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雾，朦胧的晨。在这样的朦胧里——

墙上，蜘蛛四处攀爬，编筑丝网，宛如八卦图谱。屋角，桃枝首争得宠，嫣然一笑，不顾明日零尘。菜园，肥硕的毛虫探出或绿或白的嫩叶，排着队上了大路，若无其事散起步来。田间，淡淡的绿意镶在枯黄的草垛周围。曾经的枯朽败势，贿赂了春困的耕牛。

又逢春，梁上燕窝垒，瓦下人巢空。万物皆愉独小曦。

伴随着烟花爆竹残屑落地，冬天开始摇着步调走了。或者，那只是自然中定格的春换了冬，却不适合小曦。因为春天该是温暖的，像爸爸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让人眷恋。万物催发的季节，小曦的冬才刚开始，哥嫂的远行带走了他的春天。小曦变得爱哭，他的哭腔里多了些哀伤。整个正月里，每一个有岗人的归位都会引起小曦的一场闹腾，那些他曾经最爱的朋友——绿叶芳草，蜘蛛毛虫，鸡鸭猫狗，马牛羊猪再也带动不了小曦的兴致，他只顾闹腾，拳打脚踢几乎把门板弄碎，就是为了跟我们出门。在用尽一切办法挣扎而不得之后，他把自己整个儿蜷进妈妈的怀里，哭得凄凉。完全没有了挥枪舞棍的那般威武。

也许说话不是小曦的长项，但挥枪舞棍绝对是他的绝活，他可以把玩具枪的红外线对准了晾衣线上的麻雀，让麻雀上蹿下跳，他可以将小木条用力往草丛上抽，抽得草下的小鸡一只一只挂掉，他还可以把木棍舞成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自从腊月廿三哥嫂回来，小曦受到了严格的监管，一开始，他会选择一个哥嫂看不见的角落，继续他的绝活，仍是被限制，屡限屡败。后来，嫂子用一抓糖果和两声“叫‘爸爸’”、“叫‘妈妈’”收买了他，他不再拿棍子了，性子也温和了许多。他学会在每一个醒来的早晨大喊：“尿——尿——看（电）视——”，懂得指着每一只动物叫它们的名字。甚至指着哥哥的时候他不叫“爸爸”，而是直呼哥哥的大名。他还会在嫂子身上被磕疼的部位涂药水——抹口水，在我被刮破流血的伤口处贴创可贴——蜘蛛巢。

如果说哥嫂的出门已把冬天带给小曦，那么我这个小姑子的“再见”就是给他冬天的小宇宙里来的一场冷风过境。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我之后，小曦将会在爸妈（他的爷爷奶奶）的保护里继续他的挥枪舞棍，他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兴奋地跟大自然对话，操着人类难以听懂的语言，因为，只有这些绿叶芳草，蜘蛛毛虫，鸡鸭猫狗，马牛羊猪跟小曦是同龄的，他们有共同的语言。

清晨，天色混沌未开，小曦和我一样起得早。同前几次一样，小曦看到我穿鞋的动作，便挣扎奔向我，妈妈赶在他之前把门拴紧了，隔着门板，妈妈把电视遥控从门缝里伸出来，问我怎么使用。我说你以前不都会用了吗？

妈说：“不是换了新的电视机了吗？新的我不会用。”

我说：“只是换了电视机，接收机还是旧的，遥控没变，你记住那怎么调台怎么调音量就行了。”

她又问：“那调哪一台才有动画片？”

我告诉她19台少儿频道，几乎全天都有，你调到这台后就让小曦看，你就可以专心拌鸡食、剁猪草……许多活儿。

“哦，还有……电视机的开关摁键在后面右下角最下面，不用关掉稳压器，如果停电了要注意检查总闸……电饭锅排气……”我想把哥嫂走之前的一些叮嘱再给他们复习一遍。伴着哭腔，小曦开始了捶门。爸爸在里面催我快走，他说：“反正我要是不会我就不用，大不了我去砍一捆柚条……干柴大把的有！”

薄雾轻纱般镶在山头，山势起伏不定，轻纱顺势缭绕，像我素爱的绣成大朵褶皱的裙摆。如果，在他们眼里，薄雾也如此可拟，权当是我给他们留下的念想吧。

在小曦的哭声里，在这样朦胧的春天里，就这么走出村庄。小曦的哭声极具穿透力，一路尾随着我，过了一山又一坳。我想，这声音应该也尾随过先我几天出发的哥哥嫂子，或者至今还回荡在广州的上空。

我知道，在我走的不久之后，小曦那薄雾般的记忆将会妥协，很快他又结交了新朋友，他的那所幼儿园里没有“谢谢”“不用谢”的课程，只有挥枪弄棍。我开始希望在六圩镇——我工作的所谓的城里找到一所幼稚园，不需要太高档，只要里面满满是活泼的小朋友。我把这个想法说与同路的人，他们像看到了怪物一般瞪大眼睛：“为什么让你做这事，他没有自己的父母吗？”

然后，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那些学生，他们各怀最隐秘的心事，他们带着留守儿童的锁。却不曾说与我听，却以抽烟喝酒打架粗口刻薄等外显的劣习来敷衍我，抵挡我心灵的侵袭，因为他们确信我听了也不能为他们做出什么决断。

最质朴的装束，最原始的情感，只许留在村庄。而我既是出了村庄的人，不打扮都不行吗？我起伏的心境得不到舒缓。

天空像蘸饱了墨汁的海绵，每一寸，都在酝酿一场阴霾。我感到我只剩一管羊毫在握。而那些强烈的念想，迫切的愿望，在强大的事实面前，顿失语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