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鬼屋(下)千里不归人

发表于-2013年10月05日 凌晨0:33评论-4条

料理完老五后事的当天,正是处暑后的第一天,白天热得要命,但傍晚时分天气凉浥了下来。

也只是走神的功夫里,一团自西北边奔来的黑云重兵压境般过来后,变戏法般将归元村碗口大的天空遮了个严实,雷声很响地在头顶炸开,轰隆隆地转游在归元村的上头。远处的余闪映掀着天空,映得头顶的一块黑云像传说中的鬏貅,张牙舞爪地盯着这挂院子,盯着院子里的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头发已素白的精神萎靡的老头。

沉李浮瓜的夜晚,一来屋子里闷热,二来屋子里气势压抑。他在屋子里总有种进少出多的心衰气短。抱残守缺地搬着椅子坐到院里纳凉,什么时候睡意来了,什么时候再回屋子里睡去。这几天,那个来去无痕的贾曼玲居然没来捣乱,总算让他稍稍可以喘口气了。偌大一个子前后三通的院子,随着那兄弟五户的陆续搬出而树寒椽瘦,风饱虫猖。

虽然二儿三儿都过来要接他搬过去住到他们家里,可他们哪睇得清老人的心思——老头子就是死在窠臼里,也不会因了多事少情离开这儿。他离不开这幢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到他手上的老宅子。在老宅子里他可以闭着眼走到任何地方。老宅子让他心甘理得,让他久久浸润在熊踞虎视的良好感觉中。以至于这辈子里所有的经世伟业,安家定邦大计,皆源于这幢老宅子里承前启后、勇猛键进的。这里寄蕴着他的勃勃雄业,也是他的生命和智慧的延续。这宅子就是一颗大树,他就是树上的一颗绿芽,一朵萼花,一颗果实,直到成熟跌落下来,至死不离这颗大树的阴涂。除非这颗积年的大树被不期而至的飓风卷刮而靡失。

感觉总是越来越差,除直不起的腰和厉害抖动的手,像换茬一样接替了原来的他。还有吸进呼出的气息也开始来得促狭。这个悲哀的信息甚至没有让老人的心魂悸动。在他的王者一样的记忆中。章天柱永远是一株不倒的山松。而不是所谓的病夫。

走了两个儿子,可还有三个,老老小小的还是一大家子,他不会就此困心衡虑,而忘掉自己姓字名谁。闭眼之前,他还想把这个大家庭再撑一、二十年的。

二天后大女儿章贵芬来看老头,不小心说露了二妹和在农业局任副局长的女婿离婚的消息。气得院子里的章今柱暴跳,照着那奢县城方向大骂一通。问是啥九九,说官婿外面包了二n,可又籁着不愿离婚,怕事情闹大了影响升迁。二闺女贵芳起诉到法院,终了把婚给离了。二女婿未到场,法院只能缺席判决,为了省事法院把男方的判决书也托她代转。

章贵芳不敢来见老爹,托姐姐章贵芬把判决书送给那位副局长女婿的手里。

问他们为啥要背着他做出此种惊天动地的事来。贵芬告诉老爷子,在城里人眼里,离婚结婚就像吃饭穿衣一样随便。关键是二妹的男人根本就不打算彻底悔改。还对妹妹上拳动脚的。日子过着像在啃糠掉心儿的萝卜。章今柱嘘喟一声:“天下雨,娘嫁人,随你们去吧。”

大女儿走后没见日头窝挪了多远,二儿急坏坏地跑来,“大妹——叫车挂了,人送医院抢救了。”章今柱一声没吭,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木然龙钟显著的皱纹里爬行着一只苍绿的虫子。所有的精思与暗涌只能在一双不时被擦掉眼屎后显露出的光芒的一隅里发现。那光芒复杂而神秘。

大女儿贵芬像一盏风中的小油灯,在章今柱的惦记中熄灭了。他无力再撑下去了。

老大章明贵死于十个月前的肺癌,那时他压根从心里就没在乎过,因为风雨遭蓬的七十八年人生历练中,实在是经受了太多的生生死死,早已对死亡麻痹了。

时隔三个月老五秋贵殒命,这痛彻心肺的丧子之痛还不到百天,紧接着三个月内二女儿闹离婚。离婚的事完了,百日之后,大女儿死于非命。不到一年内连凶三条人命,这在章族一门的过往长河中绝无仅有。难道说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之说。真的到了要偿还孽债的时候了?难道说,她真的回来了,回来索命了。

为此他细细琢磨颇觉个中蹊跷,可巧就碰到个云游到此的算命人,委其掐算一番。那人掰扯后连喊不妙,拧身就走。章今柱如鼎鱼暮燕,哪里放过他。算命人拉他到屋里,掩了门户,方做张做智地告诉他说:“你这宅子已非常凶险,如不及时纠正,已根本住不得人了。”章今柱一听,川虎囚猴的脸面立成了土色,抖着声调:“却是为何?”

“这宅地布道精巧之处,庭院格局暗合五行之术,起建时定然受过明人指点?”算命的问。

“那是几十年的事了。——这你都算得出来?可此前乃‘福居洞府之所,’吉言可保一生一世平安,怎么现在反又说成了凶宅?”

“老兄,自古天机不可泄漏,原说我是不能道破的,可又不忍心再让你枉生灾孽,实话说吧,这宅子真真异常的凶险。自古看风水的和算命的本非一宗一脉,道理却是相同的。这世上的精穴妙地,虽有其精妙之处,却亦有其祸害之端。就好象王婆卖瓜,每个给你寻穴看命的人,他只会告诉你如此这番的精妙之处,只不让你知道宅地的险短之处。其实天下的阴宅阳地哪有十全十美的?就像这世上的人,好看的,却不长寿,有钱的,却没个后嗣,离婚的再找个婆家却比不得从前。作官的,没个知心人;经商的,没有父子斯情。人前三分矮,险事化无形,霸王英雄气,阵前送了命!——任凭你是孔明在世,还是张天师下凡,都是破不得天机的。固而五行不全八字有憾的人即便身卧福地,也不会长久。而天方地满,脚踏七星之人,就算身居险地亦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照你这么讲,我现在——?”章今柱吃惊地问道。

“属于哪种人,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二十八年前的风流水势也许还适合家人居住。我们这些看风水算命的除了拿人钱财要与人消灾,也是有规矩要守的。比如不能道破天机——凡人工机巧的绝佳风水被凡人居染后,最长可保28年内太平无事,享用上天给你的福禄。某些节结会另有安排,绝非一而通百世。如果真有那等好事,还要我们这等人干什么吃呀。别说平常之家,就是大到王侯将相,帝王之家,也没见有几个享通百世的。道理正在此乎。你的宅子按理说我不能管,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据实相告吧。你的这座宅子从地形地理上看,本来是与天上的天罡北斗形状相应和。奈何风起云涌、时世无常强弩之末今不如昔了。二十八年,表面上看,这宅子还是宅子,眼见随着这地气和脉象的流走变异,堪如羝羊触藩,它虽与正天二十八星宿同进同退,怎奈你这宅子并非天成地造的福地洞天,精脉妙穴。而是费心取巧人为设计一番,孰不知正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语。二十八载已过,这宅子足与死宅一般无二。”

“先生啊,说话要有根据呀,可不能为了几个钱瞎说啊!”如临大难的三儿子差点就要下跪求他了。

“我冒着折阳寿的危险,才跟你讲的。行了,好话不说二遍!你爱信不信,这钱你给我我还不要了呢!”算命人半阴半阳地,半点头半摇头地拨脚要走。

“先生请留步,我代犬子向你道歉,俗话讲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如今我一家人命悬一线,万望先生扶携我一家老小。”章今柱仿佛看到劈空下凡的仙人。

“这个嘛,实不相瞒,至于破解之术,我实在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你如果想通地晓理的弄个明白,恐怕还得另请高明了。”那风水人捋一捋青黑短须。看都不看他一眼。

章今柱知道这次真遇到了高人,又深鞠一躬:“请先生救我,我命不足惜,可怜我章门十几世的基业绝不能毁在我章某人的手上啊。先生您这次如能救我出险地,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您要多少钱,我都给的。”

算命人哈哈狂笑。又一次手捋青须。“我行走江湖之人,岂是你这番金舌银齿所克制得住的。我已透露了天机给你,如果再讲破解之法给你,量我活不过三年就会陨命,你勿复多言,我断不肯再多说了。”

章今柱骇然失色,“卟嗵”跪倒在风水人的面前:“先生如不救我,我跪死都不起来的。就算先生不肯说出来,也请给我指明一条路子可走方好。”

算命人了然一乐,说:“我正要告之于你,自你归元村西行一百九十余里,至山西某县境内,有一不义村,村里有一奇人都叫他‘老圪蚪’,此人名字模样奇丑奇脏,素有‘活济公’之名。你求他解之,可保通顺。能不能见到他,本实难说,就看你们有没有缘份。他性耿人犟,就算见了面,也未必跟着你来。如他不肯来,可用一法,激之必来。”

“先生快说,就是上天摘星星,他要我做,我也应了。”章天柱显然把这位风水先生当成活神仙了,那么经他推荐之人,就算不是神仙,也应算半仙了。他岂敢不信?

“倒无需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人与小可有过一面之缘,小可素知其秉情。你只需带三斤老酒,三斤糙烟,三斤五谷,三斤糯米,三只童子鸡,三只未开眼的鼠仔。三只井里的没见过世面的蛤蟆就行了。记住少了多了都不行。见了面只说句‘赤燮荆民,千里命驾’便知是我相托之人,他必欣然而来,此事可成。”

“那我要是找不到他,不就白跑一趟了吗?”

“我算度你面相与阴宅内质,与那老圪蚪自有一段因果。那老圪蚪每遇有求之人上门,每算必中,如他想见,每事先留有口谕,有缘之人必能相见。若是无缘之人,纵是等寻他五年三载,也见不到面的。你若备此礼而去,他必料中,你们自有见面的机缘。”

章今柱听了心中狂喜,那些见面礼虽说古怪,费些周折却能弄到。也算他命里有福,比如那没见过世面的井中蛤蟆,在归元村后二里的山井泉阴下他就见过数只。其他的几样还都不是个事儿!

他重重地酬谢了算命人,便让二儿带着礼物往山西某县的不义村找那叫老圪蚪的人去了。

……

果然,章富贵真的就在一个叫不义村的地方找到了“老圪蚪”。

据邻人所言,他的房子在一场火灾中化为齑粉,虽说是临时寄住,却五年如一日地在村里一所老年景居住过的土窑里蜷栖,他的衣着甚是邋遢,章富贵在归元村没有见过比他更差的了。

他的院子虽大,“草径不曾缘客扫,蓬蓠始卧为君开。”只因那蓠门上有把锁,贵富寻思他既是位奇人,必当以礼相待,竟管那些批次萎地的旧朽蓠墙可来去无阻。

心犹在懊悔间,却见一条飘荡的黑影如鬼魅般定在他们的身后,不待他开口,那人便张口说话,“看你们不像本地人,是来找我的吗?”章富贵见有人答腔,忙跳起陪笑:“对,对我们是来找老——”那名字拗口而难听,他不敢把它叫出来。

那人咧开黑黄的牙齿一哂,“我就是老圪蚪,投庄问探有什么事吗?”说完一面在蓠门上开了锁,一面酣目倾耳地专志倾心听章富贵说些什么,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多问,径直回他的窑洞里。即而提一把三条腿的板凳出来,坐靠在院落里一棵枣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洋烟儿,仰头盯着树上的叶子不丢开,也不拿目光看视跟进来的两人。

章富贵和同行的人嘀咕一阵,最后硬着头皮提东西走上去。“嘿嘿”地谄笑,见那人仰脸只看树叶不看他,章富贵的心中反刍道:难道此人有癫狂之症。正苦恼间,同行的用肘捣他一下,把一张皱纸条递在他的手上,他恍觉从梦中醒来,栈道陈仓地迎上前去,把“赤燮荆民,千里命驾”说出给他听。那“老圪蚪”听了果然不再看树,脸上露出善意,“既是贵友相托之人,你我也必是有缘之人,俗语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就是这个道理,你说吧,来此有何吩咐?”

章富贵此时才想起把礼物递过去:“一点儿小意思,还望您不弃笑纳。”那同行人,在身后只捂着嘴乐。这些在只在戏词里听过的。他又探头端个究竟,却见那人哈头受了。嘴里嘻道:“有了这些东西,我倒可以跟你走一趟了。来,先进屋喝茶去。”本来二儿以为这人疯疯颠颠地不懂什么礼节,递了礼物才知道:上门不打送礼的。心里那个不痛快自然消去。

腌臜人问他家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今年年景如何,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发财?章富贵哪里有闲情跟他叨噔。待他闭了嘴,他紧说:“我这次来——”没想到刚说到这儿,就被老圪蚪很生气打断了,“这事我已尽知来意,等到了地儿才能说”。

章富贵见他只口不提中个。心中更急:“老哥,这次来得唐突,不曾带什么贵重礼物,冒犯了高舍,不如随我到外面的食馆中小聚一餐如何?一来聊表唐犯之歉,二来——嘛”。

那人口舌十分麻利,接口道:“二来事不宜迟,在这儿误了事不就白瞎?你们到外面等我收拾一下,咱马上动身。”

这两个即从矮凳上蹦起老高。这屋子里的气息让他神伤志溃。再者,他也看到了在黑咕窿咚的窑洞里锁着一口大得出奇的黑紫漆箱子很扎眼地摆放在墙角。那大概是他唯一视为天物的百宝箱了。他在存取东西时,外人是绝不许看到的。

一日无话,因长途车没赶上,县城住了一宿旅社,一行三人只好第二天早起坐上大客,于午后二点多钟的样子才赶到奢县县城。赶到家时,已近下午四点钟了。

章今柱见了叫老圪蚪的腌臜人也不免惊上加惊,他没想到费劲请来的世外高人竟是这种样子。他脸上的尘垢足有月余没有清洗。本来还算清俊的模样被他本人糟踏得面赛丘貉,发酷飞蓬。脚上的鞋趿拉着帮子不是帮底子不是底,上身襟斜扣歪,下身裤子的前门襟有一片竟从衣襟处忽煸出来,好倒胃口。这不请来一个胡吹乱嗙要饭的吗?可因有那算命人在先说过的话,他还将信将疑,好酒好肉的待如上宾。且看他饭后如何给个三头两绪出来。

那老圪蚪虽然样子糟,可心有八窍,脑分三瓣,区区章今柱心里想着什么早了然于胸。只见他一吃一喝,肚滚腰圆之后,便问喜忧参半的章今柱要一间休息室。他要睡觉养足了精神才有办法给他说事。章今柱无奈,心道:“我暂且忍了,待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看我怎么收拾你。”表面上还客客气气的让他到厢房的卧室里睡去。而后出来详细的问寻了章富贵来去的经过。完了让他再叫来三儿永贵,一齐看紧了那个人,以防那个腌臜人趁人松家散的时候偷偷地跑了。

老圪蚪大睡了小三个钟头,醒来后正赶上吃晚饭。章今柱自然不敢慢待。依然好酒好肉的管他吃好。心里却着急得跟敲鼓鸣号一般。待要问他一番,又觉得天色已晚,于事已无补,只待明天早起再问不迟。

那净盘使者老圪蚪吃了晚饭,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热汗。走过来冲章今柱挤眉弄眼:“老章啊,咱现在可以开始吧。”

章今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着他的话:“现在可以开始了?什么开始了?老弟你说清楚,开始什么了?”老圪蚪哈哈大笑,“老章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呀,我再不跟你道理一番,你恐怕今晚是睡不好觉了。”他狡黠地眨眨眼,接着说:

“其实打我一进你家门首时,就开始观测你家的坐向位置,后来解手上茅房又察看一番,见你这院落虽不雄壮,却是依那王公贵胄,七步九宫之形而设,真真不同凡思。只是我白天从来不看的,到了晚上,最是看脉寻穴的好时机。故是我睡了三个小时的觉拖到现在。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祖上应该做过大官,后来官势开始没落 ,传到你这里,。人丁略有削减。但比上不足比下富余。粗看起来,还过得去的。”

灯光暗影里的章今柱倒吸了口冷气:“这祖上做官的事,实不相瞒,有是有的,只是外人一概不知的,就连我的家人,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二、三人,这等机密之事,你老也能看出?”

腌臜人对他的话不置重闲,宠辱不惊。自管说自个的:“实话说吧,五十七年前你先人在世时,定是请了方外之高人,以七星北斗之阵法设置了七七四十九卦中的精妙之法。你们才得以这么长时间内相安无事。二十八年前,又偷偷进行了一番补拙,方平复至今。本来这地穴中的龙气已消耗殆尽。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正是那年,你家的门楼作了一番改动?”

章今柱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老弟改口叫成了“老哥”。“老哥你好眼力,那年我请来的先生说,门在西南角,已成为死门,尔来运术已变,须移至东南角方成为生门。”

“不错,正是如此。并且应该在牌楼过道之下埋设了镇物的。”

“老哥真神人也,太对了。”

“岌岌可危的处境推后了二十八年,直到一年前……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吧,我只照实的说。”

“当初你埋设了镇物之后可有什么非常现象没有?”

“什么,异常现象?好像没有啊。”

“如果我说得没错,你们家的门楼下的过道中间定会慢慢地向上拱起,酷似龙脊一般。”

“唉呀,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事有的。俺们当时也稀罕得不得了,还用镐头把它刨平了,可是半个月后过道中间就又拱了起来,又长成了驴脊的样子,再后来,俺们索性也不管它了,它也就一直那样子,俺也就一直没招动它。只怕有什么阴邪之处。”

“昔时这里阳气十足,如旭日勃勃,势不可遏,才会有龙脊之说。那咱现在就去看看你家的过道?”

从屋内出来,章今柱弯着腰急急地走在前面,粗看上去,倒更像一头前腿离地、行将就刃、躲矢撵影的老叫驴,后面跟着不急不躁的老圪蚪。走到过道处,早有章有贵在前面拉亮了那里的电灯。细细端详,不看则已,乍看之下,章今柱惊哼一声。驴脸变色,人胆尽破。

“变了,怎么全变了?以前这里一直像个“驴脊梁”。今天冷猛一看,怎么这“脊梁”全凹下去了呢?反成了中间低,两边高的“马鞍子”了。”

“这就又对了。因五十七年前,你的先人们急于要出人头地,将这平俗之地硬是以人工之法改成暴富暴贵之态势。岂知人与天争,岂可胜天?人工雕琢之力岂能与天然巧成之功相比。想来五十七年之后,自是骤起暴衰,无法收拾。那天罡北斗阵与地罗七煞极有源缘,互为因果。待你这天罡北斗阵的阳气释尽时,它立刻转而成为地罗七煞阵。这地罗七煞极其凶恶,每隔百日必有一煞犯冲,犯冲之人,也会随之舛命。周而复始,永不停休。你纵是名门旺族,也经不起如此地折腾。”

“天!?老兄快告诉我有什么破解之法,一定重重谢你。”章今柱真个服了这褴褛奇人,他一张嘴就推演到了五十七年前。而之前的算命人也只推算到二十八年前。

“这已不是钱的事,目前你的这个住所已是木拱气断。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里已不适合人居住了。有些事情是天理循环,凡事皆有定数,把厉害关系讲明,让你心里有个数。”

“这老宅子现在只我一人居住,儿孙们都已搬到新居去了,可邪门的是受难的总是他们,您能告诉我个寅虎卯兔吗?”

“这话说来源缘极深,就你刚才所言,想必你略通五行周易之说,若接常理推演,就算有灾有祸,理当这深居者首承其祸,可仔细推演后我想起‘文王六十四卦第三十六卦有一旁卦,正合此状。概因贵府在二十八年内曾出过凶煞之事,余脉沾染血腥之后,戾气上升清灵气不定,故尔只要至亲之人犯冲在即,即使远在天涯,也难逃此劫。”

“那你再看看当前有无险象呢?”

“你大女儿过世到现在多长时间?”腌臜人问。

“三个月零八天,啊!——又快一百天了,这可怎么办呢?是不是又要出事了?先生你快告诉我有什么办法?”

“这只是我臆断而已,并未见得对。根据你给儿女们起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生辰八字。虽说是想让他享尽人间富贵。可自古‘富贵险中求’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名字中虽带了“贵”字,而这贵字遗失了贵气之后,在生辰上与这地罗七煞相抵时,就成了‘归’字。老大‘明贵’实则‘命归’,老五‘贵秋’实与‘归丘’相合。大女儿‘贵芬’实乃‘归坟’之意,是故十分凶险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是谁?老哥快说,说错了也无防。”现在的章今柱真真服了眼前其貌不扬的“老圪蚪”,他比起前几天来过的算命人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那老圪蚪让章今柱把几个子女的名字和生辰年月核对一遍。又掐指仔细算了一袋烟的工夫。

“这个,说出来你别生气。正是四儿子贵林!——‘贵林’也寓含了‘归林’之意啊。还是午子之锥尖,辛卯遏枯之时,遇火则生,逢木则竭。尤不能与当地的地名谐音或相重,一旦重同,大难必至。如来得及要早作防备啊。尊驾与二儿三儿及其他人等暂无性命之忧。”

“老四呢?赶紧把他给我找来!”章今柱回顾左右。二儿三儿左右看看,面有难色。

老人面色一黑:“都这种地步了,你们还打马虎眼儿!先生不是外人,但讲无妨。”

“才刚我到他家去了,人没在家,估摸着又奔铁道去了。”三儿说。

归元村后的归岭段是一个小型的车站,车站沿线是他们家章贵林昼伏夜出的战场。一年前章贵林眼见扒火车皮的人像搂树叶一沓沓在他面前欻欻欻数钱。艳羡得眼里都长出手来。他迷上铁路线加入“铁道游击队”后,三个月家具成新,十个月后花六万买下新宅基地。正打算明春起建咧。

“啊!归岭?贵林!快,快把贵林找回来,现在就去。”章今柱二魂出壳,六魄离体。

“越快越好,一个月之内你家贵林不得离开自家宅院,我再以七星北斗之形,点起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续命灯。到时生辰布于咒符之上烧之。过了忌日,贵林就没事了。”

“那,敢问今晚?”二儿问风水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而为吧。”风水人眼里闪过一丝缈茫。

章今柱和二儿三儿两兄弟博思广想,觉得他的话力抵千钧。着二兄弟领着一干人到铁路上寻找。

偏逢今晚伙同章贵林的一撮人把一截车皮车闸打开,整车皮的木材被哄抢无几。保安惹不起他们,打了求警电话。派出所火速调来武装干警。作案人如鸟兽散。章贵林眼见势头不妙,跳车时误堕崖头。命绝在即。

恶耗袭来,章今柱大叫一声,气绝过去。

睁开眼的章今柱感觉胸间杵了块锋利石块,血阵噔噔地往外渗着,意志在渐渐地消灭。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世界有声音在不远处呼喊着他名字,死神像影子一样伴在他的身旁,狂热地掐捏着他的神经线。

可他还是绝而不僵的醒来。

醒过来后,二儿三儿呵上来婉声说:“没事了,爹,安心的休息吧,营子街的老中医刚才来过,用几根钢针,一根扎进您的眉心,一根扎进您的心窝里,那针芯子里冒出一股黑血,您的手指才动了起来,喘气也走得平稳。”

含怊忍辱的章今柱把腌臜人招呼到跟前。

不待他开口,风水人老虼蚪示意他无需再讲出口,他似在叙说一件陈年往事,又似信口开河:“这庄宅除阳岁不足外,似有怨魂厉鬼游荡其间。是为大不祥。那厉鬼附匿此院十载有余,之所以近期犯煞,也是劫数难逃。山人虽能解除阳宅之困,凭法力却斗不过那厉鬼。但凡世间之事,皆存相生相克之理。厉鬼虽凶,也凶不过一个理字。假以时日,自然冰释。我走之后,一定牢记恪守人道,再不可枉生孽事。”说完,如入无人之境,竟穿壁而去。

章今柱一家大惑于形。望壁而拜。

连蹇受挫,几番沉浮的章今柱把二儿章富贵叫到跟前,将家中的巨细繁琐之事一并交待给了他,也拒绝了儿子们要他搬出家去,重修自家风水的意念。岁月可以加速他的衰老,却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意志,老宅就是他的根,也是他最终的归宿。老圪蚪的话曾让他骄逃狂逸,可四儿“归林”后,他反而心里的空虚被夯实。这就是命。他也躲不过去的,做皇帝的都躲不过一死。何况他一介村夫老匹。就是躲闪到天边去,掌握阴司命府的老天也会追他到天边。老圪蚪和那个算命人说得都对,有些事人不能胜天。有些福地洞天的佳穴宝地,缘自上界浑然自成,天造地设的。岂人修工巧而为?此穴龙气已散,阳气已亏,若再行篡改,已非脱身之计。老圪蚪走之前的暗示,只有他明白。他隐隐感受到,这挂阴魂不散的鬼屋,似在等他有个忏悔和交待。才肯罢休。

每个人原本就只是一根蓑草,生老病死,如白驹过隙,倾覆无常。此时他再也没有了要活到九十九岁的的理想了,只想早点咽了这口气,跟随先宗列祖们,携着过世的老伴的手,到极乐的空间里偷闲遣乐,永不回眷人世一眼,只是希望老天能给他个痛快点的。

他还是住进了自己的老屋里,他喜欢这里的墙尘老土带给他的味道,甚至听惯了老鼠在顶幔的隔纸上的戏闹与玩耍之音。就算是画中的冤妇再来找他,他也不怕了。

墙画中的冤妭贾曼玲还是来了,她姽声荡笑着逼向章今柱,“大哥,我的好大哥,最近心情怎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我也不好过呀。二十多年来,我的骸骨只能被遗弃在暗无天日的堰窟里。不见有人上柱香,没人给我烧钱花,更没人为我修房盖瓦添土加衣。你只知道坐在太师椅上算计人,却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的苦,我的寂寞有谁来填补,冤屈有谁给我申,甚至死后连个名分都没有,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你这个恶鬼,有种你杀了我,为什么要我的家人受牵连。”

“老不死的,像你这种人死了太便宜了,我要你尝尽人世间的辛酸和悲苦后,再咽下最后一口气。”

“弟妹,我的亲弟妹,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原谅我,请你别再伤害我的家人了。”章今柱老泪横流。面对女鬼的挑衅,他害怕了。世上最大的恐惧是他预测不到的应接不暇的恐惧。章今柱最极致的骄傲莫过于他兴旺的家族,归元村最大一家子近四十口人的性命安康。而现在他们受到了威胁,因他而背运。这恐惧过后,还在剜心割肉。

“要我放手也可以,你把我的骸骨取出,重新安葬在你家祖坟里,让我和你弟弟合葬在一起,我投胎转世后,自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

“你这是要陷我于绝境,让全村人都知道我过去的丑事,让我闭眼前死在铁牢子里,我办不到。”章今柱腮牙咬得咯嘣嘣响。

“你这个小人,伪君子,窥帘指政的老畜生,到死都不想悔改,哪怕牺牲你家人的性命都无法让你归改正途吗?还口口声声说不要伤害你的家人。他们的一条条性命都没你的尊面要紧?谁害死了他们?是你,是善恶轮还的报应。”

“做善人和好人要讲求善缘和机缘,我根本就不信这世道有纯粹干净的好人。有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临了却落个骂名,等他披了这个骂名,却再没机会褒扬他做过的那些好事!故尔我说行才行。我章今柱做人做事,一向循规善道,经文纬武的事照进别人的眼里看,违心屠良的事装在自己的心里做,见不得天日的陈事假骈如再翻出给人看,跟剥了这身人皮没两样。跟你这个鬼魂还有什么区别?”章今柱一生没有跟人讲过掏心窝子的话。现在他讲了出来,因为现在这栋宅子里已没第二个人。对面的厉鬼是无需拐弯抹角的。她能分得清他的心肝五脏,通晓他的由来始末。在她面前,他终于会说真话了。

“啊——呸!,人鬼虽殊途,可人心比鬼心险恶!我这个冤死鬼只会找冤家仇人寻个公道。哪像你们这些庶人,阳奉阴违两面三刀, 居然为自己小小的面子就凭白无故地毁掉别人幸福。章云清一家六口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都拜你所赐;为了亲兄弟的利益,不惜杀害我贾曼玲的性命,毁尸灭迹,让人家想做个好鬼都不能。禽兽吃人那叫本性,像你这种人害人的手段,那就叫‘灭绝人性’。说你是畜牲你都不配,我恨不得将你的烂肉撕碎,连你的骨头吞下去。可我现在不会让你死,你这一生永远只把痛苦留给别人,那么,在你离开人世之前,再把给予别人的痛苦捡起来,一样一样地品尝吧。”

“你想怎样?难道你整我整得还不够惨吗?”

“我早说过了,那是你咎由自取,恶满来报!对你来说还不够糗。再说,你不是找法力高强的人来收我嘛?所以死掉的人,皆为你所害的。与你不同的是,我只看到了未来那么一点点的影子,只是看到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老头儿咽气时的悲哀。哈哈哈——”贾曼玲潸妲的脸开始狰狞地拉长,她的下巴一下子张开,长拉到脚面,露出了比猫齿还尖锐的牙床。脸上的鼻子和眼睛都被挤到脑袋的两侧。她的上下两排牙就是两片锯齿形的铡刀,立时有门扇那么大。明晃晃地高亘在章今柱的面前。那牙齿后面黑咕隆咚,寒气森森。吓得章今柱闭了眼睛,哆嗦着骇不成声:“给我个痛快,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给你重新下葬。”

一丝丝凉盈盈的风吹到脸上后,就没有了滋扰声。不,那好像院落里夜风卷动阶下的落叶,在沙沙作响。还有半死不活地树丫上的青黄不济的细枝条,被寂风摇落,斜撞到他的窗子,“嘭喳嘭哧”地响了又响。犹像鬼魂在挠踹。又拖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像高远的山影一般死静。章今柱开眼凝看时,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昏黄的灯光,只有墙壁上还在颤悠着的山羊胡的清影。这里静悄悄,连只耗子的响动声都听不到了。只有无节制地心跳在震撼着他的身体,每震撼一次,他的耳鼓就轰鸣一瞬。对面陈墙上的那幅关公老画轴,犹自像钟摆一样地左右晃悠着。

灯泡被拉灭,惨白的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倾注到窗隅的一把太师椅上,也倾洒到一张毫无血色的人脸上,那光景看去比死人更瘆得慌。只残剩惊惧得深不见底地凄荒。就像兽王死前的那种喟怜。

月光如梦。整个归元村的夜里,都是一场梦,唯独章今柱的梦是醒着的。

一个月后,当章今柱佝偻着躯干,靠拐杖熬在大街上蜗移时,倏倏然有种末梢年的感悟。其实这不是他的感悟,而是村人们的表情和态度在截然变幻:章今柱的时代彻底成为历史。以前见了他远远就喊“爷爷”的孩仔们,如今用诧异的神情瞟他,而无需在意他是谁了。那些孩子的大人们更可怪,以前见他比自己亲爹还热乎,如今见了他就像被缠上了牛虻急于走掉。言外之意,他章今柱已糟糕到随时一跌摔倒葬命呜乎。

孤独的老人好久没见孙子了,来到离他最近的二儿家,章今柱抱起五岁的小孙子,胳膊且僵且麻,不服老的男人拉着脸摇摇头,问二儿:“富贵啊,大孙子二孙子呢?”

恰此时,巷子里“嗵嗵嗵”有人紧跑的脚步,再听得“咚咚咚”的敲门。“哐当”的撞开门后,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来:“二哥,你快到工地走一遭吧,你家庚旺有麻烦了。”

章富贵“啊?”了一声,脑子像给炮轰过。即而从厨房里传出“啪”的一声脆响,是瓷碗摔在地上的声响,他女人刚端起要给公公的那只碗,脆生生地摔在地上。

那瓷碗碎地声把章富贵又震回清醒的泉眼儿里。立刻猛摇报信人的肩膀:“人呢?我家庚旺他咋了?”

那人左右看看,“诶,我不想说了,你去了就知道了——”

就看见章富贵似疯牛扬蹄拓尾般冲了出去,留下的是瘫倒在厨房门口,直直地睁着眼却不会开口说话的女人。接下来,只见上房的门帘哗哗抖动,一脸诡异之色,眼睛里狂泄轻佻之意的老头章今柱,轻踩着莲步,手打兰花指状,口中唱喏:锵锵锵锵锵,哐才哐!

章今柱飘忽到一脸惊诧色的稍信儿者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老者的嗓子里妖声嗲气,释出了女旦的腻歪戏腔来:

“此话当真?果然?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死了就好,死了就好啊!”

“……”

“……”

“外道已除,双关已过,则吾身之水自可通天唉。呵呵,吾去也。锵锵锵——”章今柱禅语、戏语成唪。

章今柱早已将拐杖抛掉,好象腿脚年轻了多岁。一路“锵锵”着奔离而去。院子里独自呆站着报信人,拿一脸不解和诧异之色,看着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和站出来忘了震摇鼓而迷离的小孙儿,三人在院子里呈三角形对峙,有些话在此时说出来,倒不如闷在肚子里;让迟早会明了的事实,告诉人们一切。

午后二点的太阳悄悄地钻进了乌色的云层里,真要来雨了?

章今柱疯了。变戏法一样地地疯了。

归元村超一号的纯爷们,疯掉之后,居然用一幅唱功很专的娘娘腔,似乎在向世人叙述一个虚缈的冷欺欺的故事。虽见他山羊胡散乱如蒿,银发盘放无序,却又烟行媚视,莲步生云,手打兰花指状,吐气如苾:

奴本闺中俏女伶,误嫁奸鲛陷章门。西贝曼乎王令去,痴女难泥负心人。海上无风三尺浪,朗朗晴天起沙尘。三年笃爱付流水,亵牙鹞爪夺香魂。淑贤绝绣兼丽色,杳途穷壤砾堰存。中山狼,猖狂志,霜剑风刀兰蕙焚。逝女涟涟悲新苦,瑶娘寂寂念旧亲。孤魂夜夜无啼处,野魄年年积冤深。春花复谢秋复月,盛暑祈寒被未温。四七华年如灯炧,丰容靓饰梦犹寻。他时兰碟玉泉路,舞草轻烟为新人……

章今柱的家人已舛驳纷纷,混乱难堪,那里有闲心管他疯与不疯。章今柱更不管家人忙与不忙,乱套不乱套,只管把别家大门上的红纸扯下来,把嘴唇沾成绛血色,像只蹦到河岸的虾米,弓腰猫步,双手打成兰花指状,也不知那里来的神力,他居然把拐杖丢掉。小落子剧调从跛陂着的嗓子里,召示着那似乎缈远的一个凄苦的故事:奴本闺中俏女伶,误嫁奸鲛陷章门,西贝曼乎王令去,痴女难泥负心人……

夜深了,章今柱还在街巷里“锵锵锵”地奔行着,活像城曦晖霞下得脑血栓的康复病人在晨跑。

入冬的寒气袭来,先是“沙沙沙”地下了一层米粒霜,紧接着是“刷刷刷”的牛毛细雨从铅乌色的天幕里飘将下来,不带丁点儿的雷鸣和闪电。大街上连夜游的东西都躲到树洞里和山洞里,躲到沉厚的黄土层下,再也不敢出来。

只有一团弯弩一样的黑影,在归元村的街道里蠕动着,没有人理会那生动的蠕动与逼真的表情。虐风吹来,万物萧疏。山形不见,星月归隐。疑瘴戾生的村落里偶伴着一两声狗叫外,静得瘆人。

就算有真的鬼魂来了,也要躲着那团黑影绕开去。看起来他似乎比野鬼更可怕。冰镇的雨水越浇越猛,像弯弓一样的黑影越走越欢。从黑影里暴出一阵使人头皮发乍的女人的戾笑声。笑完了再呕哑着的嗓子嘶吟道:“奴本闺中俏女伶……曲未断,声不终。

弓形的黑影且颠笑且狂歌,向村后的山坳里豕奔,颤巍巍的声音掠在萧瑟的房角,擦过路野旁的树梢,如枭似啼地袭向山岭深处。山岭似被听见,偶尔会打个冷战,冷战转换成更结实的雪粒和雪晶从半空倾倒下来。还夹生着劈头盖脸的雨弹刷击在身。

灰茫茫的雨阵里,一条黑影一个拌子摔倒下去,曲文笑声嘎然而止住。黑影颠狂着一跃而起。

睁着迷迷藏藏的夜空黑色的眼睛里:那弓形的痨腰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捋直了。继续向大山深处疾奔而去,直到被渐大渐密的雨幕吞噬。戾笑声惭惭消弱,代替它的是不知疲倦的雨水拍打大地的肆虐声……哗哗啦啦

一场不合时令的冬雨,但是只要它下来了,就是合乎时宜的。

这场持续了二个多小时的小雨转成中雨,中雨转大后不久,又飘零着些许的雪花下来。沾地即行化去……

早晨天亮起,太阳照样上岗值勤。似乎给荒凉的归元村延添了息息的生气,闲着的无事可干的人又可以迎着温和的阳光把心思涂抹在蜚短流长,球短毛长和路柳墙花的风闻影趣里。他们心中的归元村可不是灰凉色的。那色调也许不算美,可至少生趣。

涔水坑的的倒影中除了一棵晃眼的老阳,还有垣垛下一杳农人。奈何得了价真货实的日子,奈何不了巧嘴强舌。更奈何不了十来个汉子聚在一起,把归元村的惊天秘闻在第一时间里,醮泥带水地摊晒出来。供济着无聊的人消遣。

“嘿,听说了吧,章家兄弟今早把章老头的尸首儿架回来了。深夜下那么大的雨,还死在自家责任田地的土堰子下,身骨被塌下来的石头夯了个扁片片。脑袋都扁了,抬回来的路上我亲眼看见的,可惨了。”一个个头不高,唇边清描淡写的撇着两撮八字胡的年青人,带着劲道。

旁边一个高个子瓮声瓮气:“听说塌掉的堰窟窿里还露出一具白森森的骨头,还是个女的,真的吗?是不是白骨精出世把他给害死了?”

“不错,是女人骸骨。”八字胡把额前的头发捋向后边,眉头一扬:“可那白骨精,却不是什么妖气所生,而是我们村早被淡忘了的一个女人。”

“这——,也太玄了吧?她死于牛年还是马月都不清楚,听说——”大个子辩着。

“你听说个屁,听什么说了,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听说啥了,都说出来给大家伙听听,”一撇一捺的两撮小胡子变态地翘起来。

“我,我哪知道!听说——”高个子讷讷地。

“大个子你嘴短点,咱先听他把脑仁子掏出来行不?”另一边的一个年龄稍长的一脸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花白头发说话了,他也开始厌烦起大个子,没有他插嘴,那小胡子早把事情掰扯亮堂了。

小胡子的八字胡扬得老高:“那一架白骨的女主人,可不是普通人啊,二十多年前章老头的弟弟章天良,也不晓得他女人叫啥。她突然走失后,了无消息。这些大家该知道吧。当时都以为她跟野男人跑外地私奔了,这倒见怪不怪。其实呀,那堆白骨就是那个走失女人变的。说私奔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则遇害了!堰窟窿里的白骨准是那个女人的尸骨!”

“啊?你不说还真绕不通这理儿,这一说呀,还真是这么邪乎咧!”花白的头发接着说。“想当年章天良的女人远嫁过来时,模样可好看了。手也巧的很,刺绣针线活儿都是出了名的,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只可惜鲜艳艳的一个美人坯,愣是下嫁给一个败家的玩艺儿。章天良不务正业,家里放着宝贝不知道怜惜,偏偏在外面又搞了个大肚子女人。后来听说两口子吵架吵得凶,大肚子的女人只好到别处租房暂住,闹离婚都好一阵子。再后来,那个贾曼玲就不见了,说是跟着个外地收古钱的小白脸走了。当时婆家人是嘴急腿不急,村里人着实也都同情贾曼玲的,所以都没很在意这事,那曾想——”

“——什么,什么,她叫什么?”

“叫贾曼玲啊!”

“哎呀,哎哟喂!这更对上号了!我全都知道了。”八字胡醍醐灌脑拍着顶壳叫嚷。

“什么知道了‘什么’?”

“你们大家还记得章老头死之前唱的那段儿落子不?那可不是剧本里现成的词儿,而是贾曼玲的魂儿附体在章老头身上把自己身世唱出来的,要不然你就是拿刀子捅他,他也不会装女人的细声尖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白骨就是贾曼玲?”瓮声瓮气的问道。大个子因为刚刚小胡子的奚落而不太服气,小胡子又不是章家屋角的老鼠,章家的来龙去脉怎么会被他裱糊于庭柱之上?

“你呀,没听章老头成天整日地拿捏嗓子唱什么‘西贝曼乎王令去’,西贝为‘贾’,王令为‘玲’。这句不正隐含了贾曼玲的姓名吗?芝麻都落针眼里了!这里面呀,蹊跷的很哟!”

“哦,是了。这几十年来,我每次路过长着那棵柏树的石堰,石缝里钻出的风铃花像汲呷过大粪一样滋腻。我疑惑了长久,竟连我爹都叫不出它的名儿。我问村里有见地的老师,老师对着书中的图谱才叫出它的名字。我寻思这花并非凡品,想来是那女人死后所化,给后人一些暗示。照此说来,当是章天良害了她又藏尸灭迹,埋在——”花白头发说了半截子,急悔中以手捂住了自家嘴巴。

八字须兴奋成了倒八字:“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嘻嘻。”

“原来如此啊。”这撮人噱回味来。

“原来如此!”

最后八字须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听说的哟。”

周围的汉子们一阵惬意的侃笑,只有大个子一边用食指点着八字须的额勺,一边抽搐着想报复的表情。

轰笑完了,男人的头又拢成一圈子。这回的圈子更小了,交谈声也更低了。

“更离奇的是那贾曼玲娘家人也来了,——是贾小姐的冤魂给她母亲托了梦……”

“又该油煎火燎闹腾一番了。那老章家认栽屙软蛋了吗?”

“经了这番拉前扯后的咄咄怪事,那章家就算侜张为幻不惧王法,却最怕‘阴魂报仇杀人’。不但起回了贾小姐的骸骨,给了贾亲家三万块封口费,还承诺盛殓豪椁,大作法事。以周全大礼把贾曼玲小姐殡入祖坟。”

“这叫‘人做孽,不可活’啊!人在做,天在看。”

“报应,这就是报应!”

……

本篇完

文/寒春

——取材于长篇小说《完美风景》

二零一三年八月十一日稿于北京五里桥

e-mail:huai6wang@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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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鬼屋,缘何为鬼屋,小说将这里面的是是非非全都非常一目了然的呈现给我们,我想作者真正的用意在于,人不可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非常世俗的一篇,很有生活的味道。

文章评论共[4]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只要面对着阳光努力向上,日子就会变得单纯而美好at:2013年10月05日 中午2:57

千里不归人-回复谢谢月下的清辉。日子来临的时,也许我们在睡觉,也许,我们在挥霍,但日子过去时,我们不会因它的畸轻畸重而悔恨,那就算是好日子了!好日子装在每个人的心里,所以就算是风雨交加的暗夜里,一些人的心空也会光艳非凡。祝工作顺利! at:2013年10月06日 凌晨1:00

千里不归人-评论

最近写的亿篇似容幅太大了。某些人的阅读口味。这可以理解的。我感谢“烟雨红尘”提供这么一个发表短篇的机会给每一个爱好文字的人。所以我在写东西时,没有具体想它能成多少字,而是先把它写完。而后一遍遍地改。而且我自信能驾驭这些被我深爱着的文字。at:2013年10月06日 凌晨1:08

阿文名-评论

欣赏鬼篇佳作!再度期待!祝福问好!!at:2013年10月06日 下午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