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我也没有弄明白这种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曾见过疥的蛛丝马迹，或是闻到过它发出的气味，或是听到它活动时弄出的声音，或是感觉到它产生的力量。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有点了解的，只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就能较好地保证自身的安全。但是，疥的出现，以及随后对我所施加的影响，轻易地否定了我的过去。相对来说，疥是一种微小的生命，微小到用肉体的任何一个感官都无法感知的程度。既然无法感知，躲避也就无从谈起。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同万事万物都存在着联系的可能，现在我同疥的联系，如同我和月光的联系，如同我和太阳的联系。所以，疥的不请自来并不足为奇；不知它来自哪里也同样不足为奇。

根据一些基本事实，我们不难断定，　疥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真皮层内的一种叫角蛋白的物质；由于自身的微小，更是由于和那种物质之间自然达成的神奇默契，疥得以顺着毛孔准确地轻而易举地抵达目的地。不易解释的是，当被自己挚爱的食物团团围住的时候，疥表现出了足以令人敬佩的克制。说疥只在夜间活动，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实际上，疥的活跃时间短得出人意料。首先，必须是夜间；其次，必须是宿主在床上躺了下来；再就是一旦宿主进入睡熟状态，它的活动也就只有告一段落。至于疥如何判断夜幕是否降临，宿主是否躺下，是否睡熟，恐怕连它自己也未必明白。

我们理解不了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在自己唯一嗜好的东西唾手可得的情况下，长时间地保持安静，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好像是疥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好像是疥在尽最大努力来延缓与人类的冲突，好像是疥知道了自己伟大的方面和渺小的方面。所以，当我确定了疥的存在的时候，它们能做的、能让它们感到满足的事情已经基本做完了；它们吞噬、排泄、交配、产卵、孵化，挖掘宽敞的隧道、建立大本营似的结节，致使我的大腿、臀部、小腹上出现了许多红色的丘疹。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那些红肿小点的分布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2个明显的规律，一是每一个小点的中央都有一根寒毛，这极有可能表明疥是顺着毛孔进入的；二是小点基本上是一对一对的，其中一个是雌性的据点，另一个是雄性的据点，这样一来，它们交配起来就省事多了。

它们已经达到了生命的目的。即使后来很快被消灭了，但它们在我身上所留下的痕迹将是终身的。我的大脑，皮肤，手指都有着鲜明的记忆。放大若干倍后，疥的外形无疑是恐怖的，特别是那一对毛茸茸尖钩状的前肢尤其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再就是每当我想起它们在我的皮肤内随意排泄，导致瘙痒不堪的时候，我就会头皮发麻进而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也许只有短暂的晕眩才能让我得以解脱。可是，抛开我的感受不谈，我认为疥在我身上的生活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与它们曾经的幸福相比，我的痛苦以及死亡的不幸或许不值一提。对它们而言，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产生难以言传的愉悦；当它们顺着毛孔来到角蛋白中间的时候；当它们吞噬、排泄的时候，当它们爬出来在皮肤的表面进行交配的时候，当它们产卵、孵化的时候；当它们在自己的隧道里、结节间来回爬动的时候，都会产生大量的幸福。

我的幸福和它们的幸福交织在一起；我的痛苦和它们的痛苦也交织在一起；而我是如此庞大，它们是如此渺小，我是它们的无数倍。更奇怪的是我们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世界。当某些幸福和痛苦让我无法抗拒时，我们便理所当然地联系起来，尽管这种联系永远也不会得到我的宽恕；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不论生死，它们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充实，而我的充实只是虚幻的一瞬，并且只能在昏迷般的睡梦中才能得以实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