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城缟素,一片哀声。
人流,川流不息的人流,川流不息的白色人流。
北宋东京,万众哀恸,自发地来送那颗孤独而漂泊的灵魂一程。素袂飘飘,如一瓣瓣风雨飘摇的菊,花落成海,花落成残,花落成痛。
他不是达官,一次无意的轻浮和疏忽,或是有意的谗害和嫉妒,使他和官场擦肩,从此在远离官场之外的红尘里漂泊沉浮。
他不是贵人,生前囊中羞涩,身后一贫如洗,还是那些善良多情的红粉合金葬柳七,才有了后来的每逢踏青,群芳尽上风流柳七坟。
他是那个千古幽幽,永远高傲而不羁、疏狂而沉重的的词魂。他的名字叫柳永。
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66岁的柳永,如他笔下那些凄切的寒蝉,在秋风瑟瑟里枯萎了他的生命,停止了他的悲鸣。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歇下来的不只是骤雨,还有那只笔,从此勾栏市井再无柳三变的新歌传唱颂吟。
2、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在长长的送殡行列里,除了一个叫王和甫的太守,几乎看不到达官贵人的身影,甚至和柳永一样唱诗吟赋的文人骚客的身影。我不知道是柳永厌弃了官场而混迹于勾栏市井,还是因混迹于勾栏市井而官场厌弃了柳永。正如我读《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读到“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劳燕分飞到底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无情?如果是无情,到底是伯劳厌弃了燕子,还是燕子厌弃了伯劳?其实,谁厌弃谁并不重要,谁承担主要过错,那是法律诉讼和判决的注重,无论谁厌弃了谁,分裂和分离都成了一种结局,一种注定,一种无法改变的宿命。
3、开始,柳永也曾热衷功名。他对仕途的绝望和他在仕途上的失意,来自他参加第二次科举时那冰冷而且震撼性的一击。柳永的考卷本已为考官选中,只带皇帝御批敲定。偏偏这时候,柳永那首不识时务的填词《鹤冲天》被人送到了仁宗手里。仁宗读罢, “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便宣告了柳永的政治生命。
这也不能怪朝廷。其实,宋朝还是个对读书人不错的时代。除了春秋战国有过的百家争鸣,宋代够开明也够宽容,从没有过文字狱发生。那个狸猫换太子的原型仁宗也算个好皇帝,在他的治下,少见兵戎,工商齐兴,历史上最早的纸币交子,就是在仁宗时期的益州如今的成都地区出现和流通。甚至有人认为“仁宗盛世”比起唐代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犹胜。
宋代的文人中不乏风流,比如欧阳修,比如苏东坡。但倒霉的就只有柳永。一是他赶得不是时候,亲政不久的仁宗要励精图治,自然要对社会风气进行整饬,二是,柳永自恃才高,少年疏狂,让人嫉恨,有人把他的艳词摆在皇帝的眼皮下,你叫皇帝咋整?有了快感你别喊,喊了你别让皇帝听。
时也命也,可命运是个什么东西?影响命运的难道无关个性?个性,个性,在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里提倡的个性,在我们的国度里,却古今都寸步难行。
4 、送殡的前排,是一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
柳永在江州结识了才貌俱佳的名妓谢玉英。
谢玉英久慕柳永之才,每有新作,她都用工笔小楷工工整整的抄录下来,竟合成一本《柳七新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玉英盟誓从此闭门谢客,一心待柳郎。过了三年,柳郎从外地回来,适逢玉英陪客人喝酒,柳永墙上题诗,负气而走,玉英回来见诗大惊,变卖私产,追往京城,寄于李师师之处,和柳永鱼水共承。柳永死,玉英披麻戴孝哭送,不久也郁郁而终。
能得一人心,即便失去了整个世界,柳永亦幸!有了这段凄美的爱情佳话,世界亦幸!
5、因了仁宗“且填词去”那句话,骨子里孤傲倔强的柳永开始了政治生命的自暴自弃。以“奉旨填词柳三变”的身份,开始了混迹勾栏近乎专业创作的人生苦旅。,
“奉旨填词柳三变”,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诙谐,何等的意气。
可我知道,在这潇洒意气的背后,隐藏着多么深深的痛,多么深深的无奈和忧戚。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凤栖梧》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少年游》
你听,那声声歌咏里,多么萧索,多么伤悲,多么黯然销魂,一字一滴血,一句一行泪。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得感谢那个恭俭仁恕的狸猫太子赵祯,没有他对柳永的政治放逐,(而且仅仅是政治放逐,并没有刁难)也许历史上会多了一个体恤民情的清官,而少了一位把词赋发扬光大光照千秋的词魂。正是这次政治放逐,使柳永有了大把大把的创作时间,才有了那么大量的俚雅并存的作品。而且使他的作品更加和生活和生活在底层的人民接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对于文人的柳三变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所以柳永的词,也不都是消沉。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这是一种彻悟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里面又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自许和自得。尽管这自许自得里有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黑色幽默。
柳永也有心情放晴的时候。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望海潮》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多么风和日丽,多么温馨怡人的场景啊,怪不得词魂的心情那么灿烂,那么诗意和悠然地伫立那里吟赏烟霞。据说这首词传到女真人那里,金国的第四位皇帝完颜亮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想坐拥那东南形胜,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可惜,这样灿烂的心情仅仅是昙花一现。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潦倒,使词魂的词更多的是缠绵哀怨,他的心,在那放浪形骸中渐渐枯萎,渐渐沉沦。至今,我还能听到从千古传来的那声叹息,幽幽,绵长,戚戚,销魂。
-全文完-
▷ 进入杏黄旗下醉酒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