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一)
素年不知道自己在河水里挣扎了多久,渐渐没了力气,只感觉身子一点点地往河底沉着。呼吸越发困难,她企图张开嘴喘口气,却呛了河水……
猛地从床上坐起,素年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噩梦的惊吓使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不止,寂静的深夜里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沉重急促的呼吸。她双手抱着弓起腿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瘦弱的后背上,显得几分无助和悲哀。
素年已经记不得这个溺水的噩梦她做了多少回,自从十九岁那年她为了躲避歹徒跳进河水里之后,这个噩梦就如同驱之不散的幽灵一样跟随着他。
翻开手机,凌晨1点48分。薛宇的电话号码按了又删却终究没有拨出去。该怎么开口对他讲话?她累不累,苦不苦他从来不知道,她难受了,心痛了,他从来也没有过问过。这个她喜欢了七年的男子似乎从来没在意过她,他更在意的是他无法共度一生的初恋女友。虽然薛宇的那位女友早已与之分离,素年这些年陪着他也不是没有明确表达过她的心意,而他和她之间,始终是一种熟悉却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素年并不介意薛宇的心里存在着另一个人的痕迹,毕竟每一个人都有被铭记的权利,况且那个女子也曾给予他近乎癫狂的欢乐,换做是她,她也会这样做。只是这么多年了,素年觉得他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人很不符合常理。再深的伤口也有结痂的那天不是,再痛苦的事情也有淡忘的那天不是,再怎样没办法接受也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她介意他为情所困,自己放纵自己,自己始终不肯走出来。她介意他那么聪明的人,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土里去,然后开出花来。可是素年在薛宇心里,不是一颗会生根发芽的种子,而是一颗小石头,无论怎样灌溉也不会开出花来。想到这里,素年的心中升起浓浓的失落,合了手机,却怎么也睡不着。
或许哪天薛宇想开了,决定娶哪个不是她的女子了,她都能笑得感激涕零。只是这样,该是怎样的卑微。还是这七年的时光已经磨平了她对他的爱意。
她只知道自己在意他,希望他幸福,希望他过得好。只是她还爱他吗?如若不爱她会为他这个样子心急如焚吗?会在噩梦之际想到他,希望今晚他能关心下自己吗?
素年觉得这些问题很是无聊。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纠结于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难怪有人说女人遇到感情的问题就是面条锅里下粉条——缕也缕不清。
(二)
素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老了,以前就算一夜不睡也不会怎么难受。可昨晚紧紧小小失眠了一下,就明显的“体力不支”了,上眼皮和下眼皮迫切地希望重逢,脑子乱的像浆糊一样。就算这样,素年也不敢大意,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工作。以前她总是嘲笑外公像个老学究一样一丝不苟,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的,生怕出来一个错。工作之后,她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认真的。毛爷爷说过“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万恶的资本家就把这项原则执行的万分彻底,出了错就大会小会的挨批斗,闹不好还要罚点工资。想来整天加班加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挣的那一点工资还不够罚的。
素年打了个机灵,现在是二季度的末尾,每个人一天赶两万字儿的稿子,两只眼红得像得了红眼病的兔子,一个个都忙得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似的。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主任揪出来,挨一顿训倒罢了,要是那个怪里怪气的老女人恰好心情不好,指着她的鼻子说:“陈素年,我看你早就不顺眼了。不想干你趁早走人,你别以为我拿你没辙儿。你信不信走了一个陈素年,立马有十个陈素年到这里来抢你的位子?”
素年越想越恐怖,她还指着她微薄的薪酬租房吃饭呢。像安徒生爷爷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姑娘那样,大冷天的瑟缩在墙角靠一根火柴取暖,可不是件浪漫的事情。还是赶紧工作吧。
从办公大楼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回头望一下,竟然还有窗子执着地透出灯光。真是要钱不要命的家伙。难怪当今社会有这么多的单身男女,青春都耗费在工作上了,下班的时候累的已经要死要活了,哪还有心情去谈情说爱。素年想到下午的时候为了一份稿子错过了饭点,到现在还水米未进,不禁感到饥肠辘辘,便加紧了步伐。
回到家里炒了份尖椒,手艺不错,翠色欲滴。这是素年这一天之中最有情趣的一件事情。还上学时,父亲就告诉她,以后不论嫁给谁,都得学会做饭,这样就饿不着自己。素年拨了拨青菜,是饿不着,只是——没肉。真是清苦!
孔老夫子说,饱暖思淫欲。素年想自己现在恐怕是只求“饱暖”,不思“淫欲”。可是转念想到薛宇,生活如此艰苦,他怎么还抱着他崇高的爱情,怎么就这么多“淫欲”!
(三)
素年计划许久的双休被主任一张虚伪的脸皮彻底摧毁了。
本来周五的时候,她打扫完办公室的卫生,哼着yohanna的歌儿满喜欢新的准备离开时,在楼道里迎面撞上了开会回来的主任。主任笑得脸像一朵拧皱了的花一样,“素年啊,还没走啊。正好,明天休班的人太多。不如你明天来上班,就当陪陪我,顺便做点稿子,行不?下周我准你不加班。”素年心里只两个字“背啊”!怎么这么正好,哪怕再早几分钟,就几分钟也好啊!谁都知道,明天办公室里就她一个老女人。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无异于把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揽在胸口,其惊心动魄不言而喻。如果可以说实话的话,素年愿意说上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是能怎么办呢,都说到这份上了,认命吧,她再怎样也不可能把自己吃了吧,便虚伪的说:“乐意奉陪啊,这么好的机会,我还巴不得呢。主任啊,你真是看得起我,明天我准时到。”
周六的晨早突然下起大雨。素年顾不得吃早饭,可无奈公交车还是姗姗来迟。挤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里,素年只祈求着主任能够到的晚点,再晚点。由于城市道路整修,素年要走过一条土路才能到公司。雨水扫湿了半边身子,素年已经顾不得了。能穿着高跟鞋在这样泥泞的道路上走着,已经实属万幸了,要是再摔个跟头,就不是落汤鸡这么简单了。要是那样的话,估计周一的时候会就传出这样的新闻,某部某女在某时于公司门前摔倒,情节惨烈,效果夸张,酷似天津泥人张。她可不敢小觑了“三人成虎”的威力,何况这里的老虎还都是个个能说会道会做文案的老虎。
虽然迟到了,但主任竟然没训她,只是示意她赶紧工作。
这一天,没有想像中的狂风暴雨,也没有电闪雷鸣。可能是稿子催得很急,主任言语不多,一直在埋头工作。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她忽然温柔地说:“公司前面的这段路,真是不好走。你下班的时候别自己走了,让你男朋友来接你吧!”
主任她,吃错药了吧?还是另有企图?
“我还没那。”
“素年,这样可不好,你说你都二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跟时代潮流?我儿子都有女朋友啦!”
素年无语。
“这样,晚上我请你吃饭,谢你帮我个忙,怎么样?”
“好啊!”有现成的大餐谁不吃。而且,素年断定,主任她今天确实吃错药了。
(四)
其实主任年纪三十四五左右,不算太大。一身贴身的衣服包合着玲珑的身材,干练的盘发,淡淡的脂粉掩盖起岁月无情的印痕,也算是标志。只是主任工作一丝不苟,待人严厉,手下人少不了挨些责骂,心里有气,便有了“老女人”这称谓。
她今天的情绪并不算太好。只是素年想她这一天都伪装的像没事人似的,也辛苦了。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主任的眼睛里竟隐约有泪光闪烁。素年看着她,竟然有些心疼。能做到她这个位子上,对女人来说也算是不容易了。在这个弱肉强食,不进自退的时代,大家求生存就已经不错了,如果想加官进爵,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机,忍受多少委屈,挨多少骂。
主任揉了揉眼睛,顺势抹掉泪花,“干这一天,眼睛累的要死,估计我们老了都早早成瞎子了”,她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都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像我现在这把年纪都已经连朵烂花都不是了。素年呀,别怪我没提醒你,女人啊,这辈子最大的事儿就是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赶紧找个疼她的,爱她的人嫁了。”
“这不还没人要么。”
“你就瞎掰吧!怎么会没人要?长得又不丑?你刚来的时候,科室还有人打你主意呢。”
“闹着玩得呢,主任,你竟听他们瞎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的心事。不就是想追求个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完美爱情么?”
她要了瓶啤酒,各满了一杯,“我今天也给你好好唠唠,省的你们老叫我古董。咱也年轻过。”
“爱情吧,也就那么回事。他送你哪大捧玫瑰花,你给他织个厚围巾,雪天里一起看雪,有风的天气一起放风筝,无可厚非,的确很浪漫。可是,再怎么样,你别忘了生活,柴米油盐的,那个不琐碎。要那么多爱情干什么,找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比什么都好。”
“就拿我说吧,当初没结婚的时候,想着他,念着他,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不顾家里反对,一个人跟着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没亲人,没朋友,最大的依赖便是他。可是现在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早晨连声招呼都来不及打,晚上回来的时候又已是深夜。半夜醒来看着他的脸,竟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陌生的一张脸。”
素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个八卦绯闻盛行的世界,主任和她掏心窝子说话是憋了太久了呢,还是觉得她太安静,不会招惹来是非。毕竟女人都是水做的,再怎么强势的女人,也毕竟是个女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扛不住的时候。素年觉得主任说就是信任她,那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回倾听者吧!
“生活真得很残酷,磨平了激情,磨平了爱情。爱一个人,这辈子都处在弱势的地位,永远翻不了身。一辈子只能辛苦爱着,苦了,累了,一个人扛着。可就算这样,我也愿意为他守着这个家,起码他每次回家的时候,还有一盏等候他的灯。谁叫你爱他呢,没办法。”
“素年啊,一定要找个爱你的人。女人不像男人,一旦爱了,便是百分之百的投入,不及他们男人,事业一半,其它四分之一,爱情四分之一。别像我一样,赌了一切去爱,太累!”
看着主任掉下眼泪,一杯一杯地喝着,素年的心揪成一团。女人其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动物,她们的爱才是最纯粹的,纵使爱得委屈,爱得自己心力交瘁。就像主任爱着她的丈夫,就像素年念着薛宇。
她会像主任一样吗?或许薛宇真的不是一个适合与她走过平凡一生的人。就像主任说的,生活真得很残酷,磨平了激情,磨平了爱情。更何况,她守着的是一个未曾点燃的火炉。
其间的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
(五)
主任喝得烂醉,素年早上出门急,没带多少钱,钱包里仅有的几张票子全给主任打车用了。送走了主任,素年钱包里分文没有,一个人溜达在大马路上。假如有一天自己真得沦落到衣食不饱的地步,会不会有人会想到自己?她突然不想回家,她想在夜空下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走走。
处于这个城市的人,都拼了命的想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可是这个城市里有什么好呢,素年只觉得这个城市里布面了浮躁,清晨到深夜,喧嚣到喧嚣。每个人都忙碌着,却不知忙碌着什么。也许每个人都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可是西西弗还有推石头的目标不是吗?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到公元前,她希望自己可以隐居山林,自给自足。她不喜欢束缚,她渴望呼吸大自然最纯粹的空气,她希望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然,在她看来,景色永远比人耐看得多。
素年心里乱糟糟的,可她和这个城市的所有人有什么区别,一样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费尽心机。一份她执着着的,并不青睐于她的,毫无结果的爱情。
在这个城市里,她感觉自己孤独,无法承受的孤独。
她迫切地希望找到一篇喧闹繁华的地方,她需要声音,哪怕是嘈杂的也好,这样就不至于胡思乱想。仿佛有了那一点点声响,就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存在,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心中那块无限放大的空洞。
她跟着广场上的老大妈们跳舞,和小孩子一起抽陀螺,看人家下象棋。她跟闺蜜打电话聊天,上网页发表评论。她还可以出去旅游。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既然世界有它的阴暗面,她不看它就是了,既然有些东西是得不到的,她不再奢望就是了。一辈子这么短,痛苦那么长,那么为什么还纠结于过往不肯放下,为什么不珍惜每一次的欢乐。
日子要好好过。只要存了乐观的心,什么样的日子活不出个花样。她相信自己的能力。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能带来欢乐的还有很多。
真得有很多,很多,只要你愿意接受。
(六)
安阳说他今天回b市。接到安阳电话的时候,素年有些局促不安。她已经四年没有见到他了。
十九岁的素年在河里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是安阳救了她。那时的素年感激安阳的照顾和陪伴,如果可以的话,素年愿意永远像对哥哥那样崇拜和爱护着他。可是,当有一天当安阳对她说“我喜欢你的时候”,素年还是惊慌失措了。该怎么告诉安阳呢,告诉他自己心里一直只有薛宇,告诉他自己只是把他当哥哥看?那时候的素年还小,还不懂得去如何衡量一个人是否适合自己。她只知道,她喜欢薛宇,她以后要嫁的人是薛宇。
最后素年说出那句“对不起”后,安阳颇为消沉了一些日子。毕竟是第一次向别人表达爱意,被拒绝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再之后素年就再也没见过安阳,只知道他离开了b市,直至今日。
如今他要回来了,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她,她的生活又将怎样呢?
安阳到b市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的身影在昏黄的街灯下拉的很长,带着淡淡的疲惫,消瘦的面容黝黑且棱角分明。他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只是扯出一个微笑。素年瞧着他,一身笔挺的西装,打领带穿皮鞋。她潜意识里感觉安阳这四年在外边吃了不少苦,心里竟生出几分心疼。毕竟当初是他把她从河里救出来的,况且又喜欢过她,对于无法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情,她始终很愧疚。朋友之间尚还关心,更何况他和她之间和有这样的纠葛。
“你怎么不把工装换下来啊?”素年轻轻搡了一下他,“这样看着你,我都很累?”
安阳被素年这样一搡有些发愣:“你当我不想啊,下班临时有个会,住的地方本来就远,要是换了衣服再来,来回一个多小时,早就误点了。”
“啊,这样啊,走吧,吃饭去吧!”
两个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安阳问:“你那?怎么样?”
“就那样吧。”
“你变了。”
“嗯?”
“好像长大了,说话不一样了。突然间这样,我不适应。”在安阳眼里,素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太脆弱,单纯,太太多愁善感,需要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就像一块水晶石,一不小心就会碎掉,再也粘不起来。
“哈,人总是要变的。当我还是以前那个啥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啊,估计那样我早就死了。人家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办公室文员,没那么不堪吧?”
安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素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忧郁而略显颓败的孩子了,她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同,至少坚强了。他说不出这是好是坏,是啊,人总是要变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七)
一路上安阳的手机不识趣地响了几次。
安阳有些尴尬:“公司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就算下了班也得忙。现在刚被调回来,有几个单子得抓紧,抢不着可能就没了。”
素年并没有介意,他有事情要忙,自己等着就是了。安阳确实成熟了,四年前他的脑子里只有爱情,为她颓废过、恼怒过,而现在,他有了他的事业。
“在外面累吗?”
“听实话?”安阳挑眉。
“废话嘛,不听实话,我问你干嘛!”
“累,真得很累。就算同事们聚在一起,也累得难受。前几天一起喝酒,被灌得在出租车上吐得要死要活。第二天头疼得要死,却还要再踢足球。这群狗日的。对了,我刚买了双球鞋,踢足球用的,你鉴赏一下。”
素年看了一下,是双很普通的球鞋。“还行。”
“唉,什么都这么贵。不够花啊……还是上学的时候好啊,什么都不用多想。”
“你晚上有事吗?”安阳问。
“没啊!”
“晚上去唱歌吧。当学生的时候经常去,上班后就没时间了。陪我放松一下?”
“也好。就当舍命陪小人吧。”
ktv里的光线带着暧昧的昏暗。素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安阳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安阳已经离开了四年,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少年,他的眼睛里充斥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素年不想再想,也许她只是想见证一些东西,一些时光可以改变的东西。
素年和安阳一起唱歌。她不喜欢这种嘈杂的氛围,所以唱的也不多。她听安阳唱,他唱的真好听,只是恍惚间带着说不出的无奈和悲伤。她点五月天的歌儿,她记得安阳喜欢。可安阳笑了笑:“换了吧,不喜欢了。”
四年了,该变得都变了,太多改变了。素年变了,安阳变了。
安阳的眼睛注视着素年。这眼睛里包含了太多素年看不懂的情感。“你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
“安全……”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样的。”安阳无奈。
一阵沉默,许久。
安阳走过来靠着她的身旁坐下。
“我能抱抱你吗?”
安阳的这句话并不是一个问句,他径直抱了过来,没有等素年的回答。
素年的脑袋顶着安阳的胸膛,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素年可以听到她铿锵有力的声音。这是素年第一次被人抱。可素年心里涌起一阵悲哀。她竟然不会心动了。她的心脏还是那样平和地跳动着,不悲不喜。她竟然不会爱了。原来她已经不会爱了。
安阳贴过来吻她的唇角。
素年撇过脸,没有接受。她和他已经间隔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和她已经变化了太多。素年并不想如此轻率地交出自己的感情。如果说七年前她是为了爱情拒绝他,那么现在,她需要考虑他是否是一个适合陪她走过一生的人。
“安阳,你还喜欢我吗?”
安阳猛地坐起,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迷离。他需要让自己清醒一下。
“对不起”,他说:“我谈过恋爱了。我们分手半年了。”
“我还想着她。”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得没有哪个人可以为哪个人守一辈子的。原来他并非只会为自己心痛,他还想着她。素年心里一恸,些许有些被羞辱的感觉。
“她叫什么名字?”
“王菲。”
素年不知道该怎么再说。安阳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悲伤,那是一个深深爱过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他的声音是那样不舍,样子是那样颓废,像薛宇一样。他不再爱她了。毕竟安阳不是薛宇,没他的那份坚持和执着。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像薛宇这样的人?当初是自己拒绝的安阳,现在就不应该难过于他的移情别恋。素年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安阳哪里有错,她和他没有开始过,能有多少记忆,或许他们之间的记忆及不过他和王菲一晚的欢乐。给他痛苦的是她,而带他走出痛苦,给他欢乐的人却是那个叫王菲的女子。难道要他一份虚无的爱情一辈子不结婚。这不现实。
“明天还有工作,先回去了。”素年不知道在这里呆下去,是否还有不掉泪的勇气。
那间昏暗的包间,素年不知道是怎样挨出来的。夜晚的风吹得她一点点清醒。
她像失了魂魄一样走在大街上。眼泪一颗颗地流下来。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无比繁华,竟没有一处她可以依靠的地方。她难受。
路上有一对小情侣在放孔明灯。橘黄色的火光映衬着两人说不出来的温馨。素年好生嫉妒。她“哇”地哭出声来,着实把身旁的小情侣吓了大跳。
她仅仅想在每次难过的时候这样痛快的哭一场,像个婴孩那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仅仅希望有一个身影此时静静地陪着她,静静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她仅仅希望当自己难过悲伤时不用伪装着说“我还好”。她仅仅希望有一份像豆浆油条般那样质朴简单的爱情,可以柴米油盐地安心过完一辈子。她仅仅渴望走近一个人看他洗脸刷牙刮胡子,吃饭放屁讲笑话,渴望有一天把他骄傲地介绍给所有人。她想要的不过仅仅如此,难道这一切很难吗?她不明白,到底是她抛弃了爱情,还是爱情抛弃了她。
可是爱情啊为什么要抛弃她?她愿意一个人寂寞的等候,愿意一个人承担被诬陷。她不哭不吵,一个人挣钱,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看书看电影,一个人在生病时照顾自己……
素年拼命地奔跑起来,她不想停下来,是不是一直这样跑下去就不会有悲伤?
(八)
二季度的事情忙完了之后,素年请了一星期的假。
其实素年也不是有心旷工,只是期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素年心里不舒服,便借机出来散散心。
本来多做了一天工,素年手头的稿子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可中午快下班的时候b部一姑娘送来一份稿子,说是太急了,做不完,希望帮个忙。素年和那姑娘只打过几次照面,不算太熟,不过想想季末各部门都忙得不可开交,之前也不是没有各部门互帮互助的传统,就没有请示,自己应了下来。
哪知素年好不容易浪费午休把稿子弄完交上去,下午主任就把她叫了过去。b部说a部擅自修改稿件,毫无章法,一塌糊涂。
素年只觉得有口难说,稿子是自己接的,自己改的。说小了叫私接文件,说大了就上升到各种不为自己,不为部门,不为公司负责任。这分明是下了个套,让素年自己往里面钻嘛。
主任用手拄着额头,面色疲惫,显然刚和b部的人交涉完,“下次长点心眼,这里可不比学校。不是哪个部的稿子都可以接的,尤其是b部这些人,整天琢磨着怎么找茬。你刚来,很多事情你不清楚,只要来文件就写交接单,这是规矩。也许你觉得规矩这东西束缚人,但多数时候,我们还要靠着它生存。”
主任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别担心,我刚才把b部的人收拾了顿,这事儿现在和你没关。不发些威,还当我们a部是病猫呢!”
素年的心里莫名的温暖。原来自己一直是一只哆哆嗦嗦求暖的小兽,这点温暖就足以让她感恩。她本来想学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月的工资嘛!实在不行就辞职不干了,哪曾想有人张开双臂,替他阻挡下这一场的灾难。“谢谢主任!”
“谢啥,保护不好我的人,还怎么当头?好好学吧,学问大着呢。”
请完了假,素年觉得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温暖的。主任有心栽培她,希望她不要因为感情的事儿,误了前程。
素年想去看一眼薛宇,想不顾一切地去爱一次。哪怕出了事情她也可以说自己至少爱过了。哪怕见不到他也可以,她只想看看他住着的地方,看看那些他们一起呆过的地方,想想那些至少她认为快乐的记忆。她需要自己像烟花一样燃烧至顶峰,然后陨灭,开始新的生活。
火车到达a市已经晚上六点了。素年打薛宇的手机。手机关机。素年等着,他总要开机的不是。只要他开机就好。
夜色一点点沉下来。这就是薛宇生活的城市,一个并不闻名的城市。她喜欢这里,仅仅因为这里住了一个叫薛宇的男子。她就在薛宇的楼下,他的屋子依旧黑漆漆的一片。初夏的夜晚还是带着几分凉意。素年惧冷。
素年的眼里冻出了泪花:“薛宇,我冷,我在你家楼下……”
薛宇面带焦急,“怎么不说一声就来?等了多长时间了?”
素年扯出微笑,把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咽回心底:“什么也别说了,我就来看看你,看看你就走。”
薛宇的身子传出阵阵的温暖。素年好想靠过去,她宁愿一辈子都靠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可是如果真的靠过去,这点温度会不会迅速抽离?薛宇肯给他一辈子的温暖吗?不会!
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我看过你了,走了。”素年抹掉眼泪,转身就走。这竟是她第一次对着薛宇哭。如果不是今天,素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着薛宇哭。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难受成这个样子。也许就算薛宇感动了,又能怎样,他还是不爱他,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开什么玩笑,天黑了,你一个女生,去哪?”他停了一下,“住下吧!”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嗯!”
“吃饭没?”
“没。”
“我去做。”
“好。”
“你睡床,我睡沙发。”
之后便再无其他言语。
尴尬!
他和她之间,始终是如此礼貌而淡漠的相处。这是他们之间的间隔,而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间隔,便再不会消弭。
她和他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了吧。
“得不到的最好”,永远是最悲哀的谬论。她不想做这个谬论的殉葬者。
窗外的声音让素年始终睡不好。她起身去看薛宇。屋外透过的光照在他的面庞上,略显一丝疲惫和苦涩。这张脸,像天使路西法一样的脸,薄嘴唇,高鼻梁,眉头紧锁。薛宇蜷着身子,仿佛坠入极深的梦魇之中。
素年用手去抚他的眉头。薛宇没醒,侧了侧身子继续睡。
“薛宇,你个傻逼!”素年轻语。
这个人,再爱他又怎样?他的痛苦她无法排解,她的痛苦他无法体会。他们在一起,会有欢乐吗,只会更加痛苦而已。他能带给他什么,而她又能带给他什么,他们本就是彼此生命中的配角,只等着擦肩而过,然后寻找故事的主角。
有些人,就算你拼尽全力去争取,也是无能为力。
(九)
素年打开门走了。
火车哐且哐且地驶过,穿过来时的田地、城市和村落,离开那片带着情人气息的地界。原来跋涉千里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做一次最终的告别。我们的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旅行,抱着决绝的信念,抱着必死的心思,去投奔那个我们以为即将与我们度过一生的人。可是,又有多少次,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履,无功而返。一切的一切,原来只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一厢情愿的美梦罢了。那些我们以为值得付出的人,早已坐拥他人,笑看她笑,于她思念。我们只不过是在台上走过一圈的小丑,有多少次的决绝奔赴,就有多少次加一次的伤心归来。
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有的人不会心灰意冷、彻夜难眠;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有的人不会坚强勇敢,成熟成长。感谢那些最终无法相守一生的人。他们虽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印记,却终究无法陪我们走过一生。请原谅我们的放手,请原谅我们的最终无法坚持,请原谅我们的无能为力,请原谅我们的不告而别,请原谅我们生命中有比爱情更在意的人和事。等到山花烂漫之时,当你们偶尔想起往事之时,请记得无论怎样,希望你们幸福是我最们大的心愿。
凌晨三点半,安阳听到有人敲门,开始以为是幻觉,后来仔细一听,确实是。
这么晚了,会是谁?
“素年,你怎么了?”
“我能进去吗?不行我这就走。”
“说什么呢,大半夜的,赶紧进来。”
素年进屋后一直安静的坐着,安阳没打扰他。素年的身上散发出说不出的悲伤。那悲伤竟连他都觉得甚寒。
“安阳,你抱抱我好吗?”
她既然要温暖,安阳就给。她本来是个陶瓷娃娃,却攒了太多的悲伤,不发泄出来会死掉的。
“安阳啊,我苦啊!”
素年开始哭,什么也不说,只是撕心裂肺的哭。悲伤的大坝被冲开一角,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这泪水里融进了太多的苦涩,卡在她的身体里太多时间,憋得她难受。
素年,在心底里,永远只是个孩子啊。
安阳拍着素年的后背,“还有安阳呢,素年还有安阳呢。”
清晨的时候,素年又在溺水的噩梦里惊醒。只是这次她没有尖叫。
安阳站在阳台上吸烟。银灰色的烟雾缭绕早他身边,竟有些模糊。他忽地掐灭烟头,来到她身边。
素年合眼假寐。只感觉安阳撩开她额前的头发,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然后在眼睛上轻轻一吻。
她听到安阳出去的关门声。
起床,早饭已经做好。盘子下面压着一张便条。
安阳字体俊朗:去上班了,早饭吃好。
素年看着便条发呆。短信提示音滴答一响。
“素年,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十)
趁着假期,素年想回家去看看父母。她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妈,你还记得安阳吗?”
“安阳啊,怎么不记得。那小伙子挺好的啊!我还以为当年你们会在一起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早定下来,我们也放心啊!”
“着什么急啊,妈。”
“对了,妈,问你个事儿。除了我爸,你年轻时喜欢过别的人吗?”
母亲看了一眼腿脚不利索,在门口晒太阳的父亲。父亲三年前脑中风后就留下了这腿脚不利索的后遗症。
“再喜欢又怎样呢?你爸爸他毕竟陪我走过了一生,他陪我哭过,陪我笑过,陪我走过了最平凡和真实的日子。你常年不在家,如果没有你爸,我该怎样?”
“而且我们还有了你。难道我要抛弃你们,去找他。我喜欢他,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爱这个家,我爱你们。”
母亲过去去扶站起来的父亲,笑意盈盈,满心甜蜜。夕阳铺设而下,她和父亲镶嵌其中,万分温馨。素年突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不过如此了吧!
母亲的话让素年感动,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无论一段感情多么炽热缠绵,当其终究无法陪你度过余年时,已注定是昙花一谢。我们应当在意和珍惜的,是那个即将与我们同甘共苦,走过漫长春华秋实,岁月轮回的人。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人,似乎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得到这个人,不论用什么方法,然后就习惯了,等到真的得到了,却发现原来一切如此索然无味。然而只有这样的爱情才不会肤浅的朝不保夕,才能爱得深刻。就像缝进了被子里的边边角角,你看不到它,但它却是最温暖牢固的存在。
一个人,你用尽青春去爱了,他不爱你,能怎么样?有些人注定是路过,有些人注定要忘记。向来缘浅,奈何情深?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十一)
素年和安阳闭眼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风吹动背后的杨树叶哗哗作响。
“安阳,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嗯?”
“河流,水草,森林,这片孕育我童年的土地。”
“小的时候,我的身边有好多好多这样质朴纯粹的风景。后来,我长大了,那些风景就一个一个地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了池塘,找不到了清澈流动的河水,找不到了那些草地、野花和哗哗作响的森林。我的记忆里开始荒芜一片,心也跟着荒芜一片。”
“所以,有一天,我告诉自己。将来有一天,我会带那个我要嫁的人到这里,一起分享这个我生命里最大的秘密,我的祈祷。”
素年说完露出一丝微笑,便不再言语。她穿着一身清新的水绿色连衣裙,温柔而恬淡,纯粹而自然。如果你这辈子没有见到过水一样的女子,你要来见见她。素年就是水。
安阳坐起来,注视着闭着眼睛的素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吗?”
素年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想了一下,“我漂亮呗!”
“嗯,是有那个意思,拿出去是有面子。不过呢,最重要的,本公子觉得你是个会持家的料,能稳我后方。怎么样,不错吧?”
“贱人!”
“我就是贱了怎么样,我贱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呢!”安阳撩开素年的头发,深深一吻。
“或许有很多很多事情我不会做到,但我会给你一个家,会指引你走过这世界的险恶,带离你走出痛苦。我给你阳光,一直陪着你。”
“这才是你迫切需要的,素年。我们各取所需。”
婚姻的本质无非这样,各取所需。有人为了爱,有人为了钱,有人追求真实,有人追求虚浮。不管追求什么,有什么所谓呢?人各有志。素年不介意这些,只要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好了。
原来的自己无数次的幻想,拼了命的要把自己的第一个吻献给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少年。可很久的很久,当它到来时,却是这样的自然天成,云淡风轻。原来我们把一切计划得太完美,也抵不过命运的戏弄。当年我们喜欢的那个人,就这样被下一个人取代。
素年把安阳的头揽在胸口,这个人即将带她走进婚姻的殿堂,即将陪她走过最实实在在的春华秋实,即将陪她欢乐,陪她悲伤,陪她痛苦,陪她难过。她低语:“但愿此生你不会负我。”再见,少年,我最美的回忆。
薛宇,此情可待成追忆,我就要幸福了,你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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