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染一锦

1、

一眼万年。

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她是一家大富人家的小姐，及笄之年，父亲为她安排了一桩亲事，那人在朝中任职宦官。按照世态，两人可说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见面的那一天，是三月的春，她应了景致，人面桃花。

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怀着女儿家腼腆含羞的心事。

他来的时候，一袭白衣，如沐春风。眉目恬静清朗，面若梨花，透着不似人间的美。她看得痴傻了。

竟然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好看过她的男人。她动心了，回去跟父亲说，她嫁定他了。

天公作美，也得来了他肯定的消息。她在此后的几个夜里辗转难眠，仅仅一面，她再也忘不掉。

一眼万年，便是如此吧。

宋敬然，呵呵，宋敬然。

她念叨着他的名字，有了少女的心事，人却也憔悴了些。父母宠爱的担心着她，她只是傻呵呵的问几时才出嫁。她父母恍惚大悟，原来这宝贝女儿是害了相思病了啊。

婚期改了日子，提前了。出嫁的那一天，着了绯红的胭脂妆，很美。她带着腼腆的、欢喜的心情上了花轿。轿帘外已是落花缤纷。

2、

一切似乎都那么顺其自然，洞房花烛，她想起娘亲的话，今夜过后你就为人妇了。想着想着的时候，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进来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要为他沏杯茶吗？娘亲说过为人妻一定要贤惠待夫。刚想起身的时候她又想起娘亲说过，新娘的盖头一定要新郎揭开。于是她等着，一颗心仆仆的跳动着。

似乎是过了很久，红烛的光都变得微弱了。

他怎么还不揭开盖头呢？她忐忑不安。正想着的时候，盖头就被掀了起来。她扬面，女儿家的羞怯红了脸。而他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歇息吧，你也闷了一天了。他对她说道，生硬的字眼，听不出语气。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竟然可以这么好听，好听的像曲音。

她低着头讷讷的哦了一声，羞怯地扬起眉梢看他的侧脸，剔透得像梨花。

她不知道其实她今晚看起来也是特别的美，美到连他的心都动了几分恻隐。洞房花烛不似她娘亲嘱咐的那样。她听到他鼻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看到他熟睡的眼帘安详。她为他添上被子，合衣在他身边躺下。他定是累了吧，所以不愿碰我。她这样想着，一夜未眠。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也没有睡着，太多的难言之瘾。以后两人难道天天如此么？他不敢想往后的日子。算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日子倒还是一天一天的过了，她的心中平添了许多惆怅。成亲一个月了，他始终不曾碰过她，一直在回避着她，对她冷冷淡淡，话都不愿多说。

他该是不喜欢我的吧？既然这般不待见我又为何要答应了这婚事。她陷在苦恼中。几次想开口问问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就这样吧，每天只要能够看到他就足够了。转眼又过了两个月，他对她仍旧是不温不火的态度。

人非草木，熟能无情。　这么长时间了他对我真的半点情意都无么？他岂不是草木？她想着的时候心到底还是渗着凉意，很委屈，她到底是哪里不好。

而他当然不是草木，她不知道他对她早已生出了情意，很深很深的，深到每每看到她心都会像拧着结一样的疼。可是有太多不能言表的苦衷。

映日荷花别样红，他独自站在荷塘边愣愣出神，不远处有她忧伤的目光凝望着。

3、

府里有妖气。

宋老爷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个穿着道袍的江湖术士，一进府便说出这样的话。府里的人听到这话都一副阴森的表情。她无心这热闹，便回了房，进去时看到他也在。

外面那个道士走了没？他向她问道。很难得，他开口跟她讲话。

还在府里面闹着呢，说什么捉妖，简直胡言乱语，好好的哪来的妖。她回道。

是啊，怎会有妖。他说这话的时候有颤颤的音节，她才发现他的身体在发抖，面色很苍白。

她担忧的走过去，却被他喝住，你先出去，我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

哦，好的。

对他的话，她向来顺应，也没觉得他的样子不妥，可能他只是公务繁琐累了吧。

她才出去拢上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呀的一声怪叫，那个黑袍道士出现了。

她刚要苛责他的莽撞，那道士却一脚就把门踹开，大喝，妖孽在这屋里！

众人皆是一愣，怎么可能，那是少爷的房间啊！

道士不管，口里阿弥阿弥的念着什么，然后往屋里洒水，贴符。

她懊恼的拽住他，混帐！我相公还在屋里呢！

少奶奶，你看这屋里可有人？！那道士反问她。

她满屋子的找，竟然不见了他！

你使了什么妖术！还我相公！她惊恐的冲道士喝道。

宋老爷与他婆婆上前拉着她，让她别急，听道士解释。

她不解的看着他们，自己的儿子消失了，他们还能这样从容，也中了这道士的蛊了吧。

事到如今你们还没悟出，这妖孽就是少爷！道士认真说道。

啊？！道长，怎么可能，他是我们的儿子啊我把他生下来的，把他一把一把的拉扯大的。宋夫人诧异说道。

唉，冤孽啊！他曾经是个人，可他被那妖孽附体了，现在他便是那妖了！道士又说。

这下所有人都炸开了锅一样，沸腾着。

原来如此，难怪这孩子的模样越来越有变化，到现在一点都不像我们，容貌极美，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个人。从他大病了一场后就开始点点异常起来。宋夫人说道，淡然的语气，显然早已有些预料。

她呆若木鸡般看着众人，她是相信的，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不是来自人间。那么他现在呢，会躲过这场劫难吗？她会他的安危感到害怕。不管他是人是妖，爱上了便是爱上了，改变不了的。

快带我去后苑那株梨树那儿，事到如今我就直言不讳的告诉你们吧，那株梨树便是那个妖孽！道士急急道。

竟是个梨妖！当日买下这府的时候便听人说那棵梨树有五百年之久了！唉。一时图安乐买下这府，可竟促成了日后的孽！宋老爷悲哀说道。然后带着一干人等来到那苑子，赫然看到那梨树正冒着滚滚白烟，那梨妖定是躲了进去。道士抽出宝剑，念了句急急如律令便挥剑刺过去。

一时间浓烟弥漫，听得飒飒的声音作响，有几名胆小的下人吓得啊啊的叫着。

她惶恐的看着，心里祈求着上苍宽恕他，毕竟他没有做任何坏事，附身于人，也是在那少爷病危快死的时候附身上去的。

梨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的开始掉落，随着飒飒的风飞了起来。道士还在一边叫嚣，一边挥剑。

她哭着冲上前去喊着，放过他吧！他本无罪！

是妖就有罪！道士那样无情。

几名下人把她拉了回来，她只能木然的旁观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许久许久，道士停了下来，浓烟也渐渐消散。

终于收服了他，灭了他的原神！道士如释重负。

那我的儿子呢？也这么没了？宋老爷问道。

你家公子重病的时候本就要死的，是那梨妖附了他身，所以他早就不在了的。

宋老爷和宋夫人一时间百感交集，自己的儿子早已不在人世，这些年朝夕相处的竟然是个梨妖。

4、

所有人都悻悻退下，顾不得她，她站在原地未动。没了，竟然没了，她深爱的人儿。心被抽空了一样难过的要死。

她怔怔的望着那棵梨树，朦胧中似乎看到了他的轮廓。她奔过去，却发现空空如也。原来是幻觉，他连原神都没了，怎可能还会出现。

得不到一个人很痛苦，失去一个人连痛苦都没了，空空如也。

她轻轻地抚着梨树，惦念着他的模样。一道道苍老的树痕，突然的，她看到上面刻着字，“有情却还似无情。含絮，若有幸你能看到。”含絮，那是她的名字。

原来，他对她一直有情意，原来他一直把心中刻在身骨里。

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这就足以，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她把头靠在枝干上，想像着他的臂弯。闭上眼，心有飞花倾城。

番外：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定是她了，她身上有股特别的精气，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他是只梨妖，他需要吸取一个人间女子的精气来助长修为。他虽然是只生长三百年的妖，但他不得益天时地利，所以始终很弱。

她当然不知道他是只妖，婚事果断的答应。　

他其实一点不想娶她，他对人间女子没兴趣，他只是无情无爱的妖而已。可不娶他又不能吸取她的精气，没办法，他学会了人间男子的君子取之有道。

他以为一切都这么顺利了，可当洞房花烛掀开她盖头的那一刹那，他才意识到他下不了手。她的样子，他第一次没怎么看，现在这样一看，才发现她就是与他有过渊源的人。那个时候还是她的前前世。他那时还只是一棵梨树，随着四季生长着，春的时候开着莹白的花。总有一个女子常过来，一个人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跟他说话。于是，他知道她生着严重的病，自小就有。他知道她被家人嫌弃，孤独，孱弱。他想安慰她，可他是棵梨树，能懂得却无能为力，于是他摆动着枝干，抖落一朵朵的花安慰她。她好像能明白，扬起脸，眉目中漾起清澈的笑意，对他说，小梨，你真好。然后她会把那些花都拾起包在手娟里。

后来的后来，她再没来过，他得知，她死了。这三百年来，他总会在某段岁月里忆起她，忆起她的说过的那些话，忆起她眼波的笑意。

眼前的女子不就正是那个前前世的她吗？

这宿命的轮回，该说好还是不好？

她身上的那股精气吸引着他，但他不能伤害她，于是只能躲避着她。

他知道她对他的深情厚意，他也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和苦恼。但他只能这样做。

能怎么办？休了她么？可那样只会把她伤害得更深吧。

有情却还似无情。他刻着这些字，刻着她的名字，刻在他的身骨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