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百叶成黄，皮肤干燥。秋天，整一个脱水的季节。

那鱼池像父母的双眸，常年积劳后的凹陷，饱经沧桑过的洞明。沿河那片地的豆角摘了，剩下光秃秃藤蔓，缠着乱蓬蓬茅草，横七竖八玉米秸秆儿，失落的蒲公英随着卷卷西风，像雪花，像棉絮，飞舞，倒腾，破散。悬结在梁上的八卦图，大风来时就乱阵了，蜘蛛不辞辛劳地彻夜缝缝补补。一觉之后净脸，对着镜子，做个表情，脸上道道纹理毕现，揉几滴乳液，才算容光焕发。

秋来了，昼夜长短比例又展开逆袭，24小时似乎很长，却又总不够用。许多日历本把日期汇成表状，把时间框住。实际上，被框住的从来都不是日月，而是要度过这些日日月月的人，上班、下班……种种琐碎事框着早出晚归的人们，时间，却逍遥表外。

得闲打电话，已是妈住院后的第四天了，她摔伤当天我就已得到消息，一则因为忙，二则不愿在姐们仓忙救治的时候，为我的鞭长莫及送去几声不痛不痒的问候。直到妈在那头说“你爸见你这么久不打电话，以为你还在赌气呢”，我才知道这些都不应该成为理由。

我不该，如此的沉默，尽管事情早已过去，我也早已气全消。　

姐姐告诉我，妈是在赶猪入圈的时候被撞倒的，一屁股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她拼命呼救，偏偏那天村里的壮年都出村了，四岁的小曦还不会说话，听得半懂不懂，以为奶奶摔脏衣裤了，舀一瓢水下猪圈来，让妈又想哭又想笑，继续呼叫，小曦又跑到龙眼树下，扯着伯父结结巴巴说“猪……猪……”总算找到了救命的人，全村没有一部电话机是打得通的，一大番周折之后才联系上姐夫，把妈妈送到医院，一路下着大雨，爸爸牵着小曦的手，可小曦还是摔了一跤，头破血流。治疗几天妈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电话那头姐姐的语气变得平缓，像是从故事书上摘录下来的一段。

但我懂，这故事是真实的。八月十五回到家，看到小曦左耳边头上横着一节手指长的疤痕，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痛……”然后他又开始陈述起这件事情来“猪……猪……呃……咬……咬……奶奶”，他似乎又学会了几个词，奶奶一次摔倒，竟教会他说话了。反过来说，小孩的哪一步成长，又不是写着老人的一记疼痛呢。

能走路之后，妈整天闹着要回家，隔几分钟唠叨一句：

“都离家这么多天了，不知道你爸有没有菜吃”，

“你爸一个人在家，记不记得给羊喂水”，

“他一个人要顾那么多家务，还有没有空做饭了”，

“过几天我回去给他种点菜花”，

“天凉了，他找得到他的秋衣吗”？

唠叨得越多，她就越不放心，越想亲自跑回去看个究竟。果如她所料，一地的南瓜苗，只剩顽固的老藤，一架瓜菜，空余黄叶凌舞。养了十年的猫又生了一窝崽，却不是在家生的，没有了猫的丰年，老鼠也肥硕了；那头猪像是赌了气似的，三天两头不进食，却把圈栏拱得哐哐响。才长出翅羽的那窝鸡仔先是掉了翅，接着是莫名其妙地一天死俩。那只被爸爸不慎箍烂了头的羊伤口化了脓，感染了，低价卖了去。刚下了血本买来的牛犊好端端地又不知得了什么病，蹄子开裂，渗出血来……妈入院的这十几天，家里全然变了样。　

这怨不得爸爸，一切就自然而然的来了。瓜熟蒂要落，风吹叶将黄，是秋天使然。儿女当家父母忧，老来无伴孙作巢是常例。四季有秋，人生有秋。我早该参透这一点的。

七月十四那天，为了过节，妈照例做她的拿手菜——豆腐，妈向来做豆腐的时候很讲究，包括配水的量，毫厘不得差，搅拌的次数，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还严斥我在一边无心的评论，她认为我这一开口没准是乌鸦嘴，豆腐就不成了。每一次她开始做豆腐，我就躲得远远的，可有些时候她又需要我的帮忙，偏偏我看不惯她那套，做个豆腐比道公炼油锅还多忌讳，就迟迟不肯走近她，她憋着气时，爸爸不合时宜地唠叨了一句，两人开启了战火，不知道为什么，爸那天出乎往常句句回嘴。对这样的战场，我沉默着，冷眼旁观，心想，都老夫老妻了，还兴这个！我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源于我一时的懒惰，或者说，千不对万不对，父母毕竟是老了。

结果当晚，趁着有便车，我就离开家了，尽管我已经消气，可是在离开之前没有来得及跟他们两老道别，自此，也总没打一个电话，爸认定我是因为他们吵架而气愤离开的。哦，真是秋的魔力，令作为女儿的我愧字当头。任何时候，都不要过分沉默着，哪怕是以吵架的方式，总给人感觉在试图交流，千万别沉默！

原来我的沉默亦是秋风一袭，吹枯拉朽爸的情感。大概是因为心里在意这事，加上妈这一次摔伤，小曦上了幼儿园。这些事情，像一阵阵秋风，爸一个人守的家，就像秋风里的独枝孤叶，不堪风折。先是牛羊猪鸡出了问题，让爸爸忙得喘不过气来，没有时间洗碗，也没有时间煮饭，他平常爱把肉切成大块大块的，配酌些小酒，后来，酒也没了，他说一天煮二两肉，怎么夹也夹不完。然后，他的老风湿又犯了，腰疼得狠，每天起床很费功夫，晒玉米的时候，他搬不动那么大一箩筐，只好一勺一勺地舀。妈唠叨着：“就只剩锅底中心那一圈的干净的了，巴列巴（壮语直译），我要是不在了，你可如何是好？”爸一声不吭，他由着妈躺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忙碌去，要在往时，准是换过来，他会眯着双眼仰在躺椅上，任凭妈三恳求四唠叨，纹丝不动，再逼急了他来一句——你一个人做点事就怕吃亏！

不必去淘什么哲理书，摘录什么情感箴言。静心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双亲的搀扶长路，就是那样的一本好书，耐读。这一次回家，总算给爸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扫一扫房间，翻一翻爱书，晒一晒夜色，一天里最闲逸的事情，莫过于此。这些时候，偶尔打个电话，只是在电话里，有一句话从来也说不出口——你们年纪大了，不要再操劳。

纳凉的房门忘记关上，夜里西风一咋呼就哐当惊梦。老人常说：“越十五，寻火炉。”吃过月饼，看过月圆之后，是秋了。能聚，何须火炉，既散，残星满目。西风，让一切都苍老了，惟有心似明月，穿插在疏影里，用一地碎银子，铺一条往乡村的路。似乎看见，那只陪伴了我们十个春秋的老花猫也呼儿唤女的回来了，乐津津嚼我们丢下的骨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