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青还没正式踏入占卜行业之前，就已经被当地的村民赋予了“半仙”的称谓。主要原因，来自于他的父亲。据说，他的父亲不是一般的人，是一个能畅通于阴阳两界的“鬼人”，换句通俗的话说，他是阎王爷在阳间安置的通信员。他能清楚地算出一个人的寿命，并能准确地说出这个人怎么死，为什么而死。但是他不能说，一旦说了，阎王爷就会剥夺了他的权力。

刘长青的父亲因两件事而远近闻名。一是唤醒了已经“死去”的人。他让“死人”的儿女们跪在“死者”的床前嚎啕大哭一个时辰，若过了时辰还未醒来，那么这个本不该死的人的寿命便是被别的人借去了，幸运的是那个“死人”活过来了。二是他预言到了自己的死，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阴的厉害，黑压压的，要下雨了。村民们赶在雨下来之前抢收玉米杆。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注意刘长青父亲的表情，他仰着脸，泪水划过了脸颊，颗颗滴在砍倒了的玉米杆上。刘长青那时还未成年，开心地在已砍倒了的玉米杆之间蹦蹦跳跳。突然间，有人听见了一声喊叫：“别动”。大家都没动，包括刘长青，有人侧身看了一眼刘长青，他的姿势像极了一匹小马驹，一只脚抬着，悬在半空中，两只手伸张着，呈腾飞的姿态。表情僵在一个笑容上，嘴巴咧着，眼睛眯着。乌云黑沉沉地愈压愈低，闷雷轰隆轰隆地一阵响过一阵。刘长青父亲擦干了泪，把刘长青脚下的玉米杆移了一边。这时，大家才敢动起来，像定格了的画像又被重新图上色彩，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刘长青悬起的脚落了地，父亲走过来和他拥抱。他看着父亲泪滴未干的脸上一点点绽放出笑容，那个笑容是一丝一丝的，纵横在他脸上的每道沟壑中。这个笑容也定格在刘长青的脑海中，因为他没有得到父亲的拥抱，而是看见父亲被一个横放的玉米杆，轻轻一绊就摔倒了，跑去扶起便没了气息。有人说刘长青的父亲替刘长青死了，他的父亲得到了刘长青要被玉米杆绊倒摔死的信息，于是，他选择了出卖阎王爷，死了自己成全刘长青的决定。

人们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同时在传的还有刘长青的父亲把通灵的技艺传给了刘长青，但是刘长青说他什么也不会，父亲什么也没教过他，大家不信，小孩子们有事没事就趴在刘长青家的墙头上看刘长青的一举一动。他们看到他养了鸡、鸭、鹅，还有兔子、刺猬和蛇，他把蛇装在瓶子里，悬挂在屋檐下，风一吹，瓶子相互碰撞，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长青父亲的死对他产生了很大的打击，他几次三番地梦见父亲。慢慢地人们发现刘长青不再爱说话了，穿衣打扮越来越像他父亲，甚至一抬头、一扬手都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刘长青父亲死后，家道一下子就衰落了下来，母亲于次年得病去世，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刘长青便跟着叔叔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人们也忘记了刘长青曾经有一个神卜妙算，能行走于阴阳两界的父亲，直到有一天，一个讨债者又使人们唤起了这个记忆。那一年，刘长青15岁。

那一天，天刚亮，刘长青对叔叔说：“有人拿着一根大棍来咱家讨债。”叔叔说：“你咋知道？”刘长青说：“我看见了，他正在来的路上。”叔叔说：“尽瞎说。要是没人来，我撕烂你的嘴。”

叔叔不希望刘长青拥有他父亲的能力，想让他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还是被拿着大棍的讨债人吓了一跳。讨债人不论分说就打碎了院子里的瓶瓶罐罐，腌制咸菜流了一地，叔叔是个懦弱的人，跪在地上求饶。刘长青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打烂了的咸菜罐子。讨债者火气渐渐降下来时，刘长青说：“你娘不是病了，是被脏东西缠了身。”

讨债者愣在了院子里。叔叔责骂刘长青胡说八道。刘长青说：“我没有胡说八道，他娘被一个死了没多久的老头缠住了。不信，你问问他，他娘是不是声音都变了。”

“是，是”讨债者激动地说：“俺娘一直发高烧，烧的说胡话，但是声音不是俺娘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讨债者拉起坐在门槛上的刘长青说：“你去救救俺娘吧。”

刘长青说：“可以，但欠你家的债不能再要了。”

讨债者答应了这件事。

刘长青拿起了一片打烂的咸菜罐子，他说：“用这个罐子划破你的手，让手心的血滴在碗里，和水一起洒在桃木枝上，用沾过你的血的桃木枝在你娘的身上来回扫。”

讨债者回家后，按照刘长青的说法一一做了。娘的病果然好了。

三天后，讨债者邀请刘长青到他家里吃顿饭，表以谢意。

刚一跨进大门，刘长青就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说：“你娘的病果真好了？”

讨债者说：“果真好了。”

正说着，娘从里屋走了出来，刘长青说不要动，娘从刘长青年幼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狰狞，这丝狰狞纠缠在他的脸上，显出了类似于刘长青父亲的面容。娘吓的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刘长青半晌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讨债者的娘，不，不是娘，是娘身后的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过了许久，刘长青说：“你最好赶快离开，别等到后悔就晚了。”

一切都很安静，娘吓得身体不住地哆嗦。突然间，讨债者娘又变了声音，说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说着骂着，骂着笑着，笑着又哭着。所有人都吓坏了，蜷缩在刘长青的身后。刘长青对讨债者喊：“赶紧去我家拿蛇瓶。”

讨债者踉踉跄跄地跑了个来回，当他把瓶子递到刘长青手中时，他的娘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断抽搐了。刘长青使劲把瓶子摔在讨债者娘的身边，摔了个粉碎，两条小蛇瞬间就从破瓶子里面爬了出来，径直向讨债者娘的手心爬去，当爬到娘的手心里时盘缩成圆形，蛇头从中间伸出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娘大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讨债者的娘活过来了，只是讨债者始终不明白沾了他的血的桃树枝为什么没有起到作用。刘长青说，不是没有起到作用，只是暂时震住了脏东西接近你娘的身体。你是不是把瓦罐洗了。

讨债者说：“看着太脏。我让媳妇洗了洗。”

刘长青说，这就是为什么没有驱赶走脏东西的原因。带咸水的瓦罐配上成年男子的血，再配以桃木的镇邪作用才能起到最大的威力。一旦把瓦罐洗干净，成年男人的血中就只有腥味，没有咸味。这样，只能驱赶，不能驱散。

这件事让仅有15岁的小长青名声大噪，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来请他镇妖驱邪、占卜算卦，甚至看阴阳宅。

在此后的几年中，刘长青因为占卜的声誉，让他成为远近闻名的富翁。也因为这种超能力成为女孩们争先恐后，以身相许的对象。秦茉莉是他在一次占卜中认识的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再后来莫名其妙地成了哑巴，有人说，那是因为秦茉莉说漏了刘长青的一些秘密。

没过多久，人们看见哑巴抱着一个男孩从家里出来。多事的人凑过去看小孩的面容，白白胖胖，眼睛出奇的有神，人们都说这个孩子会像刘长青一样继承来自上一辈的超能力。所以，从小，刘长青的儿子就被乡亲们不一样的看待，直到刘长青被打折了一条腿，被人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为止。

人们清晰地记得刘长青被外乡人请走时的情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拉着十余米长的横幅，上面写着“诚恳邀请神人刘长青到我乡算卦”。那是1958年的夏天，刘长青被请上了骡车，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破褂子，后背上烂了个洞，头发长的很长，乱糟糟的。有人说，一段时间没见刘长青出门，咋会变成这个样了。有人与他说话，他不言语，也不微笑，胡子根根往外长着，像田野里的芨芨草。他抽着烟上了车，脸一转，背到了乡亲们的后面。又是一阵鞭炮，骡车踢踢哒哒地远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骡车踢踢哒哒地又驶来了，坐在村头唠嗑的人认出了这辆骡车，骡车停在村口，赶车的人下了车，把刘长青从车上拉了下来，扔在路边上，一转头，一扬鞭，踢踢哒哒地又走了。人们靠近了，才看清了刘长青的样子，脸被打的一片青一片红，肿的都不成人样。有人问：“长青，你这是咋了？”

他哼着说：“没事。”

人们把他扶起来，走了两步，才看出来他的一条腿瘸了。

在外跑事的人说刘长青给人家看阴宅，看中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正当这家人要下葬的时候，另一户想在此安葬长者的人家赶来了，一场恶斗后，后来的人家败下阵来，正当无处泄气之时，碰见了刘长青，一伙人不论分说就是一顿毒打，直到一条腿被打折。

邀请刘长青的人觉得对不起他，就把他安置在家中，本想着一直照顾他到痊愈，没想到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把新砌的坟头冲了个干净，连棺材一并冲进了河里，雨越下越大，棺材顺着河面顺流直下，最后消失了踪迹。邀请刘长青的人觉得刘长青是一个江湖骗子，什么风水宝地，刚安葬就失了棺材，分明是块烂地，于是，命人载了刘长青就回来了。

刘长青到底是高人还是庸人的争论在民间传开了。年长者还相信刘长青的通灵能力，年轻者渐渐地不再相信了。可是一旦遇到无法解开的谜题时，人们还是会想起刘长青，只是不再给他钱，而是一顿饭，或者几个馒头就把他打发了。

刘长青占卜“事业”的沦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头发长的更长，胡子和眉毛也长长了，很少出门。有一天，一个中年女子到他家算卦，一开门，发现刘长青的头发、胡子甚至眉毛全白了，面色也变得红润，白的出奇，像极了画中的老神仙。女人说她近来厄运连连，夜里耳边常传来嘤嘤的话语声，一直说要索她的命。刘长青倒也和善，请女人坐下，听女人讲近来发生的不幸之事。女人讲了良久，刘长青说：“你确是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带我去你近来去过却不该去的地方。”

女人带他去的第一处是一家寿衣店，寿衣店位于一条胡同的尽头，门前放了一块黑白相间的招牌，院子很深，种了几棵多年生的高大梧桐，树荫铺天盖地。刘长青一跨进院子就感觉到了脏东西的存在，不只一个，有小孩、妇女还有老人，他们在院子里嬉闹，一个女人头发盖在胸前，左手拿了一个娃娃，右手拿着一把木梳，很认真细致地给娃娃梳头。女人拉着刘长青的衣角进了寿衣店的里屋，一个老女人坐在床上缝制寿衣。老女人一抬头便说：“不是我这里的魂灵害的。”

刘长青说：“你这里虽大树庇荫，阳气不足，但老人家您一身正气，倒也镇得住这群游荡的灵魂。这位女人近来发生的事与这里无关。”

说完，刘长青辞别了老人，离开了这个庭院。

女人带刘长青去的第二处是一条断头路，这条路年久失修，很少有人从此而过，女人有次下班为抄近路，从此路经过。刘长青看到这条路上有一座桥，桥的中间空了一个洞，从洞口往下看，是一堆破烂的衣服。刘长青说是这里，我们晚上再来。

女人不敢来，但又不得不来。刘长青让她去扯了一大块红布，一把剪刀和一瓶烧酒。天刚黑就去了桥头，女人看见刘长青带了一个草席子，到了桥头，就躺在席子上开始睡觉。女人蜷缩着坐在刘长青的脚边，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张望，心里晃悠悠、颤抖抖的，月光撒在躺着的刘长青的身体上，洁白的头发盖在脸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女人很想哭，但又不敢哭出声，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需要调整。月光越是透亮，女人的身体就越觉得寒冷，一切都好安静，没有风，没有虫鸟鸣叫，更没有行人，只有刘长青偶尔打出来的鼾声。女人盯着桥头，一直盯着，眼睛一眨不眨，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女人抬头看了下月光，月光依旧皎洁，一低头，吓了一跳，灵魂都差点飞到天外，一个“人”坐在桥头上。女人急忙去推刘长青，一摸空的，只剩下半张草席。坐在桥头上的“人”站了起来，儿童的身材，不高，约莫1米五几的样子，走了两步女人才发现，那个“人”的手上脚上都带着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叮郎叮郎的响声，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显得异常的令人心寒。女人站起来想跑，刚一转身，就看见身后不远处又站了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头低在胸前，头发在无风的夜里来回摆动。女人转身看身后带铁链的“人”，那个“人”已快到了眼前，借着月光，女人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准确地说是没有样子，因为那个“人”没有头，是个中年男子的身体，因为没有头，远看去显得瘦小，像个儿童。

女人无奈地大声喊：“刘大师，救我啊。”

女人这样一喊，两个鬼魂都往后撤了撤。也就在这个时候，刘长青从桥洞里钻了出来。对着女人说：“摊开红布，倒上白酒，盖在无头尸的身上。”女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迅速地摊开了红布，把一瓶白酒咕咚咚地倒在了红布上，对着一点点靠近自己的无头尸就跑了过去，硬生生地就盖在了无头尸的身上。只听见哧哧啦啦的一阵响，无头尸化作了一团水流在了地上。可是长发女还在一步步靠近，刘长青拿了一个草人，对着长发女吾哩哇啦一顿咒语，画了火柴，点燃了草人，长发女猛一抬头，哭着嚷着就灰飞烟灭了。

原来，无头尸是个逃犯，逃到此处时藏在桥洞里，长发女从此而过，逃犯见色起歹意，欲强j*长发女，却不料长发女誓死反抗，正在挣扎中，一个中年女人从此经过，年轻女子向中年女人求救，但中年女子见状吓得一溜烟逃跑了。年轻女子并不知道中年女人是跑回村庄寻人求救的，可当中年女人带着年轻女子的家人赶来时，年轻女子已经被逃犯折磨而死。年轻女子的哥哥怒不可忍，拿菜刀砍掉了逃犯的头。

当多年后，中年女子赶夜路从此经过时，被误以为是当年的中年女人。长发女为报不救之仇，无头男为报带信之仇，两人不断在中年女人耳边低语诅咒。

中年女人特感谢刘长青救了她的命，买了半片猪肉，请人填了一面锦旗，正准备把厚礼给刘长青送去时，乡里派人来了女人家，说是反封建迷信小组听说女人写了一面与封建迷信有关的锦旗。女人急忙否认，但被小组成员搜出了那面锦旗。女人哭着说：“这不是我情愿的，是刘长青对我施了魔法，逼得我非写不可，否则要我的命。你们要名查啊。”

乡里人问刘长青是否逼着女人写锦旗，刘长青说：“锦旗乃无稽之物，从未在意。倒不如半片猪肉来的实在。”

女人说：“你听听，你听听，他原来是冲着我的半片猪肉才……才……要害我。”

刘长青没有争辩，被乡里人带走了，在派出所住了一些时日，回来后，再也不言。

后来，科学发达了，相对于占卜、算卦之类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人们也只是听听罢了，人们更加相信科学了。所以，刘长青彻底地被遗忘和嫌弃了。

刘长青再一次闯进人们的视野是在一个老人的葬礼上。行了礼，奏了乐，哭了丧，拉了灵，待挖坟入土时，人们在已定好的墓地里挖出了刘长青的尸体。刘长青死之前的那天晚上，到了行丧的人家说：“那块地是我的，我早看好了。我百年后是要埋在那里的。”但是行丧的人只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一群人打了他，推出了门。万没料到，次日，竟无声无息地死了。

当人们气冲冲地来到刘长青家的时候，已人去房空。哑巴、傻子女儿和不常露面的儿子都不见了。从此，这家人就彻底地从人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在刘长青埋的地方立起了一道碑，碑文写：基业长青。

基业长青是刘长青的父亲为刘长青起名时首先想到的词语，他希望他通灵的能力能够代代相传。但是刘长青和哑巴却藏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刘长青没有生育能力，他的儿子和女儿都是他叔叔与哑巴生的。这也是哑巴为什么成为哑巴的原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