,整整初中三年都是。白小路身边的朋友更换速度很快,她热衷于结识各种新鲜的人,相处,疏远,最后绝交,乐此不疲。中考之后的同学聚会,毫无意外地是一班人胡吃海喝。到最后谁都不记得自己应该坐在哪里,碰杯,哭泣,倾诉,拥抱,大家想尽各种方式表达离别之苦,除了白小路。她抱起手臂,在自己周围竖起一座无形的高墙,冷冷看其他人端着劣质玻璃杯子假正经四处敬酒。没有人接近她,她也不会允许那些人靠近。
我注意到肖婷婷远远投来的冰冷目光。她初二时转学过来,白小路曾主动走近她,带她熟悉学生餐厅,带她到医务室,甚至体育课也和她说笑。肖婷婷不喜欢我,我不止一次听她背地里非议说我硬是挤在她和白小路之间。对此我只是一笑置之。她没资格不喜欢我,因为她才是个入侵者。我也不会在白小路耳边嚼肖婷婷的舌头,只是耐心观望。如果剥掉新鲜感之后肖婷婷算什么!不过是个娇气任性的小破孩儿罢了。而白小路一旦摸透对方脾性收起了好奇心。就绝对无法对一个幼稚小孩儿无休止迁就。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哪件事造成质变,但是一个月之后肖婷婷再也不和白小路说一句话,三人行重新回归于二人世界。
对白小路我有足够的耐心,所以初中三年在啤酒泡沫的涌起与消殆中尘埃落定,不管中间是多么跌宕曲折,最后白小路身边剩下的只是我。
我和白小路比肩而立,并因此感到了扭曲的快慰。
可惜,我们并不是同一所高中。白小路中考时发挥失常,与我所在的市重点失之交臂到了县一中。我承认我有点失望,毕竟曾经那么郑重地约定过要一起离开这县城,最后跳出重围的却只有我一个。但我不觉得这会影响到什么。和白小路相处三年下来,如果要我总结关键,那么我想可以用“放风筝”概括。白小路是风筝看似高高在上,偶尔来了一阵风她会随风的方向而飞一阵子,我却把持着风筝线。我可以允许这风筝暂时在风里迷失方向, 因为我知道,只要扯线,风筝还会回到我手上,所以我不担心。 暑假里腻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白小路突然对我说,“我舍不得你,该怎么办?”
我弯了弯嘴角,即将长时间分离的伤感反而被无限满足取代。白小路这样坦诚,我始料未及,不过,很好不是吗?
我扯动手中风筝的线。
“没关系啦,我们还可以互相写信的呀,你会给我写信的吧?”
我如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看吧,这就是我的风筝。这世界上除我之外再无人能给善变的白小路合理纵容,再无人能让她自由而又觉得离不开,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初中三年对这段友情的经营就是为了现在让这风筝飞高飞远。我们尽可以分开三年分隔两地,连着我们的那条线却不会断,一切不过是增添我在掌控风筝时的乐趣罢了。
我和白小路大概两周通一封信,她会攒下一大堆新鲜事塞在信里寄给我。白小路是个闷骚的姑娘,当装逼男生故意和老师抬杠时白小路就是少数不笑的学生。我能想象到她抽出一张便签飞快记下师生双方对话的模样,一定是眼神淡漠微微抿着嘴唇,潦草地写着“哈哈笑翻了!那傻(嘤嘤嘤)逼男生说三天假期表达不了他对祖国的热爱!”这样的便签她写过很多,最后都附到写给我的信里来。我会把这些便签逐一从信纸上揭下,压在一个固定的本子里,半个学期之后再翻那本子彩色便签也跟着沙拉拉拂动。
真像飞鸟漂亮的羽毛。
把全身的羽毛都送给我,白小路就不会再远飞了。
可是为什么要出现一个叫做林廊的女生呢?
03.
我还记得白小路第一次在信里提到林廊。
“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知道她和我是同类人,看上去骄傲却又自卑,努力给别人看到冷静可靠的自己每一根骨头却都刻着怯懦。她叫林廊,我一直喜爱林这个姓氏,而她身上安静略带疏离的气质符合我对这个姓氏所有的想象。我们是注定要成为朋友的,你觉得呢?”
白小路是个文艺气的女生。她不会在qq签名上写些什么“我们像糖甜到悲伤”。她一向文艺得内敛含蓄,对张口闭口××女子嗤之以鼻,这样的她却不吝用大段近乎矫情的文字向我描述林廊这个人,只是为了得出她们是一类人这个结论。
我对着信纸扯动嘴角。
——你觉得呢?
我觉得吗?我觉得如果白小路林廊是同类人那我算什么。我觉得如果她们注定要成为朋友那么我呢。
友情其实和爱情一样不容第三者插足。不想独自去厕所时只要约到一个人就够了,不想去食堂时拜托一个人到超市买面包就可以了,笑料和一个人分享之后如果再咀嚼起来会索然无味,秘密也最多只能说给一个人听。心脏太小,禁不起分割,最重要的只能是一个人。
白小路她的信里林廊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而给我的便签少了起来。
“……我看到17班一对蕾丝在走廊里面接吻,林廊说,那与其是爱情不如说是刻意为之哗众取宠,我觉得有几分道理,知道吗其中一个女生还吊着一个男生呢。她才不是蕾丝,自以为把自己伪装成蕾丝可以博人眼球,实际上真是太**了。”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问我会怎么想,因为她已经从林廊那里得到了回应。就算我的答案再怎么贴近她的想法,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鸡肋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林廊的确很像白小路,两个人就连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很多重叠。这是个强有力的对手,如果应对不当很容易把白小路推给对方,我感到我的血液在渐渐沸腾起来。
凭以往的经验,白小路对林廊尚觉新鲜,这时发出什么不同声音极不明智,我要做的是拿出更多的耐心来观望。一个人若是与自己太像,越相处越会觉得可怕,做什么想什么都担心瞒不过对方,整个人都好像是透明的。二人默契所带来的轻松感远远不能补足安全感。所以我会等。以白小路的善变来看,她应该很快就会收回好奇心疏远了林廊。
我无声地笑起来,把最新收到的四张便签夹到那个笔记本里。
起风了,既然我的风筝想飞远一点那就暂且让它去吧。
04
我和白小路依然大约一个星期通一封信,每次收到她的信时我都习惯翻出上一封做比较。
林廊。我不知道白小路是否对她提过我,如果提过,又是以怎样的语气怎样的措辞。可是她的名字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信中的各个角落。“林廊觉得”,“林廊说”,“林廊”……白小路不厌其烦地向我报备林廊的一举一动,甚至曾经只属于我和白小路的彩色便签也被“林廊”占领。
而我的位置呢?在白小路的信里的那个我渐渐只能排在林廊后面,等白小路说过林廊和她是多么多么默契,林廊有多么多么理解她之后,她才想起我来,象征性地问一句“你看呢”。
我看——当白小路最新的一封信里留给我的字句只剩下开篇的“见字如面”和结尾的“期待你的回信”之后——我看林廊这个对手是不能只凭耐心战胜的。我也很想像初中一样,只要扯动手中的线就能让白小路回到我手中。可是,如果风筝飞得太高太远,线绷得太紧,断掉了,该怎样做?
我冷笑着把写有“林廊”的便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开始觉得自己对白小路真是太过纵容。
白小路,我不是非得被你扯来当听众。
第一次,我没有回复白小路的来信。我并不知道收不到我回信的白小路会有什么反应,整整一周我都在想收不到回信的白小路会如何反应。难过?觉得受了伤?还是觉得我在耍小孩子脾气而笑笑过去?我沉浸在离奇的猜测里,并为此拥有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直到,下周白小路的信照旧到来。
当班长把信递给我时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同桌女生凑过来羡慕地说每周都能收到信真好,我笑笑,并没说什么,大概每一段友情,每一对看似亲密的朋友,最后都逃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白小路,她绝不该是林廊的。
被同桌一搅,我忽然不急着拆信,而是开始猜测白小路的信里会写些什么,我又该回些什么,不可抑制。若即患得若离患失,这是人的通病。下午上课时我一直将信捏在手里,直到指尖微微渗出的汗水沾湿了信封,我才如梦初醒般把它夹在政治笔记本里。我决定等到晚自习时再拆开来顺便回复。白小路大概该示好了吧。从一开始我就温柔体贴地陪在她身边,这样偶尔任性一次才更加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看着政治笔记本,我微笑起来,躁动的情绪很快得到平复,失控从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05
白小路给我的信异乎寻常地简洁,开头仍然是见字如面。
她说,她这周过得很不好。她说因为林廊遇到了很棘手的事。她说林廊的爸爸妈妈吵架所以林廊很不开心。她说她很心疼林廊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她说,“你有什么法子吗?”
这就是我等来的信。它终于证实了我在白小路心里的价值。我以为我是白小路唯一的知心朋友,实际上我只是她的止痛片。她所忍受的孤独,她受的伤,我为她一一治好,她不痛了,转身走了,越来越远。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总之,不是县重点和市重点的距离,也绝不是我们不在一起的一年,两个学期,两个假期。
我狠狠攥紧信纸,看着它慢慢地皱成一团,像一只鸟困死在我手中。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啊白小路。她以为林廊才是她的终点,直到现在她都没发现,她和林廊从来都无法相互治愈。负面情绪如同迷宫,而她们用相似的思考方式寻找出路,如果被困,那就一起被困,谁都无法救赎谁。看吧,就像现在这样,白小路又觉得痛了,她又一次来求我了。她不该把我当做止痛片的,我才是她的救赎,是唯一当得起她的朋友的人。
我将手心握着的信纸一点点抻平,感到有一半的自己慢慢地从身体里抽离开来,浮在半空中冷冷地俯视这封信。另一半的我以令人生寒的平静分析形势,得出结论。
白小路正把林廊送到我手中任我揉捏。
我开始回信,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我告诉白小路说林廊不需要任何安慰,林廊不会真的希望她介入自己的家事,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成不了林廊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我封好回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期待白小路下周的来信。如果她照我所说的做,那么下周,她一定能给我一个我希望看到的结果。至于我没回她上一周来信的事,她既然不提,我便不做解释。如果白小路没在看,我的一切表演都没有意义。
白小路接下来的这封信长了许多。我粗略翻看一下,满满的还是林廊的事。林廊的父母又吵架,林廊的父母给她太大压力,林廊的班主任瞧不起林廊因为她不够优秀……最后,白小路问我她要怎样做才能让林廊好起来。
我弯起唇角,给白小路回信时恨不得用尽这世界上所有温柔的词句。还在信的末尾给白小路画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脸。咄咄逼人是最愚蠢的做法,等着吧,我会用我的方式把林廊这个名字从白小路心里彻底抹去。为此我多么耐心,我搜罗白小路心里剩余的光,编织成网,白小路不必妄想逃脱。至于林廊,我必须踩着林廊的脊背攀爬到白小路心里的顶峰,所以林廊就去死吧。我和白小路,胜者为王,败者就永远滚出白小路心里,这就是女生间友情的规则。林廊就去死吧。
我从白小路的信里拣出碎片来拼贴林廊的样子,几乎能看到那样一个迅速憔悴下去的女生。可是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林廊,去死吧。
那是十一月阳光莫名灿烂的一天,班长又一次把白小路的信转交给我,我笑着谢谢她,迫不及待地拆信。
白小路说:林廊跳楼自杀了。
我捏着信纸的手抖了一下。林廊竟然真的……
听白小路提起过,林廊有想要自杀的念头。而我是怎么回复来着?我说,每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都会有那样的念头,不用过分紧张,给林廊一点自我调整的时间她会好起来的。可是没想到,林廊竟然真的自杀了。
像有潮水漫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给白小路回信时我提起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写道:“对林廊来说这个结果不坏,她终于解脱了,父母无论吵成什么样子都和她无关了。”
再下一周,白小路没有给我回信。这并不算超出我的预料,白小路需要时间面对林廊死掉的事实,我有放纵她一周的大方,却不会无限期大方。林廊死了,我不必再顾忌什么,就连着血肉把林廊从白小路心头挖出,留下的伤口我会慢慢填补,总有一天会好的。
再下一周,依然没有白小路的来信。
06.
学校里疯狂地传着县重点刚升入高二的女生跳楼自杀的消息,据说是因为那个女生感觉压力过大,还听说县重点高中暂停三天的晚自习给学生留出一个调整学习压力的时间。
对于这些内幕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我还知道那个女生的压力是怎样越来越重,我还知道,那个女生叫林廊——
“那个自杀的女生叫……”
“白小路啦。”
“哦对对,白小路,名字好俗气啊哈哈。”
我猛地停住脚步。那几个女生开着水龙头在洗手,哗啦啦流下的水看起来近似灰白色,死气沉沉。我盯着水流中不断翻转着的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白小路自杀了,那林廊呢?
或者说,白小路自杀的消息这么快传到市重点来,那自杀了的林廊呢?
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的一刹那,我心中涌起无数种念头。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像一列火车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数着一节又一节车厢,无力而又悲伤。
你热衷于掌控,想要让一切按照你期待的样子进展,为此你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你把脉搏的跳动间隔计算得精确到毫秒,你甚至乐此不疲地观察人在说“我不知道 ”时的眨眼次数。你自信于自己对人心的了解,你引诱人走上一条在你规划之内的路,为此你是多么得意可是——
很不幸你弄错了方向。
当晚回到寝室我逐个地翻看手机通讯录,终于辗转找上一个县重点的同学。
“白小路自杀了?”我发出这么一条短信。
隔了十分钟对方才给我一个小心翼翼的回复:“嗯……你还好吧?”
我吸了一口气,盯着她回复的那几个字,直到手机屏幕黯淡下去。
“嗯我还好。对了,你认不认识七班的林廊?”
“我就在七班啊,没有人叫林廊。”
“诶?你跟白小路同班吗?她跟谁关系很近啊?”
这次对方很久都没有回复。
我攥着手机,黑色的金属外壳甚至烫了起来。我闭了闭眼,很多以为已经淡忘了的事渐渐浮出记忆的海。白小路说过自己疯狂迷恋林这个姓,她说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沉稳的人,看上去很可靠,其实是把自己的懦弱藏了起来。或者至少,也要做到安静下来,别再像初中时一样以为张扬可以掩饰什么。而如果……
如果把白小路说过的这些话拼起来就是林廊。
我看到一个少女,有特别黑的头发和眼睛,面容淡漠。她看着我,忽然转身走了。我从没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就是林廊,于是我想要叫住她,可是我看见白小路其实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林廊牵起了白小路的手。
她们一起向远处走去,漫天飞起了大雪,她们的背影交叠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如果我想伸手挽留呢?我伸出手,我想说不要走,擦过我指尖的只有冰冷的雪,脸颊却流淌过温热的液体。我蹲下去,放纵自己痛哭失声。可是就算这样,就算哭到声嘶力竭就算冷冽的空气扎进我的肺部连呼吸都痛,白小路也不会再回来了。而这时所有的回忆都变成是一种罪孽。
她们是一个人。
我和白小路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第三个人。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原来我握着手机睡着了。我翻开短信一栏,看见昨天那个初中同学给我的回复。
“你也知道白小路,看着跟谁都好,其实跟谁都不怎么样。你对她那么好肖婷婷一来她还不是把你扔下了。唉她初中时多能闹啊,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高中就文静了,装呗。”
我删除了这条短信。我和白小路之间的事那个女生根本不明白,她也不需要明白。任何人都没这个资格。
周末我回县城的时候到白小路家去,开门的是她的妈妈,化着很精致的妆,但可以看出眼睛是红红的。
“你是?”她扶着门看我。
我真诚地与她对视:“阿姨你好,我是白小路最好的朋友。”
我和白小路的妈妈聊白小路生前的事,期间我们几次都失控地哭出来。我是唯一能够陪她这样放纵自己感情的人,因为我是白小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白小路的妈妈说她真的不敢相信白小路就这样走了。有一天早上她起床做好早饭敲着白小路的房门喊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她还能看见白小路睡得迷迷糊糊地开门出来洗漱。
可是白小路她回不来了,她死了。
07.
白小路死时未满十七岁。
┫ end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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