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又翻起往日的书籍,和平常一样,妈不在家里。把门草草掩上,我夹了书摸索着出门,打算去叫隔壁的玲姐来念给我听。虽然说是隔壁,可也得穿过一整天巷弄。好在巷口的商店已经装修完毕,不会再有什么东西突兀的出现在脚底下,把我绊倒在一堆沙子。
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从手背开始向上的皮肤渐渐感觉到了热度。白天时玲姐多半会在巷口,左手摸到了出口墙壁的拐角,我喊了一声“玲姐。”,果不其然的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托住我肩膀的温暖的手。
“呀!是小绪啊。又出来晒太阳?来来来,我扶你。快过来坐!”
玲姐是巷口水果摊老板的女儿,刚嫁作人妇。怀孕以后,丈夫就不许她再出门工作。玲姐就回来帮着守守水果摊,倒也乐得清闲。
我顺着方向摸到了椅子坐下,把腋下夹着的书放在腿上。“玲姐,今天又得麻烦你给我念了。”
“啊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那么生分干什么!”就算是只从语气里也能知道女人的热情。“我嘛。反正在这里一天坐着也是干坐。有小绪你来陪我说几句话,我开心得很哎!呀!小绪你摸摸!宝宝在踢我!”
右手被抓过去放在柔软的腹部上抚摸,感觉到的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生命力。
“小绪你看!又动了又动了!”
我的手被按到另一个颤动的位置。的确是有一个小小的有力的东西在动。那样奇妙的力量,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的一同欣喜起来。
“玲姐,孩子有七个月了吧?预产期是冬天?”
“是啊。我老公都等不及了。昨晚上还一直摸着我肚子说宝宝啊宝宝你快点出来让爸爸看一眼啊。”
“哈。刘哥真这么急啊?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是像玲姐你还是像刘哥?”
“像他可不行。万一是个女儿还像他那么皮粗肉厚的,那怎么得了?”
“还是像你好。长大了像玲姐你那么漂亮。”
“像我也不行哦。我眼睛小,是个儿子还好,是个女儿怕是也要怪我哦。”
玲姐像是遗憾什么的叹了口气。
“小绪,其实你眼睛就挺漂亮的,睫毛又长眼睛又大。”
“哪有?玲姐你别笑话我。”
“唉,就是可惜小绪你眼睛看不见了。”
二
并不是从出生以来就生活在这样的黑暗里的。
往前算起的二十年里,自己都是有说有笑的生活在色彩斑斓的世界里的啊。可是,就算是那样的世界,也已经离开自己两年之久了。
明明是覆盖了日光的暖意的,但嘴唇却是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的无法开口了。明明是做好了“瞎了也没什么”这样的心理准备的,但为什么对这个还是始终无法释怀呢?
气氛突然冷下来。
玲姐也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迅速岔开了话题。
“呀!你看我。不是要给你念书的吗?怎么都忘了。”
我没有接话,只感觉腿上一空,书已经被玲姐拿在手上哗啦哗啦翻响。
这本书并不是从书架上抽出来的,而是昨天在清理杂物时从箱子底找出的一本。也不知是什么。带来是为了确认,二来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希望不要太过无聊就好。
“2005年7月25日,上了一早上的雨,我好想见你林信嘉……咦?小绪,这不是日记本吗?05年,那时小绪你才17岁吧……”
心像是被人突然狠狠地拧紧。
“是不是红色封面的硬壳本子!”我大喊。
“呃……对,小绪你怎么……”
不等回答,伸手就抓过了日记不管不顾的往家里狂奔,心跳的特别厉害,中途差点摔倒。玲姐的喊声也假装听不到。我几乎是抱着本子撞进了门里,哆嗦着把门反锁上。一转身又撞到了门口的饮水机,我也栽倒在地板上。顾不上浑身痛,我慌张的摸到了日记抱在怀里,想站起来脚踝却钻心的疼。地板上全是水,看来是把水桶也给弄破了。
眼睛瞎了以后,我还从没有在自己家里弄得这么狼狈过。
不能站起来。不能收拾干净。不能照顾好自己。甚至现在连房门是在那边都看不见。我就这么瘫坐在水里,突然就感觉自己好无助。
我蜷缩起来,眼泪滴到了怀里紧抱着的日记本上。
我好想见你林信嘉。
三
妈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放歪了的摔破的饮水机。擦了却没擦干净的湿漉漉的地板,以及缩在沙发上的同样湿漉漉的我。凑近一看,还发现居然连脚也扭伤了。
虽然说着“真是让人不省心!”,却还是替我放了热水洗澡。叮嘱了不要泡扭伤的那只脚,取好了替换的衣物,扶我到床上躺下,盖好厚而暖和的被子,日记也擦干了放在一旁。还把我所有的内疚都用一句“好好睡吧。”给堵了回去,好让我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好。
但我还是睡不着。
等妈关上房门离开后,我摸来床头的日记,摊开来顺着第一页摸下去,试图用手指来辨别字体的形状。好在我以前写字时下笔都很重,纸张上有明显的凹凸。可就算是这样,也仅仅只摸清了几个简单的字眼。我不得不拼命回想日记的内容。
“你……轻轻……话……我……心……轰然……倒下。”
轻声念了几遍,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
你只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的心防就轰然倒下。
那是大学时我最喜欢的歌词。
那是我写给你的林信嘉。
2005年7月25日晨。下了一早上的雨,我好想见你林信嘉。就像想看见我家楼下重新卖起蛋挞。就算它不会再卖了,也不必特意跑到城北去买啊。淋了雨的你像个傻瓜。可是为什么,当你湿着头发把蛋挞盒子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突然哭得比你更像个傻瓜呢?
你只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的心防就轰然倒下。
你说“喏,给你的。”,我就连脸颊带眼眶一起红起来。
那天以后我因为着凉发了高烧,吃了药但烧却一直不退。后来送到医院才知道,已经转成了肺炎。后来听妈说,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滚烫的,昏昏沉沉。却还是死命抓着日记本不放手。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几天,而妈又要去上班。虽然说了自己一个人能行的,可几天前的事情摆在那里,连出口的话也变得没有说服力了。
结果是另提着大包小包的来照看我。
另是我大学的姐妹中最要好的一个。但是,自从我瞎了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她。并不是她不好,而是我躲开了不想见她。是单纯的不想让她担心,还是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进来的是谁,我现在都是在用嗅觉和听觉来辨别每一个人。还好我天生嗅觉不错。所以,当另靠近来的时候,我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飞机味儿。
脚步声从进来后就一直停在床头。没有说话声,也没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
我正猜测着这人是谁,却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抱住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她说“徐绪你担心死我了啊!”
我没法知道她的表情是怎样,也不敢开口叫她。但是,当我知道了这是另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没怪我,真好。
之后,我俩一下子有了说不完的话,简直是像要把这两年缺了的份全都补上一样。原来另私底下一直和妈有联系,这次听说我住院了又少个人照顾,硬是提前结束了在海南的休假,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亏我还一直自以为是的坚持不让她担心,那别就让她知道
这样的办法。原来我才是被小心呵护着的那个,任由另关照着我的自尊。
“……他最近好像也要到这里来。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谁啊?”
“还能有谁,林信嘉啊。”
本来已经在竭力地回避了。可另像是看不见我的伤口一样的,硬是要抓住我狠狠揭开那一层血痂。
“……我不知道,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真无情,亏人家以前还待你那么好。看你把从前的日记都带了来,我还以为你有多想他呢。”
“……”
“……另。”
“恩?”
“给我念念日记好吗?我想听听我以前写了什么。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法再一个人看书了……”
沉寂了许久以后,我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好。”
四
若是把这两年的记忆都整理起来的话,那会是一部纯对话流的无聊的日记。
我没办法再从别人的表情来揣测他们的真心。也不能知道那些饱含诚意的话语的来源会不会是一张嘲笑的脸孔。我只能躲起来,只能期盼那些最后在我身边温柔对我的人,所与我说的永远都是真的。从无半点虚言。
我没有对另说谎,我的确是连林信嘉的脸都不记得了。自从陷入了黑暗以后,连曾经最熟悉的那些光影,那些笑颜,都渐渐在我记忆里淡去。所剩的,就仅是一些无意义的对话,以及微弱的,用来辨别早晚的皮肤上的热度。
曾以为,最能打动人心的,是你轻声在我耳边说的话语。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贪恋的,不过是你靠近来的那一瞬间。
没有了心作为依托,言语根本连屁都不是。
“2005年11月13日。今天好冷,不管再在北方呆多久还是受不了这边的天气。明明还没下雪,可我却冷得连围巾手套都戴上了。今天包得像个粽子去上课的时候,林信嘉那混蛋还笑我是个蠢球。但是后来他又悄悄换了座位,坐到了我旁边来给我暖手。
他笑着说‘你个蠢球,戴什么围巾嘛。冷的时候往我怀里钻不就好了吗?’”
“……2006年2月14日晨。林信嘉那混蛋,今天我鼓起勇气去问他是什么日子的时候,他居然说今天星期二!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难道订的电影票要我一个去看?另叫我大气一点直接冲上去拉他去,不去拉倒。那混蛋那么高我怎么牵得动嘛。啊怎么办,‘今天情人节我想向你告白但是这里人太多了所以我们去看电影吧’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啊。”
“2006年2月14日晚。感动得不行,眼睛到现在还是红的。另也真是,什么联合作战啊?明明就是联手起来骗我。怪不得这场电影人怎么那么少,一开始还在怨恨死都不和我来的林信嘉。到后来就变成盯着男女主角深情相拥了。结果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林信嘉的脸,把我吓得一哆嗦。后来林信嘉就捧着蛋挞和糖炒栗子出现了,他可怜兮兮的凑过来说‘你总是和别人说这两样是你的最爱。从今天开始,你和别人再说起最爱的时候能不能顺带也提一下我呢?’
他说‘我喜欢你啊徐绪!我会在你流眼泪的时候,都替你擦干’”
“……2006年5月26日。今天,林信嘉说‘我想永远在你身边’”
一定是另念得太过煽情,我躲在被子里哭到不行。
我现在又冷又流眼泪又想要有人陪,可为什么你这混蛋还没出现。
你看你看,言语这东西本来就连屁都不是。
五
我好的很快,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自从两年前那场灾祸过后,我现在已经什么都能挺过来了。
出院的时候另也跟了过来。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另会在天晴时带我出去转转。下雨了就窝在家里,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偶尔会让另再帮我念念日记。但更多的时候,我都只是抱着本子发呆,直到另结束休假离开以后也没有回过神来。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像猛涨的洪水一般汹涌地淹没了脑海。
我想要想起那些曾经,却再也找不回那些平静。
在另走的前一天我拜托她去给我买了一支录音笔,半撒娇半威胁的要她把日记全都念完录下来。那一天另念得口干舌燥,最后没念完就耍赖样的甩手不干。我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声音而已,我不敢告诉她,其实连她的样子我都快记不得了。
好多事情我都忘了啊。
闲暇的时光总是很多,我窝在家里听另的那些录音。
“2007年3月5日……”
“2007年8月10日……”
另的嗓音是微微沙哑的低音,和她略带江南口音的普通话配在一起,听得我心满意足的。但录音却在2008年4月26日就戛然而止,之后就只是一段一段长长的空白。
我突然明白了另为什么不肯给我念完那本日记。
在2008年4月26日的几天后,也就是5月1日,我发生了一场事故。那场事故的发生,让我再也没办法把日记写完,甚至连想看看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是的,我瞎了。
其实也说不上有多惨烈,现在能想起的,无非只是些“山体滑坡”和“坠落山崖”这样的字眼。
在印象里,整件事的经过就像是一场只有尖叫和痛楚的旁白,画面在一顿摇晃中最后完全黑掉的电影。
虽然有记得好好护住了头,可再醒来时还是被告知脑内淤血,重度脑震荡,视神经压迫受损。判定为永久性失明。
而且,连林信嘉也不见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那天我和林信嘉在出游时大吵了一架。
不同于平日的拌嘴,那次两个人都真动了气。我抛下林信嘉一个人上了返程的大巴,他也赌气的没有来拦住我。结果,在路上就发生了事故。其实他只要当时来拉住我,好好和我谈谈,这件事故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恨他。
出院以后我谁也没告诉的一个人回了老家。烧掉他从前写给我的书信,扔掉他曾经送给我的礼物,还把一本记满了他的日记给锁在了箱子底下。
我发誓再也不见他,而他之后也真的再没联系过我。
这两年来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着,也不能说是过得不好。
也许是头部受到过撞击的缘故,我的记性变得异常的差。不管是以前再怎么印象深刻,再怎么惊心动魄的记忆,也像是被厚厚的尘埃盖住了一样,总要人提醒才能记起来。至于那些没人提起的,就只能任由它被时间风蚀了,一天天淡忘下去,而我自己却浑然不觉。
可我想不到我居然忘了你,林信嘉。
忘记了人的长相,就用声音和气味来代替。而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地恨你,只有那些美好的记忆被再度勾了起来,让我误以为我们当初满是甜蜜。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六
冬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我开始长久地呆在家里。
玲姐因为预产期将近,提前搬去了离医院更近的婆婆家,再没人给我念书。偶尔有人来敲门,我也懒得去理。只打开电视,妄想从男女主角的对话里听出点儿究竟。无聊时就卷着被子窝在沙发里睡觉,我仿佛是进入了冬眠。
沉睡的时间随着日子一天天更替变得越来越长,常常要妈回来才能把我叫醒。
不过这次叫得也太急了。
恍惚中被人急急地摇醒。“小绪!小绪?”声音虽低却很急促。
“……唔。”
“快起来洗把脸,我们马上要到医院去!”
八
我在疯狂地找寻你,林信嘉。
我拜托了所有我能拜托到的人,我甚至连玲姐都拜托了。求他们一有你的消息就马上告诉我。
可他们都告诉我等等。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
我也再不敢在白天睡着,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于你的只言片语。
要是事情真的是像另说的那样,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林信嘉!
等了几天都没有消息传来,我已经撑不住了。这段时间的精神冲击太过剧烈,又是接连几天的焦虑不安,我终于忍不住疲倦渐渐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电话铃在响。随手抓过来听筒。
“喂你好,我是徐绪。”
“……”
“你好?请问找谁?”
听筒那边却仍是沉默着没有声响,隐隐的却有股微弱的喘息。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
“喂?是林信嘉吗?”
“是不是林信嘉!我是徐绪啊!”
“林信嘉!我都知道了另都告诉我了!”
“我在找你啊林信嘉!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来见我啊?我不怪你了真的!你说话啊林信嘉!”
而那边却轻轻笑了一声。
他说,“再见了……”
电话就此挂断。我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突然就绝望地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他。
我捂紧了脸,任由眼泪汹涌地从指缝里渗出,连所有的叫喊都被一股巨大的绝望堵在了喉咙里压紧。
我只能低低地喊着。
“林信嘉……”
第二天传来消息。昨天晚上,林信嘉在离开时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如果“再见”是真的再见,那该有多好。
如果“你好”是真的很好。那该有多好、
如果我能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你说话时上扬的嘴角,你的姿态,你的表情,你的眯起来的眼睛。是不是我现在就不用只靠着这些凌乱的对话,来欺骗自己从没有过那一场美好的曾经。
从今以后,不管是再多重要,再多感动,再多珍贵的话语。没有了你,充其量也只是对话流。
-全文完-
▷ 进入莫瑾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