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下雨了,雨点落在屋顶的茅草上,发着沙沙的响声,雨水顺着屋檐上垂着的茅草梢儿溜下来,没有一丝儿的风,流下来的雨水一串串的像晶亮的珠帘,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片的小水花。我和母亲在屋檐下坐着,看着雨水和夜色,我起身掬了一把水珠,水渗过指缝流到手臂上,清凉清凉的。屋子里点着烛,父亲在忙着收拾行李,烛光中他的背影充满疲惫,腰身好像比往日越发偻弯了。父亲的名字叫蔡邕,他为我取了个名字叫蔡琰,字文姬,父亲说在我出生后不久我们就离开了家乡。在白天的时候父亲说我们又得搬家了,不再在这里呆着了,得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今天还下着细雨,天色很暗,我们的马车跑在一条偏僻的山道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搬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我问父亲,父亲说是因为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女孩儿的莫要理。大人的事情是很不易懂的么?我掀起车厢的窗帘往外看看,路旁是低矮的树,叶子疏疏落落的,不见有一朵花儿,远处是蒙蒙的山,被低低的云压着。这不是我的家乡,父亲说我们的家乡在洛阳。
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顿了下来,仍然是过着清苦的日子,父亲很少外出,就算出去的时候也总是小心翼翼的,他看很多很多的书,然后自己也写,家里都堆得满满的,父亲对我说他有个毕生的愿望,就是将自己写的书保存着,流传后世,让很多很多的人都读到他写的书,他将会广收弟子教导学生,不惜一切地实现这个愿望。我牵牵地记住了父亲的话。父亲还会弹琴,他弹的曲子真好听,我很喜欢那清越悠扬的琴声,于是缠着父亲讨教,父亲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音律乐理,并严格地要求我要努力学习好,于是我很快就学会了抚琴弹奏。有一次我在厢房里呆着,忽然听见琴声响起,知道是父亲在客厅里弹琴,弹的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调,那琴声仿佛忽然在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在耳边萦缭,一会儿激越,高亢雄壮;一会儿低沉,几不可闻,欲绝未绝。我听得如痴如醉,忽然“嘎”的一声,琴音顿失,我知道是第一根琴弦断掉了,后来问父亲,他一脸的惊讶,抚着我的头问我是怎么听出来的,那年我才六岁。
我便这样跟着父亲读书、写字、弹琴、搬家,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对我说我们可以回洛阳了,他的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新奇和兴奋的感觉,因为我从没见过我的家乡。
父亲驱着马车走在官道上,往洛阳的方向前进。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我的胳膊上,金黄金黄的、暖暖的,我探头往外看,天空很蓝很蓝,就像梦里见过的颜色,一朵一朵的白云在悠闲地飘荡,一群群的雀儿在飞来飞去,吱吱喳喳地欢叫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我想我回到家乡之后一定也会像它们那样自由和快乐;树枝上开着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中绚烂着,真想问问父亲这些花儿的名字;父亲的躯干挺得笔直,精神满满的驾着马车,偶尔回过头来冲着我和母亲笑笑,很久不见父亲笑过了,他总是苟于言笑;马儿卖力地奔跑着,似乎也急着要回到咱们的故乡;风吹着我的脸庞,轻轻的、柔柔的,哦!风中有清爽新鲜的气息,我禁不住贪婪地呼吸。
我们回到洛阳后终于安定下来,终于不用东躲西藏了。父亲在朝上当了官,每天都忙于公务,晚上会有很多人来拜访父亲,有老有少络绎不绝的,向父亲请教诗书、书法,还有琴技、天文理数等学问,其中有一个叫曹操的,和父亲最是要好,两个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常常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屋子后园里种了很多花草,好些花都开了,特别是牡丹,所有的花儿就数它最艳丽夺目了,满园子都是它的香气,有随风飘送过来的,有在园中的小径里幽幽地弥漫着的,早晨的阳光照进园子的时候,暗影里的牡丹被氲氤的雾气笼罩着,更显得妩媚妖娆了,我喜欢与丫环们在园子里玩耍,坐在园中的凉亭里读书抚琴,抽空去捉些小虫来,抛向池中的鱼儿,引得它们成群结队的在水面上“扑通、扑通”地翻腾,常与丫环们嬉戏,快乐、爽朗的笑声在园子里飘荡,而光阴,便也在快乐的笑声中流淌着。第二年京城忽然发生了变乱,听说是董卓借着平乱的名义带着军队进了京城,继而逼着皇帝让位,朝中的大臣公卿惧怕董卓的势力,都敢怒不敢言,京城以外的诸侯又拥兵自重各自为政,也有对朝庭忠心耿耿的带了兵来讨伐董卓,但都被董卓打败了,人们都说汉朝的运数恐怕是将尽了。就这样人心徨徨的过去了一段时日,董卓忽然被王充设计除掉了,都说王充为朝庭去了一大害,匡扶汉室,力挽纲常,是国家的功勋老臣,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真正的灾祸降临到了我的身上。父亲不知如何得罪了王充,被王充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说父亲私通董卓,皇帝听信了他的馋言,把父亲下了牢狱,不久父亲就在狱中被害死了,我悲愤欲绝、终日号哭,哀父亲含冤九泉,我孤儿寡母无力复仇;叹父亲既去,家失柱石,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这便是大人们的事么?大人们总是这样玩弄权谋残害无辜、颠覆政治枉顾是非,这样令我天伦断绝家园破溃么?我的世界充斥着严寒,再也没有温暖的阳光;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光明。我不知怎样渡过了两年的光阴,我十六岁了,这一年我嫁给了河东的一户名门世家,我的丈夫叫卫仲道,他仪表堂堂,知书识礼,是当时最出色的大学子,我们相见恨晚,相知相惜;花前月下,互诉心曲。他抚平了我伤痛的心,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唤醒了我消沉的内心对于生命的希望。他是那样睿智豁达,那样温柔贴慰,他用世间最深切最温暖的柔情与爱意化作无限宽广的天空,让我小小的心可以在那片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遨翔。
我以为快乐可以长久,以为幸福会从此将我包围,可是,苍天只不过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我的夫君患了咳嗽的毛病,道是受凉惹的,可是治来治去不见好,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付药,咳嗽却愈发频繁与剧烈了,后来每每咳嗽便吐出少许鲜血来,他面色苍白、精神萎糜,而且日渐枯瘦。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一天夜里,我与丫环刚服侍他喝了药汤,他睡了一会后就开始咳嗽,自床上坐起用手抚着胸口,神情焦虑不安,我轻抚他背,小声安慰,他握住我的手不停的咳喘,然后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突然喷将出来,把床单被褥溅得一片腥红,随即身子向后睡倒,我从未见过如此情状,心里又惊又急,哭出声来,丫环忙不迭的跑去叫公公婆婆。他双眼紧闭,口中仍有鲜血涌出来,手脚抽动,我抱了他项脖对他大声哭叫,片刻之后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这会儿公公婆婆也急急的赶来了,快步走到床前,眼看卫仲道已是气若游丝,公公背转身不住哀叹,婆婆痛哭失声,这时奴仆领着大夫匆匆进来,可能是公公赶来的时候顺便着人去请了大夫。那大夫把了脉,开了个方子,我见他不住摇头,说阴阳离绝,无力回天,这一服药只是稍尽人事罢了。这话只说得我心头震裂、痛不欲生。我忽然听见夫君唤我,我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口中再无鲜血流出,他一手握住我手,另一手轻抚我手背,对我说命运无常,莫要伤悲,原本想一生一世好好爱我,不想离去,无奈造化弄人,如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此情此景,怎不令我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夫君双手从我手上松开,就此不动,不管我怎么呼叫,再无丝毫反应,已是撒手人寰,我只哭得一声便昏死过去。
夫君死去之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又降临到我头上。卫仲道年少体健,娶我为妻之后不到一年便得病身亡,因此公公婆婆乃至合府上下都认为是我克死了我的丈夫,把我说成十足的灾星,身前对我横眉冷眼,身后对我指点责骂,我这个未亡人不但得不到体恤与照顾,反而受人唾骂嫌弃,成为众矢之的。我没有克我的夫君,我是爱他的啊,今生今世,我的心只有夫君知道。我不要再待在这里,我要回到娘家去,夫君不在了,只有娘家才是我的家,只有娘家的人才不会这样对我。可是我是个守寡的女人,别人会怎么看我呢?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要从一而终,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这样才是恪守妇道,如果我回娘家去,人们会说我背逆么?说我伤风败俗么?我不管这些,我要回家去!
我回到了娘家陈留圉县,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愁苦而漫长,白昼使我恍惚,只好在檐下枯坐,看日转星移;夜里孤寂凄清,无人可语,只好抚琴一曲,将满怀心事与一腔柔情都付与瑶筝。九泉之下的夫君,你可曾听见么?你可曾知晓么?草枯了,草又绿了;花开了,花又谢了;若不是对你的怀念,教我如何渡过这无涯的光阴呢?夫君啊!你使我摆脱了亡父的悲痛,用人世间所有的美好来编织我们的爱情,使我充实、快乐,我来不及盼望绵长,来不及希冀恒久,因为幸福似乎无处不在,可是为何这样短暂呢?三年了,父死夫丧,我一个弱质女流遭逢剧变身陷孤寡,因了何事这样对待我?苍天后土啊!你既然生我养我,又何必弃我虐我?为什么不一并将我带走,只留我苟活,只留我去承担这个结局?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天下忽然大乱起来,很多军队在打仗,说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是你抢我的城池我抢你的地盘,打来打去的,就连京师也是混乱异常,一会儿京师外面有人带兵来夺了朝政,一会儿太监又主持了纲常,可是用不了多长,那董卓的余党旧部又兴兵作乱,这更是乱上添乱,汉室已是名存实亡,想要镇压,但奈何无兵可用无兵可调,朝上有个叫杨俸的想了一条计策,遣使南匈奴,引匈奴兵进入中原平乱。那匈奴人生性凶狠,嗜血好斗,又体格健硕,能骑善射,平时总在边境滋扰,对中原实是觑觎已久,这回适逢杨俸借兵,可谓正中下怀,于是一路烧杀虏掠而至,将原本已战祸频频的中原大地更是捣腾得满目疮痍。战乱不住蔓延,终于波及我居住的陈留圉县,城中一片混乱,长官失措,军心散涣,百姓惊惶奔走,争先恐后的逃避战祸,我和母亲只好也随着人潮涌出城外流亡。只见路上尽是逃亡的百姓,拖儿带女、呼叫哭号;惊惊徨徨,彼相践踏。兼有战败的散兵走卒,沿途哄抢打劫,稍有抵抗不从便遭杀戮;真是烽火连天硝烟处处,一片江山只见哀鸿遍野、白骨累累。忽然前面烟尘滚滚摭天蔽日,一队军马风驰电掣般奔袭而至,只闻蹄声如雷又见刀光映目,这队人个个面目狰狞、奇装异服,马鞭在空中挥得“噼啪”作响,为首的一人不住高呼狂喝,又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我知这必是南匈奴军队无异,心里不由得惊慌恐惧。只见这队匈奴兵散了开来,将路上的百姓们团团围住,那为首的匈奴人发一声喊,其余的便向人群里冲将过来,一应行李牛马、细软盘缠都抢夺干净,这群逃亡的百姓只给冲撞得哭爹叫娘四散奔逃,匈奴兵抢得兴起,不禁凶性暴露,对男人尽行挥刀斩杀,不死不休,一时间鲜血飞溅惨叫连连,又将人头砍下来拴在马腹旁边,遇见年轻妇女便即掳去。我只吓得双腿发软坐倒在地,这时一骑朝我疾驰而至,马上人正是那个为首的匈奴人,他对我圆睁环眼,目露异光,口中嗬嗬大叫,策马自我身旁驰过,蒲扇般的手掌向我伸来,抓住我衣领将我一把提起横放马鞍之上,我一眼瞥见拴在马腹上的血淋淋的人头,这一下只吓得灵魂出窍,不由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过来,只觉得唇干舌燥,周身酸痛便如散了架似的,我发觉自己被困在一辆囚车里,与我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年轻女子,无不蓬头垢面悲声抽泣,囚车由两匹马拉着,周围都是骑着马的匈奴人,他们手中挥动枪棒高声怪叫,不断催马前行。眼前多有山峦,道路崎岖,太阳渐渐落在山顶,阳光斜照而下,一应景物都拖着长长的影子,竟是一路西去。我想这必定是身入胡虏,母亲又不知下落,生死未卜,不由得大哭,车内众女便也跟着号哭,囚车之内顿时哀声一片。一个匈奴兵策马驰近车旁一边高声喝骂一边提起手中棍棒朝车内一阵猛戮,众女吃痛,便不敢再哭。一路而去,每日只见太阳从东方升起自西方落下,眼前苍野迢迢云山万重,又不知还要走多少时日,只知向前移动一步便离家远一步,烈日炎炎无处摭挡,只蒸晒得昏昏晕晕,又遇疾风狂吹飞沙走石,车内弱质无处藏身,兼且个个匈奴人都是凶神恶煞毒如蛇蝎,动辄便是皮鞭棍棒如雨点般落在身上,令我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想我蔡文姬才高志坚亦难忍受,只叹不能手刃了这帮毒卒凶徒。
终于走到了匈奴人的营地,他们见我貌美,便将我献给了他们的左贤王,逼我做左贤王的王妃。那夜,他强压在我身上,我打他抓他,直到我筋疲力尽,他狂莽地撕开我的衣服,喘着粗气,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胡人的野蛮粗暴,我在刹那间崩溃。
皇天后土啊!你可曾有眼能见,使我漂泊流亡受尽侮辱;神祗仙官啊!你枉称有灵,将我弃在天的尽头,使我受此遭际生不如死。我不能承受这种耻辱,我虽然成为俘虏但不能成为胡人的女人,我想死去,可想起父亲未竞的心愿,想起失散的母亲,想起中原故国,真是寸心迸裂、肝摧肠断,只盼有朝一日可以重归桑梓,就算死也要让我的骨骸埋于故土。但是置身胡塞归期渺渺,又苦无良策可思,直个是死不能死生不得生,我不禁悲忧交加,郁郁终日。
自那夜之后他开始对我好,想方设法地劝解我、接近我,希望可以抚慰我枯死的心。看着茫茫的塞外,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被他们带着四处游牧,他们赶着牛羊马匹,哪里的水草肥美就往哪里去,从不在一个处所定居,住在用草筏和牛羊的干粪垒成的窝棚里,令我的呼吸不畅;穿着用动物的皮毛做成的衣服,他们总是这样残忍,也不知猎杀了多少貂儿狐儿,我穿在身上只觉得毛骨悚然;吃的总是牛肉羊肉,喝的是牛奶羊奶,阵阵腥膻直堵胸臆,使我干呕连连不能下咽;他们很容易激动,不论是大事小事,都聚拢了来又唱又跳击鼓取乐,不知疲倦连昼通宵,喧声阵阵聒耳烦心;这些个异俗使我难以适应,可是我只有独个儿忍受,还有谁可以听我倾诉呢?风总是呼啸,满天满地的鼓荡着,刮得我肌肤生疼,睁不开眼睛;常常夜里霜雪纷纷,冻寒凛冽;枯零的树木,干败的小草,呜咽的流水,干燥的空气瘦的原野,郓裂着我的毛发皮肤,可是又有谁知道我的苦况呢?
我发觉我怀孕了,他更是天天来看望我,对我温言软语体贴入微,不久我就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的儿子,胡人的儿子!他一忽儿呱呱地啼哭,一忽儿瞪着小眼睛看着我,他可爱的小样儿惹起我与生俱来的母爱,我轻轻地抱着他,泪流满面,我说不清楚心中的感受,只知道这的确是我的亲儿,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可爱的,我必须抚养他长大,尽管羞耻。儿子的快乐的童真渐渐地让我有了笑声,我学会了一些匈奴人的话语,喜爱音乐深谙乐理的我也学会了吹奏匈奴人的乐器——胡笳。我用所学的这些来逗乐儿子,他的父亲左贤王满心欢喜,对我给予了更多关爱,我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时光渐渐流过,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离乡的时日愈久,想念愈浓,即使乡讯隔绝音尘缈缈,我依然强烈地祈盼着希冀着,在有生之年可以回归故里。我常常在无数个白昼里仰望蓝天,等待着南来北往的大雁,仿佛它们可以带去我的心声,仿佛它们可以寄来故乡的消息,可是大雁高高地飞着,终于杳杳邈邈,了无踪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无限惆怅黯然魂销。一十二年了,我以为自己只能在边塞胡地终了一生,却忽然有汉使前来,携了黄金白壁,欲赎我归汉!原来是父亲生前的挚友曹操遣使入塞,这时的曹操已经统一北方,自称魏王,成为一代雄主,他想起我那枉死的父亲,并且知道了我的消息,于是派人来赎我回去。匈奴人惧怕曹操势大,不敢违意,只好同意放我随来使归汉。这个消息便如一声惊雷从天而降,使我欣喜欲狂,跃跃无措,可是忽然间又令我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是啊,我盼来了,我终于可以返回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故乡了,可是我回去了,我的两个儿子呢,我要离他们而去么?我要回归故里,去完成父亲未酬的志愿。
我将要随汉使而去了,轻轻地抚摸二子的头颈脸面,不禁涕泪交流柔肠寸断。从今以后,生离死别恩爱断绝,相见无期再会无因,你们腹饿肌寒有谁知道?你们深夜号哭有谁抚慰?等到长大成人可会来寻你们的母亲?想不到我的故乡终没有遗弃我,想不到我的残生仍有这样的造化,可是造化啊!为何总是这样令我肝搅肠刺?世间万物生长枯荣,总有四季轮转,间歇生息,为何我的悲愁苦难总是丝毫不减深重如斯?我一步一回头泪湿胸襟衣,只盼路难移,莫使我看不见我儿,十二载母子之情,从今日始,山高地阔魂消影绝!
我回到了陈留圉县,经历战火的家园已变成残坦断壁废墟一片,庭园中尽是败瓦残砾野草丛丛,父亲所写的数千卷书藉已不见踪迹,母亲想必也已亡于战乱,茫茫中原大地便只我孤身一人再无亲友。曹操遣使慰问并安排住处,使我有栖身之所。身虽归汉,但日日愁云夜夜入梦,只为思念爱儿,今夜阑更深又梦二子,执手相看悲喜无限,醒来神恍心痛,泪湿枕巾。我披衣起床,呆坐窗前,窗外夜色如水,轻风习习。焚香摆琴,让我弹唱一曲,远方的儿啊,你们都听得见么?我抚琴弦吐悲声:“我生之初兮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意志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曹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想起一生最大的悲剧始于战祸乱离,幕幕印象揭开从前,不禁心如潮涌思绪难抑:“十五拍兮调节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营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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