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陈美,我还在读高中,才16岁。那时我妈妈在山区工作,那是一个地道的山区,连公共汽车都没有。
站在路边,等到了一辆拖拉机,我爬上车厢,车厢里汗臭味直冲鼻子,空气中热浪也一阵阵涌来,弄得我只想呕吐。我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想和我挤在一起的人们。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几粒豆大的雨滴打到我脸上,接着下起了大雨。没带雨具的我心想,糟糕,今天是非变成落汤鸡不可了。这样一想,才奇怪雨并没从头上淋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我头上顶上牢牢地撑着一把黑伞。
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位为我撑伞的山里姑娘。她比我大一些,打着一根粗粗的辫子,很憨厚地对我笑着。我很感激地对她笑笑,告诉她我是去什么地方的。原来她还认识我妈妈,就在我妈妈工作的公社里的一个小村庄 。
妈妈告诉我,她叫陈美。以后只要我去妈妈那里,我就会去找她玩。
同年秋天,陈美来找我。她一脸的憔悴,脖子上新添了一个大大的疤痕。她看见我很高兴,叫我陪她去丽水。正值放假,经不住她地恳求,我和她一道坐上了去丽水的汽车。
她是到舅公家里去的。可怜的陈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每句话都要我“翻译”。于是我知道了她是逃婚出来的。父母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把她许给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她不想去比她家还要山区的地方,亦不喜欢那个男人,而父母却非要她去不可。绝望的她拿柴刀自杀,留下了那个触目的伤疤。她妈妈见她不听话,也喝农药自杀。她妈妈是得救了,可她却不敢再自杀。她爱妈妈,又不想嫁,于是只能逃跑。不是万般无奈,她也是不会来找我的。在山区,舅公是最大的,于是她跑到舅公家里,以求舅公地庇护,希望舅公能劝服她妈妈。
当我听见她舅公劝她回去时,心中对她真的是充满同情。第二天,我们就回家了。就此一别,就好几年没见到她。我妈妈亦离开了山区,也就没有了陈美的消息。
我参加工作两年了,端午节前后的一天,她和妈妈一起来到我家。她抱着一个孩子,说家中还有一个大的,是男孩。我没有问她嫁的是否还是那个人。
又过了几年,我已是一个家庭主妇了,上街买菜时遇上了卖山货的陈美。当她知道我已成家,非要看看我的新家不可。我丈夫刚好不在家,她就叫我拿出他的照片,她细细地看着,一脸的羡慕,叫我把结婚照给她一张。我答应洗好后给她寄去。
最后一次见陈美,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几个朋友约我去山区玩,那个村庄就是以前公社所在村的边上,刚好是陈美嫁过去的,座落在山顶上的小村庄。我有心要去看她,却因没给她寄照片,愧对她的真诚,就那么犹犹豫豫地站在村口晒场上的老樟树底下。远远地却见陈美飞跑着叫着我的名字。我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来。她说“我听人讲有几个城里人来了,我就想说不定是你,果然没我猜错”。我为她所感动,朋友也很喜欢这位山里人,就毫不客气地在她在吃饭。我很想问问她嫁的是不是原来那个人,但终不敢问,怕她伤心。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说:“我们山里人都这样过日子,孩子他爸爸去做工了,还是原来那个人,他是木匠”。我看她一脸的平和。她边说边用她那因劳作而粗糙的大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我是逃不出山里人的命了,就看女儿了。”说到这里,她欣慰地笑了,对我说大的已在乡里读小学,小的在大队读幼儿班。她说现在她们这里十二、三岁订婚的还很多,并且不让女孩上学,一半是因为穷,另一半是大家都认为女儿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讲到这里,她眼中流露出深深地悲伤和无奈。停了停,她又说:“我是一定要让女儿上学的!除非她自己考不取;我是一定要让女儿自己嫁人的,只要她喜欢!”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的山里妈妈都没能从自己的磨难中觉醒,妈妈们都让自己的女儿重复着她们的苦难。我不禁对这位一字不识的山里朋友充满了敬意。
一个夏日,丈夫叫我陪他去看望一位战友,我一听地名就乐了,于是拿了照片放进包里,丈夫问我拿那照片做什么? 我笑笑,并不回答。
一到战友家,我就急着问陈美的情况,让他带我去她家。战友问是不是“大岭根”(山村名)嫁过来的陈美?我说是呀。他叹息一声,说,她死了。怎么可能啊?她是怎么死的?战友说可能是因为小孩读书的事和丈夫吵架吧。丈夫说要让女儿订婚,她要让女儿读书,一直吵。她说你不让女儿读书我就死,丈夫以为是气话,可是家里农药太方便了,一气就喝了,现在的农药没得救,没背到医院就死了。
我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流出,那张要送给她的照片在我手中揉成一团-----------我的朋友真糊涂啊!年轻时你用生命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你怎么能犯同样的错误呢?
二十多年后,那几棵老樟树依旧屹立在村头,但公路做到了山顶,小村庄全部盖上了新砖房,也不知道出了多少个女大学生,可是陈美却看不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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