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贫穷时期的物欲安童

发表于-2013年09月01日 早上9:21评论-1条

文/安童

1、

我妈说,那时候真是穷啊,半夜三更起来去邻村的山上偷着砍柴,那些柴不是杨树、榆树或者杏树,而是那些酸刺,平时割草都怕被其扎着手。但是那时候却能捆起来背回家。

我问,那你们不扎吗?

我妈说,那时候就想着别被邻村的巡夜村民抓住,哪里顾得上疼。

我和我妈这样说着的时候,是在割完一垧麦子休息的间歇。已经推得平整的梯田里,尽是黄橙橙的麦子,有些割完的已经整齐的码成垛,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草人。麦地地周围都是一人高的杂草,有些地方人都没办法走,村里人去地里没办法行走,用镰刀全部割掉丢在路边,枯黄色一片。

这些长到齐人深的杂草,连驴都不吃。驴可真是奇怪的动物。短草它喜欢吃,有时候都能啃到地皮上去。一旦长长了它就没了兴趣,要是人有空将这些杂草割了背回家,扔进驴圈,它们又会吃。人搞不懂驴的心思。

我妈说,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草哪里能长到这么高。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任何一种物资都是财富。不等这些草长长,就会被勤劳而眼尖的村人割了去堆积在打麦场里,与那些木柴一样,作为炫耀的物资,也作为除了麦秆之外,冬天里给驴备的草料。

所以那时候秋日的凌晨,就能见到一个个影影绰绰的村人,在漫天的浓雾里戴着花花绿绿的头巾,钻进一片片白杨林里,随后就能听到哗哗的扫树叶的声音。然后在天麻麻亮的时候,背会一袋袋树叶来。这些是用来填土炕的,用来温暖一个冬天的物资。

因为本身种的地不多,麦子、玉米、洋芋、糜子、谷子一样都不能少,麦子占多数,洋芋、玉米次之,糜子、谷子就是点缀,这样一年下来,农作物的秸秆不多,还要冬天喂驴,每天做饭当柴烧。每家最少两头驴,一个冬天就能吃掉一个麦秆垛。在驴嘴下省不了草料,冬天驴吃不上草料,来年种地就成问题。

怎么办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那时候每年冬天就要下几场雪霜,比雪小,像小雨点一样,但是结晶的样子。村里人都叫他地溜子,因为这样的雪霜下了之后,往往不会堆积下来,而是附着在地上,树上,屋顶上。附着在地上的,就像地上铺了一层冰,人走在上面都会打滑,在这样的天气里摔断胳膊摔断腿的事常有。

附着在树上的雪霜就不一样了,树枝有粗有细,粗的一般无事,细一点的树枝,尤其是枯枝,就不同了。那时候一场大雪霜之后,大人们不好意思出动,几乎每家每户的孩子都会拿着铁锨和箩筐出来,去树多的山坡上捡拾干柴。扣掉那些冰凌一样的附着,拿回家就可以当柴烧。小时候很多顿晚饭就是这样的树枝煮熟的。

我现在还禁不住想,我身体里最坚硬的那几根骨头,就是吃了这些树枝煮熟的晚饭长成的。

记得有一年,因为天成不好,农作物歉收,相应的农作物的秸秆也就少了,但是每年需要的柴火、秸秆却没有因此而减少。谁都着急。怎样度过一个漫长的寒冬呵。说来那时候的冬天还真漫长,而且异常寒冷,那时候冷也是刺骨的冷。有时候下雪甚至能将房顶压塌。随便一场雪,积雪就能没过脚踝。我想,那时候的村庄是不堪一击的。

我妈说,就在我们割麦子的山头上,翻过山去就是邻村的一片酸刺林,现在大部分已经种上白杨树,已经很少看到那些酸刺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们所说的酸刺是沙棘的一种,枝头上长满小刺,每年秋季还能结出小小的红果。我在给驴割草的时候,时常会不小心在草里抓住一把酸刺,扎得刺心的疼。穿着布鞋去放驴,走在长满酸刺的树林下,这些刺有时候也能扎破薄薄的鞋底,突然给你一下,让你的惨叫声能把驴也吓得惊跳起来。

就是这样的酸刺,在没有柴烧的时候,都成为人们偷盗的对象。人们常说,偷驴偷鸡不偷狗,因为驴和鸡、羊等家畜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但是狗就不一样了,狗会咬人不好偷。偷酸刺也一样难。酸刺生长在一些白杨树下,根虽然不深但是串得远,有时候挖一棵酸刺,它的根须能扯到几米开外。人们就用斧子砍。但是砍了也不好往回拿,酸刺个头较小,树枝叶都比较细,只能捆起来往回背。

战国时代赵国大将廉颇因为嫉妒蔺相如官职高于自己心存不满,后来听到蔺相如的大仁大义之后,赤身背负荆棘,主动向蔺相如认错,历史上传为美谈。这是我上学后知道的故事,但是在上学前,我只知道父母们在冬天的夜晚去偷酸刺,一路背负回家的酸楚。

我妈说:我们走的时候腰里都别着斧子,绑着绳子。村里有人组织,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般在10人以下。大家相互拉扯着,在明晃晃的雪地里行进,翻过一座山才能到达那片曾经存在的酸刺林。

我现在都能想象出来当时的不容易。这些人偷偷摸摸,在别人的酸刺林里,顾不得个人的疼痛,只为了能够背回一捆能够多烧几顿饭的柴火。虽然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但是那样的长刺,还是能在路途的颠簸中,透过棉袄,给他们深深的来一下。

我说:你们当时不疼吗?

我妈说:那时候就想着别被邻村的巡夜村民抓住,哪里顾得上疼。

因为对这些柴火持续不断的欲望或者说对生存下去的强大欲望,很多村民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铤而走险。终于有一次因为逃跑不及,跑在最后面的一位妇女被邻村的村民扯住了,当晚就送到了派出所,当然,当晚同去的每一个人都没能逃脱惩罚。因为这位妇女全招了。

我妈说:你爸因此而受到了惩罚,在冬天的派出所大院里站了一天。

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妈反而感觉到似乎说着一个笑话,我们在齐齐整整的麦地里笑得前仰后合,我甚至都笑出了眼泪。

2、

我吃梨吃苹果的时候总是留一手,比如家人分给我三个梨,我会吃掉一个,藏起另外两个。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我们总是将苹果塞进麦仓里,埋在麦麸下,或者夹在柜子上叠得齐整的被子里。当然,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情景。

在甘肃东南部的通渭县城境内的大大小小的乡镇,在上个世纪乃至现在还保留着最原始的买卖方式—以物易物。我爸很小的时候就挑着一担苹果或者西红柿去周围的村庄叫卖,把换来的麦子粜了挣钱,后来有了三轮车,他就开始换瓜、换蔬菜,甚至可以换化肥、换煤炭,只要能用钱购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换购而来。有时候想,用钱来代替以物易物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技术,倒不如麦子换西瓜来得实在。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在村里换苹果人的手中,用一袋子洋芋换来了半袋子苹果(在我们那里,洋芋不值钱,漫山遍野的除了小麦就是洋芋)。按照惯例,苹果拿到家,作为老大的我先开始分,每人一个开始,大人也都算,加上奶奶一家六口人,人均三个,还剩三个,我们弟兄三人又各得一个。先吃一个解馋,剩下的全藏起来,留着后来吃。

我家客房背后有一口窑洞,放着给猪吃的麦麸堆,二弟习惯将东西藏在这里。西厢房隔壁的一个小偏房内,是成袋的麦子和苞米,苞米颗粒大,一般不扎口袋,三弟喜欢将东西藏在苞米袋子里。我藏在哪里呢,我藏在炕头的柜子上,在折叠的被子里。

我惦记着吃,比他们要厉害百倍。我很快吃掉自己的苹果,人后凭借着及其灵敏的嗅觉去找寻二弟和三弟的藏品。比如我就在窑洞里经常找出二弟的苹果或者梨来,在偏房的苞米袋子里找出三弟的东西来。

那一次我的苹果吃完了,最终也没有找到他俩的藏苹果的地方。后来我妈在给猪拌食的时候,在麦麸堆深处发现了已经烂掉的两颗苹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妈心疼不已,二弟也为此懊悔得连晚饭也没吃。现在想想真是挺可怜。那时候我们却还是乐此不疲。

吃苹果其实也是奢侈的。两斤麦子一斤苹果,四斤洋芋一斤苹果,苞米没人要,或者六斤换一斤。麦子多贵呀,一年到头才能打下多少麦子,交完公粮,家里剩不了多少,除了一家人糊口之外还要粜了换钱。洋芋每年从地里刨出来后,大部分也都尽数卖了。苞米则太便宜,主要粉碎喂猪或者秋冬季给驴上膘。麦子是庄稼里最贵的,也是最少的,所以用麦子换苹果,是非常难得的。

谁家富裕呢,现在真想不起那时候谁家特别富有的。让我们羡慕的,是那些能够从外地进回来瓜果的家庭。那么多的瓜果放在家里,就是财富,其他人就要背着粮食去他家换。

我在长胳膊长腿的那些年,亟需这些带着糖分的瓜果的滋润,他们对我具有无限的诱惑力。那时候能想到的就是偷,偷不了别人家的,只能偷自己的家。这叫内贼。其实也只是瞒着我妈我爸而已,等他们中午睡觉的时候,偷偷来到放麦子的偏房里。半袖系在腰里,裤腰带一扎,从领口就可以往下放粮食,一大碗粮食下到肚皮周围,根本看不出来端倪。

一大碗麦子,可以换四个苹果。我还记得村里的那个跛脚的老太太,每次是她接过我从腰里抖落下来的麦子,然后斜着眼在一根小称上一称,倒进旁边的麦袋子里,又从旁边的苹果袋子里,抓出几颗金黄的苹果来,称过几次后,才交到我手中。

刚吃过午饭吃苹果,四个苹果吃不掉。我沿着河道走,边走边吃,每次都能撑着吃完。这时候我看到半山腰的村道上的同学们,心里经不住的美。那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当一个人的欲望得到满足后,是那么的舒畅和自豪。

越是没有的,越是想得到。我在多少年后才终于知道这几乎是每个人都有的通性之后,才为当年自己偷偷拿鸡蛋换方便面的“罪行”找到了慰藉。我上小学的时候物价便宜啊,那时你要有一块钱,可以购买的东西多得很,十根冰棍,两包方便面,一个作业本外加四支铅笔。买作业本和铅笔的钱可以光明正大的向我爸要,或者让他直接给我买,但是让我零花的钱却捉襟见肘。

估计我爸当时也有自己的想法,一家三个孩子,一个孩子给一块,三个孩子的零花钱就够一家人一个星期的菜钱了。可是我看着别人吃方便面也嘴馋,看见别人吃雪糕也想嗍两口,事实上,我们当时就是这样干的。比方说我同桌今天买了方便面,我就要借着吃一把,明天我买了再还他一把,今天我买冰棍了让他嗍两口,明天他买了就要给我嗍两口。

我老吃别人的,自己没有,久而久之别人也不给我。不知道是在哪个中午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了厕所旁边的鸡窝,正好这只鸡刚下完蛋,呱呱叫个不停,家人刚吃完饭都在午休。我偷偷将这颗鸡蛋揣在怀里,在打麦场边的一个墙角跟下埋了,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家。下午上学的时候,路过墙角跟的时候再刨出来。

我拿这些鸡蛋满足自己贫穷的欲望。小学旁边就是一个小卖铺,小卖铺的老头甚至和我达成了约定,我可以在他那里赊账,然后通过给他鸡蛋的形式还账。那时候一个鸡蛋是七毛钱。我一直到小学的毕业的时候,商店的老头还跟我要账,而我记得早已经给他还清,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3、

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空空的鸡圈,然后一家人都知道鸡被偷了。

我爸看了气愤不已,我奶奶(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只能遗憾叹气。我们弟兄三看了还想挨家挨户去找呢,看谁家的院墙外扔着鸡毛。

我妈对着鸡圈开始了咒骂:日他先人,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我们家的鸡都偷走了,每个月还指望它们下蛋卖钱呢。

其实我妈不会骂,她只是在我们跟前骂骂,不敢在村头或者其他地方去骂,我们整个家族那个时候是没有话语权的,也没有骂人的底气。你要问为啥,我奶奶会告诉你:那时候咱们家穷,几辈子人都比较善,人善被人欺嘛。

可是村里其他谁家丢东西了或者地里的洋芋被人刨了,就会有这家的主妇站在门前,大骂数十回合,从一只鸡能够问候道祖上三代,然后还不忘提携下一代,只骂得天昏地暗,每家每户都不好意思出门为止。

有一家的主妇就很能骂,比如鸡丢了,她就会骂:吃了我家的鸡,不怕一家死绝啊,不怕绝后啊,你太爷没教过你啊,你爷爷早死了啊,你达(方言,爸爸的意思)是后妈养的吧。一家子穷死哇。(其实那时候大家都穷,真正穷死的,还真没有。)

骂归骂,鸡还是丢了。四只鸡,已经养得肥肥胖胖,三只母鸡一只公鸡,都丢了。那时候正房还没有翻新,家里的围墙还是过去的老围墙,虽然也是用土打起来的,但是只见高不见厚,连着驴圈和鸡圈的那堵墙更高,甚至和驴圈里的一棵酸梨树一样高。我爸决定将老旧的院墙拆掉,打一堵低一点但是有厚度的墙,而鸡被盗就发生在高高的院墙已经被推掉一半的一个夜晚。

那时候的夜晚真漫长,而且非常黑,真是一到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曾经有一个夜里,屋里的灯关了以后,我就曾试过,把手放在鼻子跟前,都看不到手的样子。进入夜晚,也就意味着整个村庄进入睡眠,那时候的觉可真多,天什么时候黑下来,人就在什么时候睡着,天什么时候亮了,人们也才什么时候起来。夜晚发生的事情,人不管,也管不着。

但是总有一些按捺不住的心,在夜里砰砰跳动。村里人叫这类人为贼娃子。白天一样在村里晃悠,下地干活,但是你不知道哪个人就是贼娃子,哪个人就是偷你家鸡的哪个人。

我妈每次下地回家或者去商店买盐,回来总要说:我看坐在商店门前晒太阳的李老六就像贼娃子,贼眉鼠眼的都不敢看我。或者会说那个在地里干活偷偷往我家地头瞟的李建设也像。

最后我妈经过多方打听和摸底,几乎可以确定是当晚喝酒的几个男人,夜里偷偷潜入我家驴圈,偷走了四只鸡,当晚就炖了。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谁也不能去指着谁去骂娘。而且就怪鸡胆小,晚上闭着眼睛也睡着,人抓它,明知道不是主人,还继续装睡,叫都不叫一声。驴看见了更不吱声,闭着眼睛也装睡。

人睡下了,除非房塌了才能醒来,我爸睡觉则更夸张,我妈说即便房塌了也醒不来。那时候晚上贼娃子多呀,有时候我故意晚上不睡,想听听到底有没有贼娃子再来我家。在洋芋收到家里的那些晚上,我就经常感觉窗户前有人在窥视我们,看我们是否睡得踏实了,好下手搬洋芋,可是当我一个猛子坐起来仔细看时,院子里只有轻柔的月光,什么都没有。

更多的时候,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很多人也都是这样,听着听着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发现东西丢了。贼不走空,几乎什么都偷,小到铁锨、犁铧,大到肉猪、驴,再到后来的自行车、三轮车,只要能看见的,几乎都能被偷走。

当然也有人能在夜里一直竖着耳朵。有一个早上,等我们都醒来的时候,邻村的人去乡里赶集,在路上告诉我妈:昨晚有一个贼娃子,把王老大家的三轮车偷走了,车都开到梁上了,幸亏他们听到了,赶紧起来叫上别人家的摩托,硬是在梁上追上了三轮车。贼娃子跑了,车被扔下了。

那是月初的夜晚。只要没有手电或者灯光,随便蹲在任何一个角落,身边没有人能看见你。梁上是公路,两边都是梯田,随便藏在哪个田埂下,没人能够找得着。贼没抓住,车追回来了,半村人兴高采烈的回村了。其实在晚上没有任何娱乐的年代,这样的一个盗窃事件,给村里带来的惊心动魄,不亚于一场精美的大戏。

我妈分析说:这类的情况,肯定是有内鬼,肯定有村里人做内应,事成之后分红。不然谁知道他家有三轮车呢。

事实上是,我们村里就有一位贼娃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贼娃子,手上全是花花点点的胎记,那时候家里人还为了吓唬我们说,如果接了下雨天屋檐下的雨水,手上也会长这样的花点点,长大也会去偷人。但是这名贼娃子却从来没有在村里偷过,这是现在村里人讨论的结果,听说他因为盗窃坐过几次监狱。所以当时大家也都怀疑是他做了内应,但是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我妈说,那时候还是人们穷呀,穷得没有办法了,就要去偷。实际情况是,当时也偷不到啥贵重的东西,也就是一只鸡,一头驴为止了。

现在我回家,还能看到这个贼娃子,也能看到当年我们怀疑偷了我家鸡的那些人。他们也都和大家都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种田养家糊口。人们不提过去的这些事,他们也都像没经过这些事一样。

村里现在晚上不关门也不会担心有啥东西被偷。有些家里不用的东西,给别人送还没人要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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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童年的回忆里是那个特有的年代中的贫困,是父辈们生活的艰辛和无奈,也是“我”一生难忘的记忆,好在,往昔的贫穷和苦难都已成历史,如今的我们等来了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的幸福生活。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当凉风与秋雨相伴,我为朋友暖暖的送上一句,天凉了,早晚要加衣!at:2013年09月01日 晚上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