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沧海桑田定于笔下之人,不是爱浮夸,就是叹浮生。
浮生看不透,浮夸不起来,却突然想长叹一声:沧海桑田。
九年,真是一个很短的字眼,却又是很长的时光。再长,也长不过晨光与暮色的交替,斗转星移的年岁。
我的九年,却谈不上桑田。
远山总是淡然,在浓雾下苍翠缥缈,突然升腾起一种感觉,久违了,我的山水。
小时候想长大,逃离不懂我的家,要翅膀自己闯,不让谁决定方向。再次听张韶涵充满力量的声线,终于听清楚当年用复读机咿咿呀呀没弄明白的唱词。
回首当年,恍然若梦。
英雄最怕想当年,一把辛酸泪,只为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小孩不怕。他们不会想当年,只会撑着脑袋,将横在窗前的铁栏望生出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殷红斑驳的花,看飞机划过的弧线拖拽出长而薄的轻纱,听梧桐树上的青蝉唱着蛰伏后生命的喧嚣。老师一根粉笔头,打碎了时光平静的湖面。
——你走神想什么呢?
——老师,我想长大。
声音很小,细如蚊呐。听不到哄堂大笑,看不见那些笑滚下地的身影,也没留意年轻漂亮的老师怒得涨红的脸。
就长大了。
坐过不知几趟往返学校的车,吃完不知多少碗的香菇铺盖面,懵懵懂懂地看那些肥皂剧冒着泡沫,写雪花纷飞的试卷,挑了一个又一个大头贴的框景,做了不同角度抛物运动的篮球,还没弄明白多年燕子斜阳归处,回忆就降临了。
像诅咒一般。
猛然间醒悟,不知不觉的回忆,再回首,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九年前,爸爸35岁,俊朗挺拔,却已生白发。他如今染了发,却遮不住那种惊愕,不是少年白头,是日子,调皮地将面粉糊在他身上。
那时候俯在他宽阔的肩上,就是这样调皮地想,什么是变老啊,真是太淘气了。
那年儿童节我和弟弟的照片没有被寄出去。爸爸用一个绣着青花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将刚洗好的照片装了进去,他说,我们带去给妈妈。
更令人振奋的是,我有了两套新衣服,红的像桃花,绿的像碧莲。那年做了第一次合唱指挥,穿着那套绿的新衣,《小小英雄》在舞台上空飞扬,稚嫩的充满爆发力的声音,缭绕了一个夏季,余音不消,还缠绵于耳侧。
那年,我跟爸爸去了他和妈妈的小家,小小的一间屋子,却盛着一个家。
霓虹灯闪烁,黒寂的夜里,熏热的风吹不来长江的潮气,只听着无尽的汽笛声,和着不知哪间屋子狂欢的派对声,替代了疲乏不堪的妈妈的摇篮曲。
妈,好热哦,睡不着,好吵哦。
我用川话抱怨,和这个大都市格格不入。
久久没有听到回音,静下去的夜里,妈妈的呼吸声绵长安宁。她说,工作累人。
我想出去,想长大。就不会被锁在屋子里,就不会怕坏人上门,就不用因为看电视挨骂。
隔壁叔叔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面有一个江湖,“鬼见愁”和“雪花女神龙”的恩怨,似懂非懂地哼着“孤灯提单刀,漂泊我自傲……”快意情仇,仗剑天涯,成就了数年的武侠梦。
也是那一年,第一次到姑姑家。这个在机场附近的小乡村,在改革的风暴下见证了人类的“鬼斧神工”,以至于九年后的我,在阳光透过薄雾印在柳树梢时,恍惚不只一瞬。山丘不见了,碧水被填埋,还好有轻轻的柳树枝款款摇摆,接着满地的细碎晨光。我还记得,那个盛夏,柳树下的风是柔和的,仿佛,一伸手还能触摸到的温婉。我从树旁经过,屁颠屁颠跟在表哥身后钓青蛙,抓田螺。
那是第一次看到青蛙的腿成了成色极佳的菜,只是怎么安慰自己,都没有勇气吃上一口。没忍住恶心,跑到柳树边的小土坎上吐得昏天暗地。
姑姑担忧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我冲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表哥大吼,吃青蛙是犯法的,我们要保护青蛙,保护大自然。
依旧记得表哥鄙夷的嘲笑,现在想来,容颜模糊,那笑却还在。
不管是否天真,多少事都是无能为力的。是表哥来接的我,一路上问了我的学习和打算。才真的想起,如今已经大二了,九岁的时光,已在九年前终结。
而接下来还有几个九年,转眼就逝。
早上见了嫂子第一面,她不顾面子地对着哥哥一阵臭骂。率真坦诚,毫不扭捏。哥哥在她边上嬉皮笑脸赔不是,见她依旧怒冲冲的,转过身对我耸耸肩,讪笑两声。嫂子横了他两眼,娇嗔道:“你还笑,笑什么呢,还有脸笑了!”在轻轨站门口,哥哥突然从身后抱住嫂子:“老婆大人,我错了,我没笑,真的。”
幸福的样子,看一眼就让人幸福。不自觉地欣慰,在看不见的地方,人们相遇了,相聚了,相守了,或是走失了。故事或标新立异或情节雷同,串起来的一段段的就成了人生。站在身后的我不禁想,我真的还在九年黄粱一梦中迷失,好笑的是梦醒了,还迷迷糊糊愣怔地看着这个世界,喧嚣似潮水来了又褪去,化作了一块被腐蚀的礁石。
九年,姑姑皮肤黯淡了很多,皱纹更深了。我笑她怎么逼婚逼得那么紧,害得兄嫂们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
她幸福地笑了笑,媳妇是个好媳妇呐,你哥哥不着急我急,我还急着抱孙子呢。轻快的语气一转,略带幽幽地一叹,女人呀,这过了五十就不一样了,老了就不灵活了,孙子都抱不了了。
我问,姑姑,怎么就老了呢,您今年才几岁呀?
47了诶。
那爸爸……不就是44了?我只管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九年来他浓密的黑发也让我疏忽了,他早已满头白发。14岁的他就开始接手爷爷病重撂下的担子,15岁背井离乡漂泊四方。他只是沉默,沉默地看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沉默地听家人抱怨生活,沉默地看皮肤变黝黑肩膀变结实,沉默地看着镜子里黝黑发亮的头发里生出几根突兀的白,沉默地让理发师将头发染得抹黑清幽。就像我一样,沉默地触摸九年的流逝。
不一样的是,一个一个的九年,都像打了润滑剂似的,俏皮地朝他挥手做鬼脸。
人有几个九年,然而再多的九年,都抵不过沧海桑田。姑姑和我话了很多家常,讲了几个她列为宿敌的故人,她说,她再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话,现在他们也死的死病的病,世事无常。
我说,他们也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说,欺善怕恶的事做多了,天也看不下去了。
人在做天在看呢。
我叹道,时间可过得真快,居然都九年了,还好你们房子还是没什么大变化,要不是今晚还真睡不着。
她豁达地一笑,在哪里不是睡,难不成还认生,每一天睡的床都是不同的,就像你脚下的路,没有重复的脚印,你不管向前还是向后,都逃不脱一个变化。
生死是累积的变化,没有谁能逃得掉。只是现在想起那些曾让我痛苦的事,已没有什么感觉了,何况想多了累人,还不如种地。种点不撒农药的蔬菜。你不知道啊,这个蔬菜呀就像美人一样,看着光洁漂亮的很少是自然无害的,准是打了药的,那长得漂亮的女人,不就是难得端庄吗?
我只得讪笑。姑姑的话还真是惊天动地,煞了多少风景,寒了多少爱美之人的心。
我的思绪从九年前的九年里被拉了回来,是姑姑爽朗的大笑,每一个皱纹都伸展着快乐的弧度。我想,姑姑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我似乎透过那张满布沧桑的脸看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桀骜地对爷爷说不,扬了扬秀气的眉,潇洒地背起行李离开沈家。她说,幸福和婚姻,都要听从自己的心,父母硬塞的,我才不要。
而现在,她有菜园,有一个持家有道的丈夫,和一对孝顺的儿子和媳妇,有大把娴静的时光供其消遣,而未来,还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孙子来颐养天年。她说,过日子,就该这样,过了就过了。
过了就过了,我的九年。我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神情淡淡,语气平缓,却如醍醐灌顶,震散我身边浓密的雾霭。
想得再清楚,九年还是那九年;遗忘了些什么,九年还是九年,也不会少半分。过了就是过了。
但如果在下一个九年,还在苦思冥想上一个九年,那就是罪过了。上一个九年不管像不像梦都不能后悔,而下一个九年也许你就没机会后悔了。
九年,不多。九年,不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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