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劳燕(二)千里不归人

发表于-2013年09月26日 中午2:01评论-5条

入冬以来,阴楚楚的不见一个睛朗天,更见不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北风没好好地刮一场,落雪更似珍珠那般金贵。半死不活的尘气厚厚地按压在归元村的上头。像是不懂丹青的人用画笔醮着青、灰料划去,染料和技法都不是问题,你想怎么画就这么划。可他们还是习惯了这种糊涂的颜色,这种冷暖不均这种厚重按压。相反着还认为这样更有理,毕竟这就是自家地盘。

土黄色晨光下的街道旁,有株遗失了风采和绿叶的洋槐树,干荚枝下的石条上早早地坐了两个饱醮春华秋实的女人:不断眨眼的净美蛮腰女人用细长的竹针挑弄着一根没有尽头的毛线,水桶腰布袋奶的大胸女人则纳着一只新裱了褙子的鞋底。两个都是嫁到十三队的归元村女人。

这里是男人吃饭的饭市儿,也是闲暇中娘们儿唠嗑的仙台。更是整个归元村的瞭望台。不是这里地形高,而是这儿女人嘴里的舌头最灵巧,她们讲出的话不消半日,偌大个村子无人不晓。

“嗳,听说了吧,云清家的昨天一回来,就把云清给瞢住了,弄得管事的章家老二好没面子。”布袋奶大胸女人的奶子据说在归元村属一论二。上搭肩膀下垂腰间的两只肉袋整整养活了六个亲孩儿,奶活了四个奶儿,瞧见了她那身膀儿,你再不会怀疑当今世道的优越性和发达程度。

“可不是呗!昨个儿章二梅唱的那一段,郎个儿有意思,分明是在咒那章念珠和十八岁的大儿子,”漂亮的眨眼妇人接过话棒。那眼睛眨得,每一道眨儿里都有新意和典故:男人见了动心思;女人见了想事故儿;空中飞的想落下去;水中游的要浮上来;石头蛋儿会喘气儿;小青虫儿争唱情歌……

“听说念珠以前待老人可凶了,打来骂去就算了,还不让老人吃好的。老婶子没牙口想吃软的,她偏偏做些硬的来;章云清要孝敬老人,偷偷买了五斤肉回来,被念珠逮到,劈手夺过‘卟通’一声,你猜怎么着了?——”

眨眼妇人的眼眨得更欢畅。“不知道,快讲嘛,急得我心肝儿都快蹦出来了。”

“那五斤肉给她扔到高街(厕所)里去了,造孽啊。你说要是扔到大街上,给别人捡了去,还算积点阴德。” 

“我的天,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呀,怪不得章云清这次铁了心要和章念珠离婚呢。以前每次吵完架那娘们儿都把云清给弄得服服帖帖的,过几天就像没事人似的。”眨眼的妇人叫嚷着。

“不过这次事儿弄大了,你听说了吗,章今柱那老头儿要出手了,让他家二儿通知所有章姓族人一律不准过来遄忙,谁要敢过来,那就等于跟老家伙摽上了。我家昨晚接到了通知,你呢?”

“一样的。富贵也去过我家了,我那口子也答应了。没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谁的脸大,咱就得给谁面子。”

“最可气的是那娘们儿遇事爱钻牛角尖,迎来送往的从不撤汤漏水,谁的亏她都不想吃。咱和她一没交情,二没恩惠犯不上为她得罪人。”布袋奶女人嫌自己的声音不够尖亢,直截地提了二十个分贝上去,她的眉梢左右轻挑,意虐情傲。此时她看到三、四个像下架黄瓜一样的半老女人,如同苍蝇嗅到粪便一般地瞄住洋槐树这块地儿,指指点点、笑骂有致地勾着走来。布袋奶女人把眦角的黑珠子运转回来,盯住了对面那双不断眨动的黝黑铮靓的大眼睛,好像她也只不过是个听众,不曾理会正有一群嗅滋投味的苍蝇漂颠而来。

“可说也怪了,就说她那大儿子吧,一个快要成家立户的小伙子了,居然跟着他的娘胡闹,这进退触蕃的事,难不成真像谁说的,他们两个人还有什么其它的事儿不成?”眨眼的漂亮女人嘴角一酸,像嚼了半熟的硬葡萄。

“这事你都知道?这这,这可是乱*啊,我们又没亲眼见到,不能乱讲!”

“这种事还用亲眼见吗?有人到过章念珠租住的三间屋里,那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只有一条被子,你说到了晚上她们不睡一条被窝里,大九寒天的还能睡地上不成。俗话不说了吗:铺绵盖厚,不如肉暖肉!一来二去的,不就有那事了吗?”

“快别说了,有人来了,这可是没影消踪的事啊!”

“怕什么,这事我还是听老章家的人讲的哩,若没有个风来雨去的,谁愿抖露这种丑事”

“看那小子闷不拉巴叽儿的,正应了一句话:闷驴暗里偷吃料,备不住暗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邪事,兴许还真有他们说的那种事儿咧。”这时布袋奶的女人已发现那三四个漂颠过来的“苍蝇”,果真死叮在这儿不走了。她左瞧右看,像一株风中蕉叶:“关你们什么事,走开走开,想找热闹到别的地方去。”

那三、四只“苍蝇”中有一只发话了:“俺们几个也都是图清静的老实人,热闹的地方还不去咧,专捡不热闹的地儿来!”

听这话说得也忒舒心了。漂亮脸蛋的女人的睫毛眨得更欢快了:“记住,光长耳朵来的,别撇着嘴巴到处乱咧咧。”

“知道知道,不乱说,绝对不乱说……俺是那胡说乱咬的人吗?”

“听说老太太是被那女人活活气死的,那大儿子都动手打他爹了”

“真是一对孽障!”

“娘儿俩一回家就往外倒腾东西。亏得章大爷一家人照管着,不然,章云清家的东西都快被娘儿俩偷光了!”

“真是没有教化,感情这么着才不让她们进家门呀!”

……

霸道了一夜的暮色像个没法填饱的囊袋,要把黎明包吃下去。就连光大正直的老阳,在上午时分仍被肮脏低沉的黑云所遮掩。乌鸦们倒喜欢这种色调。它们穿越低云,掠过山林,滑过炊烟,息落在一棵遗失了风采和绿叶的干荚洋槐树梢歇脚时,只剩下孤寂寂的三只。不想树下桃香李艳,女人的啰唣声彻底留住了它们行程。

就像一丫丫冷冰冰的洋槐枝,它们僵矗在上面一言不发,倾听着下面的嘁嘁喳喳声。

而今天的女人们,连手里活计也没带来。因为她们再次得到了章家族长发出的号令:十三队章姓人等一百五十余口,不论男女,不论老幼,除了牲畜之外的两腿活人,全员到章云清的家里修忙佐事。不得有违。

“昨儿可演了场大戏,老妯小妹儿们听说了没?”还是那个欢快着眨眼的女人,听到她山莺般脆生生的声音,像蜜蜂啜到花粉一样幸福的人们。再不会怨悔自己苍潦无趣的人生。

“你是说云清家的那场吧?我倒听了一鳞半爪的,我只知道章念珠和那大儿子又被章云清撵走了!”大奶胸女人回道。

“什么叫章云清撵走?是那母子心怀妒恨,不想看到我们十三队的人。想把我们这些章族人赶走,章云清不肯,于是那不通情理的母子脚底抹油了。”眨眼女人顾盼神飞,言之不尽。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太可恶了。”众女人似乎受了惊吓。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章今柱知悉章云清把章念珠母子留下的消息后,即号令所有章姓族人从章云清家里撒走。村中老例,红白之事如果没有本家邻居的佐衬,将会遭到包罗小孩傻子在内一千五百多口人的鄙视!

其实了解章念珠的人心里很清楚,那是个守财不守命的主儿,二儿子有次背着她扔掉一块肥肉,被不吃腥肉的她捡起来,自己个儿整块咽下,结果呕哕了半个钟头歇了半天方缓过劲来,这事无人不晓的。说她把五斤猪肉扔到高街去,那等于剥她皮抽她筋;五邻四舍的还知道章念珠忙于跑东撵西做点布头小生意赶庙会、集市,两头不着家,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老人自己做的。说她给没牙的老人做硬的吃,未免夸张。有次章云清嫌饭菜没有胃口,亲自下厨把饭做夹生了。恰逢姐姐章二梅回娘家,哒哒哒像机关枪数落个没完,还把这笔帐记到了章念珠的身上;至于虐待打骂老人,其实谁家的婆媳都有点儿小猫溺儿,“嘴是两张皮,说话有转移”,孝道与否,全在街前一句话。会说话的能当钱使当枪使。不会说话的,只能给人以游词浮说。章念珠正是那种“三伏天说一句话,让人心寒三个月”的主儿。好些人心里妒恨着她,摊上这么个事,能轻易饶过了她?

至于偷东西那当,两口子打架女人回娘家都一个月了,章云清在族长章今柱的谆谆教诲下,吞了秤砣似的绝下情来,不但不过去说句绵软话,还许下誓言不准她回家。那章念珠在村东娘家附近赁间破房子,四壁皆空。腰兜里没有银两,自然要回家添补些家什,不想东西没拿着,两口子又冲撞一番。

那二舅子急眼了,来家里找姐夫章云清问罪,却只逮到大儿子,连逼带骂地挟着大外甥给她扛过一袋麦子去。

大儿子送完回家,院里黑戌戌挤了五十几号十三队的人马,他们都是章今柱的谪系王牌军。在他们擂鼓呐威下,儡傀般的父亲一脚接一脚把他踹出家门。说他背叛了他。

如今蟹肥汤开,肉在砧上,那管昧己瞒心?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传与不传又是一回事。女人这辈子就是靠这点儿乐子活的。再勾点儿油沥点醋,丁点儿小波终于惊起归元村的千重大浪。

像敬畏死神一样敬畏章今柱的章云清,到此时才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再不是一场普通的入土为安,而是涉及到今生后世方方面面的一场空前绝后的悬殊较力。要么留下这女人,用下半生的时间跟她一起蒙着遮羞布在乡人面前苟活。要么赶走她,做个儡傀人。

章云清行思坐想,如惊弓之鸟。没有五邻六舍和众亲友的帮衬,不仅在归元村颜面扫地,还会遭至众叛亲离。好在一旁的结义兄长很快为他想到了第三个主张。那就是领着毫无过错的母子俩,到章今柱的面前求得他的宽恕。为了将逝者顺利地入土,章念珠答应了赔礼倒歉,一声不响的大儿子也应答了。

供着耳报神的章今柱在他们来之前已通粗晓细。厢房中,他城狐社鼠地对着孩孙们:“娘们儿好厉害的一招,这是拿软刀子扎人哩,他们来求我,一来显得咱在故意为难她们;二来,如果我不答应则显得我小家子气。答应了,清理门户的计划不但落空。而且名头还会栽在那女人的手里。你们几个说说,下一步咱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任她们把石板跪穿,我们死不答应,除非让那娘儿俩滚蛋。”三儿四儿气嗷嗷地叫道。

“你们哥儿俩只想对付那一家子,却忘了全村三千多只眼在盯着咱呢。还是听听你二哥的想法吧。”老人鄙嗤的手指于鼻道里可劲的转着。很快,青黄不接的长甲挖出一团儿黑脓痂块。轻轻一弹,痂块破空飞向它该去的角落。

“爹说得是,咱要对付那一家子,就像捏死一只臭虫,可咱还得恩威并举,‘以德服人’。俗话说‘杀人要偿命,哄死人不偿命’。十三队章姓族人一百五十来口,咱家占了三成,所以要让剩下的七成也站到咱这边来说话。俗话又讲‘法不责众’,三十六计中有‘借刀杀人’这一计,咱为什么不用它一用?”嘴唇片子像地包天的二儿子阴声吸气地向老者献策。

“嘿嘿,知我者二儿也。明贵,你觉得呢?”老者向病床上的大儿子瞅去。

床上的老大皱着眉点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今我行走不便,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商量就行了。”

“好吧,你安心养病,不必分神。二儿,你再接着说说自己的主意。”老头欣慰地朝他点头。

“若章云清他们来了,咱把他挡在门外不见,告诉他章念珠母子激起众怒,让他们去求别的章姓族人。其他的族人还不都听咱的?暗地里我告之他们谁也不许见章念珠母子。那母子像被耍猴一样兜个圈子后,回过头来还得求咱。到时咱再顺水推舟,把那些管事的全都叫来,让那母子在众族人面前长跪不起,颜面丢尽。况我料定那女人性如烈火,那大儿子倔如犟牛,必不能从。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将那母子净身出户。那母子从此身名俱损、人见人恨,章云清的丧事,照旧还得靠咱大伙。籍时咱男女老少齐上阵,洪洪烈烈地操办那场丧事。咱不但不是他章云清的仇人,反转过来还是他的大恩人!同时咱章家也成了整个归元村的大救星。今后莫不以咱章家马首是瞻。那母子理屈,必不再来捣乱。反落一身骂名。——你们觉得我这一招‘隔山打牛’还行吧?”

三儿四儿齐喊妙计,老头子捋须颔首、掬笑颜开。

大戏开场了……

枯燥燥的洋槐树上还僵立着那三只乌鸦,它们也许弄懂了人间一些来龙去脉,可是它们搞不懂为什么真话在这里比珠宝还奇缺,真相在这里比天日还难见。尤其弄不懂那些饶舌妇们冷不防看见它们兀立枝头时,竟会一哄而散。是到了中饭时间,还是把它们当成了浑身冒臭的章念珠母子。

胆小如鼠的人有时并不畏惧真理和天理,而是黑洞洞没有高人指拨的日子;他可忍耐各种生活的困苦,甚至可以拿依赖着的女人当包袱一样的抛出去。依附在另一颗千风万雨百撼不倒的大树后。——听说叫做“猴脑”的一道菜。是把一只活生生的猴子,像枷拷犯人一样固定在餐桌的下面令其失去自由。食客只看到桌子中央有一颗顾盼神慌的猴脑袋。宰杀员手持特制的铁锤过来,一锤夯下去,猴子的脑袋立时裂开,因他的技术高,血浆不会喷流而出。因那脑袋已枷牢,客人不用担心猴子发飙,只见它瞪着血丝丝的眼球。呲牙咧嘴又无奈其何。不待侍者走开,食客们早舔着发痒的嘴唇,喉结里咽着流津,眼眸里激射出血蓝之光。伸长脖颈捏着长勺,抢掏猴脑里的白浆汁喝。居说喝到猴脑的人个个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房事了得。

猴子是人的祖宗,它的脑汁一定好喝。冷不丁的一个让他冒汗的场景囚套在他身上:他和他的大伯章今柱,还有那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大圆桌旁,个个手秉明晃晃的叉勺,弓腰探臂抢中央的猴脑喝。桌子中间那脑袋上腓红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转到他的面前却盯住他不放,定目一瞧,不妙,怎么是妻子章念珠的面目。他不敢看下去,闭了眼睛,只以为是个幻觉。待稳住了神睁开眼时,那脑袋却还在桌上,这回不是章念珠的了,而是他的大儿子。一个干呕,从他的胸口里涌上一个东西来,那东西冲出他的喉咙,落在餐桌上乱跳。天爷呀,那是一颗人心,怦怦晃颤,腾着热气,泛着杂腥味的肉心!还一脉一脉地淌血出孔……这一着急,他醒了,原来钻个空当他小睡片刻,竟做了个奇梦。

今天是行丧出殡的日子,怎会在大清早做这种不详之梦。

日头从中天露出一个圆廓,天地间霎时像亮堂了许多。只是寒嗖嗖的北风忽忽地飑成西风漫刮,欲揭开按压在方外破絮般的云被。街旁那棵老洋槐树上,聚了十只来黑头黑脚的乌鸦,它们定睛凝视下方,其中有二、三只胆大的朝没人的街面飞去,在那里寻找人间的弃食。看见有人过来又“突呼呼”地飞上树梢。

人群起首处有人二踢脚般的响亮声:“时间到,出殡了!”

原先还散慢着闲聊的、玩纸牌的、下石子棋的三三两两的闲散着的人儿,齐刷刷地竖立起来。事先他们早有分工,此时聚拢向贴着白宣麻纸的大门。将花圈和礼幛等举起,将遗像抬起,拉开阵杖。不消片刻门前被腾出一片空地儿,空地上兀自躺着两根套着粗绳的“老干”(抬棺材用的木头),平行向着前方。

领头的响器是一面麦辫子草帽大小金色的铜锣。一会儿咣咣咣地紧响,一阵儿惶惶惶地呜咽。只听得急步声踏起,湍嘈的人流架着描金摹画的朱红棺材鱼贯疾出。座落在早已静等多时的老干上。而后是孝子贤孙们束麻戴孝倾巢徐出。手拄着粘裹了镂花白纸的哭杖,蹲在棺材前自己的位置上,把地上写有自己名字的拉灵板扛在肩头,低头扭扭呢呢地轻哭着。不时地有人会止住哭声,转头看看后边的情况。棺椁是否已捆绑结实。

男人们的哭声呜呜咽咽,棺柩后跟着素头素脚的重孝女人们,以歌当哭,呼天抢地。

据传古时遗留下来的一种唱法已不复存世,歌词却传了下来。由阴阳先生起头喏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若问他何意,只说是他祖父传下来,概不知晓的。

肩头摇晃的竹杆挑起的挽幛,将洋槐树上所有的乌鸦卟楞楞惊飞而去。紧接着有人摸了摸粘贴在脸上的一抹凉意,惊呼一声:“是雪花,要下雪了!”

抬眼望着天穹,原先看得清轮廊的苍白日头,何时又被浓云遮住。整个归元村上空,除了灰茫茫的背景,就是钻到怀里抢到肉里的嗽嗽呛风。高外似有一帛无限大的浅灰色幕布,展扽在高山之巅,倘或登着高梯上去,就能够得着它,倘或有一根足够长的竹杆直戳上去,你就能顺着爬到天上。

归元村千人空巷。他们似秋水边的青纱帐密密地排在出殡街道的两旁,拗长了脖子,费力地盯着从面前缓缓而过的丧队,慥慥偲语。虽然可星着雪花,而这微雪让人心里有了惊澜。虽然割脸的西风唐突而为,但拥挤的人多了,反弄出欢喜来。

今天的殡葬最是非比寻凡,丧事队仗中没有章念珠,没有她那大儿子,也没有章念珠的娘家人出场。归元村千百年来听都没听过的咄咄奇闻!

人丁稀缺的章云清殡仗队伍因章今柱家族的扩编,像一条长龙委蛇在归元村的前街后巷。

领头的响器换成唢呐,高亢哀婉地穿插到云霄之上,雄浑悲切地萦绕在归元村人的心间。

“你们看到了没有,在扛着引灵幡的是二儿子,那大儿子干啥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还不知道吧,那大儿子跟他爹闹翻了,跟着他娘跑了。你再仔细瞧瞧,那不是写有大儿子名字的拉灵板,被章今柱家人顶着吗?”女人的声音被一根灵巧的手指指引着人们的视线。像在人群里炸开的鞭竹,旁观的人群沸腾了。有交头接耳的,有厄声尖叫的,有骂娘日宗的,还有人直接与举幛执素的人嘘斯问彼。有些人心知肚明,还装聋作哑一遍遍地问,而一旁已讲述了几遍的那个人,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而后知道的不知道的装不知道的装知道的一齐摇头慨叹。为那母子绝亲灭性的不义之举而顿足不耻。又为章今柱的大义逾亲,倾家相助双挑高指,五体投地。

“ 可不,这云清的丧事,那是多亏了章族长一家子啊,四十多口人摞下积肥备种、驱牛拢马的活儿过来帮忙,真是难得呀!” 

“我日,那小子可不地道哇!枉叫他奶奶养育了十几年。”一个刚结婚生了儿子的年轻人骂了起来。他也是从当儿子当过来的,他就没像大儿子那般反抗过老子,更别说离家出走不在灵前敬孝。

“那母子着实可恶!”终于一位老实人也愤慨了。

随着一声高喝,吹响器的人开始向前拨动,抬棺的人开始下横杠、哈腰拨肩、吭气发声。接着手持引灵幡的二儿子一脚把燃烬钱灰的黑罐子踹破。灵队出发了。

冗长激越的唢呐声引领着前行的丧队,在霜浸露白的街道里绵延村外,进入“路界”。

丧队停下,唢呐声像台阶上的流水欢跳着。

在司仪的呼领下,孝子们转过身来,对着送殡的众亲友,行叩谢大礼。

谢客完闭,不许再见哭声,吹唱班收场。

人们重新抬起描金主红棺材,沿着预定的路线,直奔凝结着吉祥生气的墓穴而去。

雪花纷纷扬扬地漫天而来。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有十几只全黑的乌鸦,它们盘桓在上空。一路跟着棺椁的印痕。

……

翌年的秋分过后,章云清望着这两株跟随章念珠一起嫁过来的大叶梧桐。它见证了他们夫妻生活从合到散的一幕幕,见证了他家由盛而衰的一场场。如今已没有了参辰卯酉相济之气。他走过来,用手拍拍树干,树干的中部叫出“空空”回应。章云清柔弱的生命一个哆嗦,呆立在原地静定,自言自语说:“老娘——死了,梧桐——死了,老婆孩子——离了。就连身边的二小子,出去一年也无没消息回来。”

有人讲,桐树是跟随老太太走了;也有人讲,这梧桐也是嫌贫爱富,它看上新的人家了;更有人说这梧桐本是爱情和婚姻的嫁妆,爱情与婚姻不在,嫁妆自然殚薄而去。

母亲走后的日子,古道热肠的韬光养晦的邻居们再见了他,表示出熏鼻刺眼的鄙夷感。那些要可怜他的周规折矩人,也一个个不再登门示好。他想过再到他们那里借点钱,把风水不对路的门楼子改一改,以求今后的生活安稳一些。而这看来不可能了。

他们曾发短心长地庇助着他把老娘入土,他也遂了他们的愿,亲手把章念珠母子撵出了章门,他们此后应该把他章云清视为坐上宾才行。怎么这么快林尽鸟绝,幕谢妆收,摈他于囿外?

就在老娘下葬后半个月的夜里,漳北渠的水把新坟旧墓灌了个汪洋自肆,一条水桶粗的黑洞赫然钻向深处。破了他请人置好的阴脉。而别家的坟头安然无羌。墓碑上刻有石灰石的划痕留下两个人的名字:是章念珠和那大儿子。于是所有的人都说这事是那母子所为。又一个隔天的夜里,章云清门前一棵碗口粗的小桐树被人砍倒。于是所有人还说是那母子所为。再隔了一天。二儿子最疼爱的两条大狼狗莫名其妙食毒而死。于是所有的人还是认定那母子报复所为。二儿子受不了这些塞牙噎食般的刺激。离家打工而走。

在静得恐怖的厢房内,章云清掏出一种牌子叫“马樱花”的烟盒,用五根指头尖捏遍了烟盒的每个角落后,气哼哼地又将烟盒扔掉。继而从左上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膜包着的烟草碎叶和小烟锅。把二儿子写过的作业本撕成二指宽五指长的纸条。条纸的中间纵向对折,又颤巍巍在打开折痕的中间撒上散碎烟叶。接着从一端的折痕中间以二十度角呈喇叭状卷起,卷好的细端用生津造液的*头舔一舔,同时已在另一头用右手捻成细细的兔尾状。这根旱烟卷好后,以左手挟着送到两唇之间衔住,继而右手已然在下身口袋里摸出火柴盒,以拇指肚将内屉推开了一指宽的小隙。

朱红的火柴头流星赶月地要为他献身了。蓬筚无华的老屋顶欣欣然有灵光显映在上面。一闪闪,像是爆开的烛花的焰光,它只哆嗦了几下,便把持久的幽暗留给了这间屋子。

他喜欢在烟草味中乱云飞渡,灵窍升天的同时,更喜欢把嘴里那些酸辣的唾沫吐在地上。他的坐椅旁边是一张结婚时的三屉桌,那上面的油漆却是后来刷的,浓浓淡淡并不匀瓷。贴墙是半平方大小的卧式方形穿衣镜。镜面的尘埃会提醒他,它至少有三个月没被擦试了。穿衣镜上方虽有一幅画爬在墙上,虽也有远近不一的几个图钉把它固定了下来,可还是因为它不恰褶起的垄波纵横交叠,而使得它们挂持了像菌苔一样的垢落埃群。章云清忘了它还曾是一幅早在结婚前就落脚的纸画。尘埃下面是隐约而见的春波碧草,还有远山近水很是诡趣。它们只是映衬而已,中间的草字才是它的主题。上面嵌词一阙:

琵琶仙----

渭柱泾弦,

释秋处,风雨徒催衰鬓。

回眸雁阵拂云 ,丹霞霁峰韵。

悼红轩,齐眉举案,

澹青波,过桃花汛。

碌客跫涯,青壶梅酒,痴心难润。

乡关远,夜寄冰魂,

眉间望,西风卷帘俊。

沧海桑田难悔,鸾情最难论。

收半阙,盈怀瘦骨,

蕙兰吟,婵寒芳尽!

梦里飞桥野渡,凭谁知问?

章云清哪谙词中雅意,只管在屋内吧嗒吧嗒地抽烟咕噜咕噜地睡觉,以应付朝来暮往的光阴。光阴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往日辉彩:

——那时果园和钢磨还在,守财不守命的女人犹在。忙完了采山货的活,忙完了地里的果园的钢磨的活儿,忙完了布头小生意的活儿,农家的夜晚必将是一个消闲而淳实的时刻。而在这个家里,那个时刻的夜晚是没有消闲的。

有一天章念珠托人偷偷从外面做了个制香条的铁筒回来,(那时间,制香火视为封建迷信。)那玩艺儿像个饸饹床子。

饭漱后女人的精神头儿又恢复了不少,她一把拉他到不透光线的二偻上把灯泡点亮,和好柏枝掺榆皮的香粉做起香条来。这一做,就到了深夜一、二点。

人比栏圈里的牲畜还累,谁料到村东村西的老爷庙奶奶庙、各家各户神位前的香灰里,会有燃自他们亲手制作的香条。老老爷老奶奶们断不会亏待于他。

——行年的十月底,秋收秋种都划了句号,满眼是生财之道的女人,竟跳进齐腰深的凉水获池里,在冰寒刺骨的水中一泡就是三四个钟头,偷剪集体荻池里的荻毛头。休说一介女流,就是铮铮铁骨的七尺须眉,下水做这废精耗命的营生,也会胆寒得沥屎淋尿的。

与看青的周旋一番,像水鬼一样周身沥湿的章念珠只能在幕色里回来,抽空再发成笤帚,择日捆在自行车后座,到集市上卖钱。

长期的镙攒铢累,彰明较著地阔绰于外头的人户。而花起钱来,自己的女人比别家的女人还抠。烟不让多抽,酒不让多喝,穿戴的衣褂比别家的还显陋。这人要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趣头呢?

不红不黑的一天,队长章家老三请他去喝酒。喝到不清不楚的时候,老三装孙子似的求他帮忙一件事:原来田地下放后,上边又要把原有的生产队大院下放,公开拍卖出去。他家老二人多屋小,对生产队那幢大院垂涎已久,可手里缺钱。

老章家人核计了一圈子后,认为整个十三队一百五十来号人,不但知雄守雌,而且囊中羞涩,无力争锋。唯独他家念珠,不但目无尊长,行不虑果,而且积蓄颇厚,是唯一与章家叫板的克星。是故求章云清不要把拍卖生产队大院的事泄露给她。章云清答应了。

事情终于瞒到了拍卖大院那天,章云清诓她说本村的娘家人叫她回去一趟。她那里前脚走,生产队大院里就沸扬扬地开张了。无巧不成书,半道上章念碰到一同下嫁到十三队的闺蜜。才知道拍卖大院就在今天。

这章念珠平素丝丝缕缕地攒钱,其实也就是为了将来买个像样的大宅院,从那个杂遢混居的宅院里搬出来。听到这拿云捉月的好事。立马颠回家先取了钱,而后直奔生产大院。

事情开张后,果然像老章家人预料的那样,拍卖一开始,纠纠武夫的老二章富贵一马当先冲上前台喊价。整个十三队大院鸦哑雀静,无人敢应。

就在老二得意洋洋欲收官得胜之时,人群中冲出一介女流,高声报价。不看则己,端看之下,正是那章云清的老婆章念珠。章家老二差点吐出血来。作熊作虎的叫嚷着“不蒸馒头蒸口气”,跟章念激战到白热化。

从底阄四百多元,一路加到四千四百块。这时的章老二面无血色,气咽声嘶,不敢应声接战。准备伏低认戮。可是剧情一百八十度地急转而下。这时从人群里又闪出一个男人。他是章云清。只见他狠乎乎走到女人的面前。一耳光下去把娘们儿打个趔趄。男人嘴里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还想不想在十三队混了?各位老少爷们,这宅院我不要了,你们接着吵阄吧。”话音未消,他就把良工心苦的女人一路拖走了。

这下事情有了转机。大宅院被章家老二轻易得手。

章念珠回到家中才知事情原委:那章今柱听说女人又回来胡闹。老羞成怒,他想到一个损招:着章家的大小娘们十几号人一齐围住章云清,老的上去媷他的衣领啐一脸涎水,小的抱住他的脚,辱他薄恩寡义。章云清羞恨难堪,才答应把自己老婆镇压下去……

不断有人,站在面前怜悯他说:“这女人强了,爷们儿的脸还有地儿搁吗?”

大男人的面子居然栽倒在自己的老婆之下,他越想越是来气,也曾想扳转这种局面,可那不可能的。他什么手艺都不会,打小爷饭娘羹的侍养着。出了门一分钱都挣不了。在家里又不想吃劳尽苦地挣那些杂七麻八小钱,只好仰事俯畜地续忍着。

只到有一天,他的偶像大伯章今柱找到他。老人家微言大义硬语盘空,句句颜筋柳骨,字字意味深长。胜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章门铁杆的纯爷们身上,他总算领略到做人的皮毛。

自此他索性不去面粉间里干活。章念珠个头矬,力气薄,机器坏了干急无法,一来二去的,就把那挣钱的营生撂了起来。再后来有人眼红她的生意,愿接手她的面粉间。章念珠正愁骑虎难下,推出了手。眼看着挣钱的买卖拱手让人,也没招数。

章今柱生来就是“夹骨驴”(领头人)的料,到哪儿头上都闪着光圈。他的一番道理让章云清茅塞顿开,拨云见雾。在他的点化下,章云清身上爷们儿的性格日益彰显。大男人的精神鼓舞着他一次次地用拳脚上的功夫,将她杵出张府回到娘家。

尝尽了寂寞之苦和被乡人如烹小鲜般玩弄的章云清,到这时才翻想过来:有老婆的时光,才谓之天成的欢乐,才是他不能或缺了的。即便把这个家的领导权全让出去让老婆打理,也甘心情愿,可那得有后悔药吃才中!

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荒时暴月叶飘零般抖落光了。那次丧事打发下来,米面柴油告罄外,还背了七千多元的饥荒。以前不操这份心,觉得摆划柴米油盐是笨股儿傻子才要干的。沾了道才知道,傻子都能当他师哥。家在他的手里,成了一个镜破钗分的空巢,再有个三春五秋的光景,这空巢也该易主咯。

本篇完

文/寒春

——取材于长篇小说《完美风景》

一三年八月四日稿于北京五里桥

e-mail:huai6wang@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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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语蒙蒙点评:

作者洋洋洒洒地写出了张云清家族由盛到衰的史实,欣赏作者细腻的描写和深厚的文字功底。文中人物繁杂却能处理的很好。但在给人物取名方面略见欠妥。让人混淆,不然效果会更好!

文章评论共[5]个
走出沼泽地-评论

故事性强,人物鲜活,欣赏!重新排版了,稍后显示。期待首发佳作。问好!at:2013年09月27日 上午10:49

千里不归人-回复谢谢厚爱,能读完这篇文字的人,都是值得我感谢的人。毕竟会产生一些视力疲劳,更谢谢您的的鼓励。我会努力的。 at:2013年10月02日 中午2:39

月下的清辉-评论

晚上好,感谢支持,提前祝十一快乐!at:2013年09月27日 晚上7:52

千里不归人-回复问好,文清老师。送上十、一问候。 at:2013年10月02日 中午2:35

千里不归人-评论

此作写了近一个月,煞费心思,还算比较满意。只是人名照搬于原作中。在原作中人句是和一定的现实和史实为依托的,所以无法更改,但在独立的短篇中我还是略欠思量,有些人名的确是改动一下好。毕竟人人物和场景过于庞杂。本篇中本人作了一些奔突的手法,甚至在一些地方出现了真空和迷惑。所以我在最后一节中作了一些弥补,基本上可以把前面的那些欠丢缺找回来。整个一《一村幽梦》中是浪漫主义的现实版。而此篇是以现实为主一,在以后的《鬼屋》中则显浪漫了一些。而《破财》中更有意思,是现实?是梦?at:2013年10月02日 中午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