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东线无战事木伯

发表于-2013年09月18日 上午11:01评论-4条

中国人说话习惯把小事变大。一件很简单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大了就可以上升到天那样崇高。例如管搞美女叫爱情,管捞钱财叫做事业,把社区叫社会,把过日子叫谈理想。一个人自己这几十年还不知怎么过,就规划着不知何年何月的共产主义前景,连他们早晨吃几个鸡蛋喝什么牛奶都定好了。这过程比最虔诚的信徒还虔诚。

所以大眼就努力告诉人们回归常识,说政府其实就是物业公司,你千万别忘了你自己就是户主,这话很形象也很敏感。毕竟偌大的中国,处处都有物业公司,却至今还没几个业主领导下的业主委员会。其实这个比喻也还嫌太大,更缩小点说国家就是家庭,国民就是家人。只是这国民却未必是亲人。

小时候老家有这样一户人家,和别人家不一样。那时家家日子过的都难,但这家尤甚。父亲是酒鬼,母亲只会忍让,五六个孩子就更不堪。所以邻居经常听到的就是这家传出来不堪入耳的大骂和不忍卒听的饮泣。厉害时,更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传遍半个村子。

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这家人怎么这样?”但议论归议论,本着不干涉内政的原则,邻居毕竟是邻居,很少有人实际敲门进去过问这家的事。

时间长了父亲也可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毕竟酒鬼也有清醒时。于是他就用土坯封堵了所有窗户,只留下一个小口。且这个小口只让最听话的小儿子守着,并病叮嘱他要不断扯着嗓子对外面嚷嚷:“我们家比你们家好五倍!好五倍!”当分贝超过80后,还会奖励给一颗水果糖。

邻居们对此更加不胜其烦,却又莫可奈何。有人摇头说:“特色,没办法。”有人叹息说:“忍着吧,反正这嗓子比哭声和骂声还是好听的多。”

结果,一段时间后,这户人家发生了更严重的事:父亲把一个女儿打残了,连睡觉的床也给拆了,还夺去了饭碗,最后她就躺倒在房间角落奄奄一息。这时候,另一位弟兄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非出人命不可。然而,这小子也知道,要反抗父亲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就想把事情说给邻居,让大家评评理,同时也好救妹妹。

可是,唯一的窗口被那个听话的儿子占着,仍在不迭声地叫喊:“主权大于人权!我们家的人权比你们家好五倍!好五倍!”这位弟兄没办法,就就在另一面墙上拆去了一块砖头,他就对着砖隙对外嚷:“我爸打人了!快来救救我妹妹吧!我妹妹快死了!”

父亲看了,随手抄起擀面杖和菜刀,狠狠教训了这个背叛家庭的逆子,那样子真恨不得立即剁了他!但他终归克制了自己,或心底仁慈发作,还是没下手。再甩了几个耳光,踢了几个弹簧腿后,就用更牢固的水泥堵了那个砖隙。

再后来,这个家里的声音就小多了,不管是骂声哭声还是喊声。当然并不是不哭不骂不喊了,更可能的原因是邻居对这种声音已选择性的麻痹了:自家父亲如何对自己的老婆孩子,是他的绝对自由,灰总比土热,何必呢?当一切变成常态后,所有人就见怪不怪了。再再后来,酒鬼死了,送葬的队伍里有一个傻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这些残疾是如何造成的,没有人来问过,就好像天生的一样。

当然,就算这家七八口人,也还只是个小家。扩大一点的家,可以类比红楼梦的贾府,或大宅门里的白家。到这程度,整个家相当于一个城市,一个分支相当于一个县区,一个房分管一个店相当于一个企业,所有家人的辈分虽然不能乱,但亲疏贫富也就天上地下了。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样的大家自然也有一人主事。只是未必是最老的父亲,而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所以也不便再叫“父亲”,而改成“市委书记”更好。

话说就有这样一个大家子的家长也叫七爷,更形象点说是市委书记,他在所有文件和报告里都自称自己代表这个家,代表全体家人的根本利益,但谁都知道在骨子里他只代表自己本身的快感,顶多再加上一点他这一房近亲的利益。

在书记的领导下,就家就这样维持和发展着。几年下来,獐头鼠目心黑手辣的亲弟弟八爷成了本市最大县的县委书记,平庸浅薄胸无点墨的叔伯哥哥六爷成了第二县的县长,中正耿直办事讲究原则的四爷成了第三县的第三名县委副书记。三个县组成的这个市,就以这个结构为中心,构建起来了,看起来整个班子很团结很上进很统一思想,就像一个钢铁堡垒一样。而且被团结在堡垒里的还有一位省委书记的公子,因为他和八爷曾经是同学。

可这个团结的堡垒也会垮塌。当然垮塌的不是班子而是煤矿。话说那一天午夜一点,白书记正在天上人间办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关键时刻秘书提着电话来了。受到干扰他很不爽,生气地问电话那头的八爷:“啥事?”八爷说:“西郊煤矿塌方了。”“什么时候?”“一小时前。”

白书记仍保持着不雅的姿势,烦躁地问:“死人没?”“肯定得死人,塌方时井下有108名工人,只有67人升井……”“我日你活妈!”

白书记低声诅咒一句,终于从温柔乡起身,穿衣戴帽,五分钟后就恢复了令人尊敬的公仆形象。等候在门外的司机送他到县委后面一个僻静的小院,刚在皮面转椅上坐下,省委书记公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首先控制住事态,严密封锁消息!”公子的语气像他爹一样不容置疑。

放下电话,孙书记又骂了一句:“我日你活妈!”不知道是在骂公子还是在骂不期然来的烦心事。骂归骂,事还得料理,于是白书记就度过了一个兢兢业业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书记通知立即紧急召开县委常委会,来研究对策。白书记提议:“暂时不向市委和省委有关部门汇报,我们独自处理。”

白县长附议:“我看这样行。”

赵副书记异议:“这是特重大事故,必须向国家安监局上报。”

白书记把眼睛翻成白色——这是他思考重大问题的下意识动作——然后将在场的人逐个扫视一遍,说:“大家都说说,我们形成一个集体决定。”

很快集体决定就形成了,赵副书记既没说放弃自己的意见,也没说同意决定。决定是: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严密封锁消息;公安、武警一小时内开赴现场,包围煤矿和家属区,任何人不得出入;从煤矿救援大队抽调政治可靠的12人组成先遣队,先期秘密处理尸体,后期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包括死者亲属的反弹;从其他煤矿调集救援人员施救,尽可能减少井下人员的伤亡;在此前为专门应对突发事件成立的“紧急治疗小组”(隶属县医院,全部由经过保密工作培训的中国共[chan*]党党员医生组成)携带医疗车辆、器械,火速去现场抢救伤员;报纸、广播、电视等宣传部门,一律等县委宣传部新闻通稿,在见到新闻通稿前,不得对矿难做任何形式的报道,违者追究领导者责任。……

散会后,白书记率领市委领导立即驱车赶往现场,亲自指导救援工作,追随在车队后面的是电视台采访车,他们的任务是拍摄记录白书记等领导在现场指挥救援的历史性镜头,以备后用。

在静无声息的奔驰轿车里,白书记打电话给省委书记的公子,只说了5个字:“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天晴日朗,县城大喇叭连续播送红色歌曲《社会主义好》、《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和《春天的故事》;电视台作为头条反复播放六个月以前录制的专题片《白书记狠抓煤矿安全生产纪实》;县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是:《最新统计:我县114%民众幸福感指数达到或超过136%》。

接下来,三个造谣说把23个矿工遗体焚尸灭迹的坏分子被依法拘留,47个情绪不稳定的矿难家属在一对一24小时不间断的帮教中终于情绪稳定下来。而赵副书记却被发现在水塘里溺亡了,据说是因为连续作战疲劳至极发生的意外,然后举行了一次很隆重的追悼大会,五套班子的人马都有出席。再然后一张从国家安监局转回来的举报信,也因为查无此人而告一段落。

矿难发生19天后,本县报纸、广播和电视同步发布纤维宣传部的新闻通稿:《我县发生死亡2人的重特大煤矿安全事故》,经过慎密调查,事故原因是2个矿工违规进入禁采区拉屎,并且违反煤矿安全规定在那里一边拉屎一边抽烟引发的。这两个人负事故全部责任。

电视画面上,县委白书记坐在面徒四壁的遇难矿工家里,拉着矿工的妻子和年幼儿子的手,表情凝重,泪水流淌,谆谆嘱咐他们化悲痛为力量;同时指示身边的煤炭工业局局长和民政局局长:“虽然是矿工的违规引发事故,但是鉴于矿工已经去世,你们就不要再追究责任了。按照惯常的规定发放抚恤和慰问金,一定要落实到位。”两位局长一边在小本子上认真记录,一边点头表示立即落实书记指示。

白书记从遇难矿工家走出来时,数百矿工拥挤在道路两旁,有人带头呼喊口号:“感谢白书记!感谢党!感谢政府!”两幅血红的大标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幅是:“我们创造了人类救援史上的奇迹!”一幅是:“什么也不想,就是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市属媒体也转发了这个消息,省媒体则以“死亡人数不构成新闻要件”为由未做报道。

电视画面外,白书记等一干人鱼贯进入小车,蜿蜒成一道黑色的条带,像蛇一样沿着崎岖的山间公路绝尘而去。车上白书记给省委书记的公子又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妥了。”

小车没到县城,白书记的手机发出动听的童音:“来电话啦!来电话啦!”打开是省委书记。白书记尾根一紧,差点像国军提到委员长时那样来个立正。——省委书记很少直接与他通话。

他揣着一万个恭敬,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笑声叫了一句“书记。”

“小白,你很能干。”省委书记说话向来简洁明要,“市委换届,我听听你的想法。这样,你明天到我这儿来一下。”

“书记,我知道。”放下电话,显得很疲惫的白书记闭上眼睛,仰靠在座椅上,微微摇着硕大的头颅,轻声哼起了京剧唱腔——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就像白七爷唱“你看那前面黑洞洞。….”

一个月后,召开全省工作大会,省委书记在会上作主旨发言,他语重心长:“腐败嘛!啊……这个腐败……腐败还是要反的嘛!但是,这个……我们有我们的国情,啊……得循序渐进,不能胡来,啊……你比如你们说的这个……这个孙书记,大节还是好的嘛!那个县的gdp还是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嘛!啊……这个……反腐败要讲,政治也是要讲地……啊……这个……我们建设的是有中国特色的……啊……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不是你们认为什么都好的那种资本主义,啊……这个……我跟你说,我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发展是啥意思哩?这个……啊……这个发展嘛!就是发展!啊……就是发展中的问题只能通过发展的手段去解决嘛!啊……用你们知识分子的话说,就是在不具备历史条件的时候,啊……必须——我是说必须——必须等待出现解决问题的历史条件,啊……得有耐心,是吧?得等待,啊……等待,你懂吧?”

于是,白书记和更多人懂得了等待的战略意义!就这样,又等了4年。有人说这四年里这个市又发生了三次矿难,死了52人,当然这很可能也是谣言。更多人看到市委书记的小舅子的三叔的外甥的三大爷开办的化工厂又投产了,病污染了本县的主要河流,虽然完全丧失了灌溉功能,据说并不会让人生病;另外省委书记的公子担任董事长的一个能源开发公司,更加发展壮大了,几乎垄断了本县90%以上的石油、煤炭资源的开采;倒是白书记姐夫的妗子的公公的妹妹开办的房地产公司,一直不让白书记省心:在武警和城管人员强制下拆光了多半个县城和县城周遭的3个村镇,期间造成2人自焚,1个村长被推土机碾死,8人失踪,17人受伤,这些事件和数字也都是小道消息,不免有谣言成分。完全可靠的是,白家的队伍更加发张壮大了:白书记的三姨太的叔伯侄女嫁给了钱县长,李区长则娶了白县长老婆的妹子,……就这样,城市依旧在发展,煤矿依然在开采,鸡地痞依旧在上升,人民依旧很和谐幸福。于是,就有不少百姓欢呼,这个市不再是白家的天下了,我们已经有了不少的民主特色。

于木鱼宅

2013-9-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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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语言辛辣,笔锋犀利,将某种裙带关系一针见血
的表达出来。但是木伯先生所要表达
的深意会更深许多层,这也是我等平庸之
辈所能悟透的。

文章评论共[4]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编辑点评[月下的清辉]点评:语言辛辣,笔锋犀利,将某种裙带关系一针见血的表达出来。但是木伯先生所要表达的深意会更深许多层,这也是我等平庸之辈所不能悟透的。不好意思,上面的点评有误。at:2013年09月18日 晚上8:53

郑佳仪-评论

中秋愉快(:012)at:2013年09月18日 晚上9:02

任重齐-评论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家大家一个样啊!但愿我们的父母官做“正梁”!at:2013年09月19日 清晨5:51

窗外槐花香-评论

针砭时弊at:2013年09月19日 早上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