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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子(中篇小说)暮雪夕阳

发表于-2013年10月08日 晚上9:39评论-6条

中篇小说

根子

姬秀春

我和根子同岁,在同年同月的同一个日子,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村庄里。我们家和根子他们家是邻居,我们从小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是最好最好的伙伴儿。

我的爹妈和根子的爹妈,都是没有文化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爹和根子他爹,一辈子最远只是每年去一次离家五十里地的县城,每次还都要和别人结伴儿一起去。要不是那年他们又去了县城,要不是根子他爹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包裹,根子他爹也许就不会杀人。至于我妈和根子他妈,就连离家只有八里地的公社所在地的集镇上都很少去。

具体说根子到底叫“根子”还是叫“跟子”小时候没有个准确的说法,反正那时我们都不会写字,我们就叫他“根子”或“跟子”。

根子有六个姐姐,根子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而且是他父母最小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给他起名叫“根子”,平常家里人都叫他“根儿”。

我们那地方的孩子读书都晚,九岁那年,我们才一起到村庄外面的小学校里去读书,负责我们入学的老师是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头顶就如同一块荒地一样,只长着稀疏的杂草的姓高的老头儿,不过看上去他一点儿也不高大,倒是有些瘦小。

“你叫什么名字啊?”高老师坐在桌子后面,向前探着身子,厚厚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眼角带着眼屎的两只眼睛,从眼镜的边框上边看着根子,拉着长声说。

“我叫根子。”根子回答。

“根子是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啊?”高老师仍然拉着长声说。

“我没有大名,我就叫根子。”根子说。

“我是问你姓什么,也就是说,你叫什么根子啊?难道你没有姓吗?”高老师的声音拉得更长了。

“啊,知道了。老师,我姓柴,我们庄里好多人都姓柴,那我就叫柴根子吧,对,我叫柴根子,柴根子。”根子有些兴奋地说。

“这就对了,你叫柴根子。记住只管自己,不要管别人,尤其是不要管别人姓什么,知道自己姓柴,叫柴根子就可以了,不要那么啰嗦,以后不要那么啰嗦。记住了吗?”高老师拉长的声音听起来像唱歌。

“记住了——老师——”根子拉着长声,大声地回答高老师。

“且慢,还有。柴根子的‘根’是哪个‘根’呢?”这回高老师不再拉长声。

“就——是——柴——根——子——的——根——啊——老师——”根子的声音拉得更长。

“柴根子,说话不许拉长声。”高老师严厉地说,“我是问你‘根’是树根子的‘根’还是脚后跟的‘跟’啊?”高老师的声音又有些长了。

“不是,不是,都不是。不是树根子的‘根’,也不是脚后跟的‘跟’,就是柴根子的根。”根子着急地说。

高老师看着着急的根子,楞了一下,想想,然后对根子说:“柴根子,不要着急。你还小,听我给你解释一下汉字‘根’和‘跟’。记住,树根子的‘根’,是指植物的六大器官之一,是植物学名词,根是植物的营养器官,通常位于地表下面,负责吸收土壤里面的水分及溶解其中的离子,并且具有支持、贮存合成有机物质的作用。而脚后跟的‘跟’,既是名词,又是动词,既是连词,又是介词,解释有很多。名词通常指脚后跟和鞋后跟等等;动词通常指跟着和跟随等等。至于连词和介词太复杂,我就不多解释了,以后你自然就会学到。柴根子,你选哪个‘根’呢?是树根子的‘根’还是脚后跟的‘跟’啊?”

“老师,我不选树根子的‘根’,也不选脚后跟的‘跟’,我叫柴根子,不是柴树根子,也不是柴脚后跟子,我就选柴根子的根。”根子干脆地回答高老师。

“没有其他字可选,只能树根子的‘根’和脚后跟的‘跟’二选一。柴根子,你选吧。”高老师的话不容抗拒。

根子很无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就树根子的‘根’吧。老师,我叫柴根子,我不是柴树根子,更不是柴脚后跟子。”根子像是对高老师说,更像是对小学生们说。

“好,你叫柴根子,根是树根子的根,但你不是柴树根子,更不是柴脚后跟子。”高老师说着,左手向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右手拿起蘸水钢笔,低下头在本子上工整地写下柴根子的名字。这时高老师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才真地发挥作用,“记住,柴根子,‘根’是树根子的‘根’,不是脚后跟的‘跟’。记住了吗,柴根子?”

“记住了,我叫柴根子,‘根’是树根子的‘根’,不是脚后跟的‘跟’。老师,你真的很罗嗦啊。”柴根子大声冲着高老师说。

高老师像先前那样,从眼镜的边框上边看了根子好久……

“你叫什么名字啊?”高老师问我。

“我叫赵丽红,姓赵的赵、壮丽的丽、红旗的红。”我回答高老师。

老师笑了,边笑边摇头,说:“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姑娘,不男不女啊。”

我对高老师说:“就是。我姥姥说了,我只能叫成个小姑娘,要不养不活。”

高老师笑出了声。

小学生们大笑,齐声说“赵丽红,赵是姓赵的赵、丽是壮丽的丽、红是红旗的红。柴根子,根是树根子的根,不是脚后跟的跟。”

……

我们的村庄小。我们的小学校也小。

我们的村庄叫弯子。我们的小学校就叫了个弯子小学。

我和根子到弯子小学去读书那年,我们一年级班一共有十六个新入学的小学生。校长王英说我们一年级班羊太少,不值得单独放养,于是,我们就和只有二十八个学生的三年级班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校长王英又说我们一年级班都是小屁孩儿,有的还没断奶,还是一株株、一颗颗小苗儿,都是毛主[xi]的花朵儿,是将来的接班人,需要足够的阳光照射,于是,我们便被安排在南边靠窗户的一排桌凳上上课。其实阳光并不能直接照射我们,原因是木头做成的两个不大的窗户上糊着劣质的白纸,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教室里的课桌凳一共分成三排,中间一排和北面的一排是三年级班的学生们。

我们的校舍是一排低矮破旧的草房,教室虽是两间一明的开间儿,里面却很黑暗,糊着劣质的白纸的窗户只能透进少量微弱的光。教室的最前面是用土坯垒成后又在表面抹了石灰面儿的讲台,讲台后面的整面山墙上,是由石灰抹成后又用墨汁刷成黑色的,有些凸凹不平的黑板。

戴着厚厚眼镜的高老师既教我们一年级班读书,也教三年级班读书,用现在的话说,是两个班级的班主任。

高老师给我们排位,我和根子一位,我们两个个子都很矮小,我们就坐在一年级班那排的最前一位。位子排好后,高老师给我们发了翻开书页就飘散出浓浓墨香的新课本。我们一篇一篇地翻着,闻了又闻,墨香味通过鼻孔直沁肺腑……

高老师站在讲台后面,讲台很高,本来就有些身材瘦小的高老师就显得更加瘦小。高老师双手扶着讲台,习惯性地用眼角带着眼屎的两只眼睛,从眼镜的边框上边看着我们,好久、好久,直到教室里乱哄哄的我们,彻底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高老师说:“同学们,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准确地说,我是你们这一年的老师,一年后,你们就会升一年级,到那时你们就会有新的老师。当然,如果有哪一个不好好学习,不遵守纪律和规定,期末考试不及格,年终鉴定不过关,那我就会让他(她)蹲级,那样,我下年就还是他的老师。同学们,你们有哪一个愿意下一年我还做你们的老师啊?”高老师说完,脸上带着笑,好像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

我们大声回答:“不愿意——老师——我们不愿意——”

高老师说:“好,那我们开始上课。”

高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的中间画了一条竖线,后退两步看看,又走上前用我们家我妈在烧火做饭前刷锅时才用的炊帚疙瘩,用力把哪条竖线擦去,往南面挪了一些地方,拿粉笔重新画了一条竖线,我记得,那条竖线画得很直。高老师翘起脚,在南半部分的黑板上边写上“一年级黑板”,在北半部分的黑板上边写上“三年级黑板”,又后退两步看看,点点头,转过身来,满意地笑啦。

高老师说:“三年级的同学现在把语文课本翻到第一课,先自己预习第一课《永远跟着中国共[chan*]党》,现在开始预习。一年级的同学,现在也把语文课本翻到第一课,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课文的标题是《毛主[xi]万岁》,课文内容也是毛主[xi]万岁。现在同学们跟我念,毛主[xi]万岁!”

我们大声学高老师念:“毛主[xi]万岁!”

“毛——”

“毛——”

“主——”

“主——”

“席——”

“席——”

“万岁!”

“万岁!”

“毛主[xi]——”

“毛主[xi]——”

“万岁!”

“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

“好,同学们现在看我怎样写。”高老师边说边在黑板上拿粉笔书写,说:“注意看笔画,看我怎样下笔,先写哪笔,后落哪笔。注意看,看好。”

说着,“毛主[xi]万岁!”五个大字连同感叹号一起,被高老师工工整整地书写在黑板上。

写完,高老师说:“现在一年级同学会写的写,不会写的念,以念为主,但不要出声,要默念,不要影响三年级同学上课。一年级同学,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我们大声地拉着长声回答。

“好,现在三年级同学开始上课。”高老师对我们说“好”,然后转向三年级同学说“三年级同学开始上课”。

高老师走到讲台前面,来到三年级班的两排同学中间,来回走动着说:“三年级同学注意看课本,听我给同学们朗读课文。”

高老师大声朗读:

第一课

永远跟着中国共[chan*]党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轻的中国共[chan*]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

高老师朗读完课文,合上课本,对三年级的同学说:“好,现在同学们朗读一遍。我来起头,第一课,预备——开始。”

三年级的同学们一起朗读: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轻的中国共[chan*]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

我看到根子也在随着三年级的同学们一起朗读,根子没有三年级课本,根子应该算是背诵吧……

我和根子到弯子小学读书的第二天,贫管会(贫下中农管校委员会)到学校里来了,说是来传达毛主[xi]的“最高指示”。

贫管会主任是我们的村庄里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其实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满头白发有着红黑脸膛的老农民。和他一同来我们小学校的一共有十来个人,说是贫管会的委员们,这些人我们大都不认识。

天阴的很沉,有阵阵冷风吹过来。我们湾子小学的学生们按班级排队,站在小学校坑洼不平的操场上。

贫管会主任站在我们学生排成的队列前面,解开胸前的两个扣子,粗糙的右手伸进油渍麻花的衣襟里面,在里面摸索着,摸索着,贫管会主任皱了皱眉头,终于,一张不知道在怀里揣了多久,已经皱皱巴巴的折叠着的红纸拿在贫管会主任的手里。贫管会主任满脸毕恭毕敬的表情,颤抖着双手,舒展着折叠在一起的红纸,展开后的红纸虽有些皱、有些破损,但却是方方正正的。贫管会主任把方方正正的红纸举在眼前看了又看,随后把红纸上下掉了一个方向,念:“最高指示——”念着,贫管会主任干咳几声,继续念到:“最高指示——”

这时,“哄”地一声,高年级的同学忍不住笑了,我们也跟着一起都都笑了。那些贫管会委员们没忍住,也小声地笑了。有人小声说:“他不识字,他根本就不认识字。”

贫管会主任尴尬地笑笑,随即沉下脸来,说:“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王英校长呢,王校长过来,来,还是你来念。”

年纪四十上下,梳着一头短发,看上去干净利落的女校长王英走过来,接过贫管会主任手里的红纸,准备念毛主[xi]的最高指示。

这时,只听贫管会主任大着嗓门子说:“等等,且慢。现在先听我背念(诵)一下毛主[xi]的五七指示吧,这个我会背。虽然毛主[xi]的这条五七指示,在以前已经传达过了,但是,我觉得今天我有必要再给大家背读(诵)一下,大家注意听了。”

贫管会主任说完,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我们学生和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师和同他一起来的人们。片刻,贫管会主任说:“伟大的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说,毛主[xi]语录……”

全场的人们哄堂大笑……

贫管会主任跺着脚说:“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不要笑了,我还没背完呢。现在大家静静,我接茬背。”贫管会主任干咳几声,算是清理嗓子,继续说:

“毛主[xi]语录说,学籍(制)要缩短,教育得(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领(治)我们学校的情况(现象),再也不要(能)继续下去了。”

同学们们大笑,老师和贫管会委员们强忍着。

“好了,静静。现在让王校长传达毛主[xi]的最高指示。”贫管会主任大声说。

校长王英念:

“最高指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必须有工人群众参加,配合解放军战士,同学校的学生、教员、工人中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实行革命三结合。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则应由工人阶级的最可靠的同盟者——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校长王英刚刚念完毛主[xi]的最高指示,就听贫管会主任说:“大家都注意了,现在我要检查一下小学生们的学习情况,特别是夜个(昨天)刚刚入学的小学生,你们夜个(昨天)都学了什么,那个给我说一下。”贫管会主任说完,眼睛就一直看着我们一年级班的十六个小学生们。

“我说。”说话的是站在我们一年级班这一排第一个的根子。

“好,我认得你,你不是我们弯子庄柴火棍家的根子吗。”

贫管会主任说完,操场上的人们又“哄”地一声笑了。

还没等贫管会主任说话,根子就涨红着脸说:“笑啥,有啥可笑的,我爹就叫柴火棍。你们还笑。”

等到同学们静下来,贫管会主任说:“好,根子,你来说。”

根子说:“我们昨天语文学了第一课毛主[xi]万岁,算术学了第一课阿拉伯数字1到10。”

贫管会主任说:“你能背吗?”

根子说:“能。”

贫管会主任说:“好,你现在背给我们听。”

根子说:“语文,第一课,标题毛主[xi]万岁,课文毛主[xi]万岁。算术,第一课,阿拉伯数字,1、2、3、4、5、6、7、8、9、10。”

贫管会主任说“好,好,背得好!根子,不,柴根子,不愧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但是比你爹要强!你还会背旁的(别的、其他的)什么吗?”

根子说:“会,我还会背三年级语文第一课,永远跟着中国共[chan*]党。”

贫管会主任有些吃惊、有些疑惑,眼睛使劲盯着根子,说:“真的,你没吹牛逼。”

根子坚定地说:“真的,我会背,我没吹牛。”

贫管会主任说:“好,我信你,你背。”

根子背:

第一课

永远跟着中国共[chan*]党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轻的中国共[chan*]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轻的中国共[chan*]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根子背完,贫管会的人们都很吃惊,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很吃惊。大家都睁大了眼睛……

根子跳级了,还被贫管会主任竖为典型。

那天在弯子小学的操场上,当根子当众一字不差地背完三年级语文第一课,《永远跟着中国共[chan*]党》时,贫管会主任如同颁发圣旨,当众决定,根子由一年级跳入三年级,并当上了三年级的排长(我们弯子小学那时的年级排长,就是现在的年级班长)。 

几天后,我们弯子小学来了红卫兵,说是叫“红卫兵都山战斗队”。

我们那地方山高皇帝远,只要一有机会,人人都想当“土皇帝”。外面都开始闹腾我们才开始闹腾,外面不再闹腾,我们照样闹腾。

听说那些红卫兵是从公社所在地的集镇上的中学里来的,领头的“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身材很高大。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毛主[xi]语录本,他们的头上都带着绿军帽,身上都穿着肥肥大大的绿军装,左胳膊上都戴着红布上写着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腰上都紧紧地扎着一条皮带。不过我看清楚,他们当中有的人扎在腰上的皮带,是用我们村庄里抽水浇地时,用来连接柴油机和抽水机的那种传送皮带割成条子后做的,就连皮带扣也是用粗铁丝做成的。这些红卫兵,我们多数都不认识。

从公社的中学里来的红卫兵,说是大多都参加过红卫兵大串联,是毛主[xi]让他们回来,他们才回来组织了“红卫兵都山战斗队”。现在来帮助我们弯子小学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斗批改,并组织学生学习。一大早,小学校院里院外的墙上都被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几乎全都在揭露高老师和校长王英的罪行。像什么“臭老九”、“牛鬼蛇神”、“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等等。更可笑的是有一张大字报揭露校长王英在几年前,由于一个学生没完成作业,下午放学时校长王英留学生在小学校里做作业,说校长王英是想饿死学生。

领头的“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说:

“现在我来宣布第一个决定,一个‘红卫兵战斗队’的决定。那就是,经‘红卫兵战斗队’研究决定,当然了,这件事‘红卫兵战斗队’还没有专门开会研究,不过,我先宣布,今天回去再开会再研究也不晚吗。现在,我先宣布,撤销王英弯子小学校长职务,留校察用,以观后效。”

人群有些骚动,随着红卫兵们高喊:“安静,安静。”人群又静下来。我看到校长王英打了一个冷颤,好看的脸上一阵抽搐,随后镇定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眼睛里含着泪水,目光里满是无辜、无奈。

“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说:“我知道,你现在感到委屈,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要撤你的职。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原因是你在小学生开学的时候犯了错误,而且很严重,往大了说,你是对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的大救星毛主[xi]不敬,是大不敬。”“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说到毛主[xi]时,把拿在手里的毛主[xi]语录本举了又举,“你说‘羊太少,不值得单独放养’,你还说‘一年级班都是小屁孩儿,有的还没断奶,还是一株株、一颗颗小苗苗儿,都是毛主[xi]的花朵儿,是将来的接班人’。你既然知道孩子们是毛主[xi]的‘小苗苗’、是毛主[xi]的‘花朵儿’、是‘将来的接班人’,你为什么还说孩子们是‘小屁孩儿’、是‘羊’,你说,你这是什么性质?现在撤你的职,你冤吗?你委屈吗?”

校长王英连声说:“不冤、不冤;不委屈、不委屈。”

我感觉,校长王英那样老实,是怕挨批斗,怕挨打。我以前就看到过一群带着红袖箍的红卫兵,把我们村庄里的老支书打得满嘴流血。

这时,弯子小学的操场上变得鸦雀无声起来,只听到“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一个人在说话。他说:

“那好,你的事先放下。现在我来宣布今天的第二个决定,由于高秃子(高老师)大搞封建迷信,把植物美化成人,说什么树根子的‘根’,是指植物的六大器官之一,是植物学名词,根是植物的营养器官,通常位于地表下面,负责吸收土壤里面的水分及溶解其中的离子,并且具有支持、贮存合成有机物质的作用。高秃子(高老师)的行为,是严重毒害革命后代、革命小将的行为。现在,我代表“红卫兵都山战斗队”宣布,停止高秃子(高老师)的一、三年级老师职务,留校察用,以观后效。”“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看了看全场的人们,接着问高老师:“高秃子,你说,既然是植物、是树木,不过就是死木头吗,哪来的什么六大器官呢?你这不是在放屁吗?我说的对吗,高秃子?”

高老师的脸上说不上什么表情,高老师连声说:“放屁、放屁,全是放屁。”

又过了几天,新校长来了。新校长叫徐长安,新校长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同样穿着有些肥大的绿军装、左胳膊上也戴着红布上写着黄字的红卫兵袖章,听说他是高老师和校长王英从前的学生,是个在弯子小学读完小学后,在公社的中学里读完初中、高中还没读完,就参加了红卫兵造反派的高中生。我们看到他就想笑,因为他的左耳朵比右耳朵要大好多,而且他的左耳朵锤子下面长着一个不小的包,看上去活像是一个挂在耳朵上的铃铛。

新校长知道我们想笑什么,就训斥我们说:“有什么好笑的,我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就是这样。没见过什么吗?这不正好说明我是一个‘左派’吗,告诉你们,我在娘的肚子里就是极左的。”我们终于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新校长要我们叫他徐校长,我们就都叫新校长徐校长。

徐校长喜欢唱歌,他到弯子小学来的那天,就是唱着歌走进小学校的。徐校长边走边唱: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远方

献给我想念的亲人 亲人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送句话儿到边疆

告诉我久别的亲人 亲人

幸福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祝君幸福保平安

时刻真诚盼着和亲人喜相逢

祝君幸福保平安

时刻真诚盼着和亲人喜相逢

徐校长来到弯子小学以后的第一件事,就说要传达什么通知,他说是中共中央《关于小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在传达的时候,徐校长尤其重点突出了“通知”第三条:“小学生可以组织红小兵。五、六年级和一九六六年毕业的学生,结合文化大革命,学习毛主[xi]语录,学习老三篇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文化革命十六条,学唱革命歌曲。”

接下来,徐校长在弯子小学宣布取消原来的“少先队”,建立“红小兵”。由于弯子小学规模小、人数较少,不能像其他大的学校一样,按照排(班级)组建红小兵连,只好整个学校组建成一个红小兵连,第一批每个排(年级班)选出十个根正苗红的学生为一个排,参加整个小学校的红小兵连,由已经被贫管会树为典型的根子当红小兵连连长。

徐校长告诉我们,我们红小兵的口号是:“毛主[xi]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xi]的红小兵。”

根子很兴奋。

我们弯子小学的同学们都很兴奋。

原因是我们从此就不怎么学习课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背诵毛主[xi]语录和学唱革命歌曲。

弯子小学操场南边的白杨树林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每天都在小学校操场南边的树林里背语录、唱歌曲,就连白杨树上的鸟儿好像都在和我们一起唱歌。我们尤其喜欢唱《敬祝毛主[xi]万寿无疆》,那歌词是:

敬爱的毛主[xi],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xi],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而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哎,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快到端午节的时候,“红卫兵都山战斗队”又到弯子小学来了。弯子小学操场南边的白杨树林成了批斗会的会场,树林里的批斗会就是根子的噩梦开始的地方。

小学校的操场上,传来集合站队的哨子声。

徐校长高举带着红卫兵袖章、紧握拳头的左臂,右臂平伸、右手伸展着掌心向下,背对着我们高喊:“红小兵战友们、同学们,大家向我看齐。以每年级排为横队,我的左手为队头、右手为队尾,集合。”

大家一阵混乱,我们根本没理解徐校长的意图。

徐校长上下震动着握紧拳头的左臂,继续高喊:“左、左、左。队头、队头、队头。”混乱的人群“哄”地一声笑了。

那些“红卫兵都山战斗队”的红卫兵们上前帮忙,他们高喊着:“笨蛋,一群笨蛋。”

队列总算是站好了。

徐校长高喊:“立正,向左看齐,向左转,目标,小树林批斗会场,左转弯,齐步走……”

树林是一片高大的白杨树,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枝条在风中摇动着,从树枝的缝隙透过来惨淡的阳光。我们刚刚在树林里坐下,高老师和校长王英便分别被三个红卫兵扭着双臂揪脖子按脑袋地压上来。等到高老师和校长王英刚刚在众人面前低头站定,就见两个身材高大的红卫兵,分别抬腿,各自一脚踹在高老师和校长王英的腿弯上,高老师和校长王英瞬间便跪在地上。我和根子被吓傻了,同学们都被吓傻了。“红卫兵都山战斗队”的红卫兵们齐声高喊口号:

“打倒臭老九——”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身材高大的“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高喊:“红小兵连长——红小兵连长——在哪?”

根子没答应,根子好像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柴根子,出列,到前面来。”徐校长高声叫根子。

根子终于醒过神来,站起来,小跑着来到“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跟前。

“红卫兵都山战斗队”拿出一把剪子,递给根子,说:“去,把那女牛鬼蛇神的头发给我剪了,越光越好。”

根子吓哭了,拿着剪子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红卫兵都山战斗队”队长高叫:“哭什么,毛主[xi]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红小兵连长,你是胆小鬼吗?”说着,抬腿照着根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根子蹬蹬蹬地向前跑了几步,差点趴在地上。根子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两个红卫兵过来,抓住根子,提起来走到校长王英跟前,把根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高喊:“剪头发,剪光,剪光。快,接受毛主[xi]的考验,把她的头发剪光。”

根子大哭起来。

校长王英小声对根子说:“来吧,孩子,剪吧。你不剪,她们不会放过你的。来吧,老师不怪你。”

根子边哭边举起剪子……

我不知道根子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自从剪光了校长王英的头发以后,根子就始终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怕是连领头的红卫兵对他的表扬,他都没有听见。

放学的路上,根子对我说:“我真的很害怕。我很累。”

那个夜里,校长王英上吊了,吊死在自己的家里。

后来,根子被他爹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打到半死。

根子害怕极了,我和根子一样害怕。

不平凡的岁月中日子一天天过去,端午节来了。一天的假期虽短,但却是我和根子最快乐的日子。

端午节的一大早,我还躺在土炕上的破被窝里,根子来叫我去村庄外边的小河边去拔艾蒿(我们这地方有端午节在门口放艾蒿的习俗,说是为了辟邪),我们走到村庄外边的小河边时,看到村庄里几个在五年级班里读书的比我们大的学生,他们在商量去公社所在地的集镇上去要饭,就是去集镇上挨门儿去要粽子,好留着自己吃下顿儿。我们这地方穷,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端午节大部分人家包的粽子只够吃一顿。他们走了,我和根子没有去,白天我们去村庄后面的山上捉小鸟,掏鸟蛋。这一天我和根子虽然没抓住小鸟,却淘来了几十个鸟蛋,各种鸟蛋都有。我们回家后,仿照大人腌制咸鸡蛋的方法,把鸟蛋用盐加水腌制在家里的小坛子里,准备腌咸了后煮熟了吃,这一天我和根子都非常高兴,我看出根子尤其快乐,根子好像忘记了噩梦一样的过去。

五年级班的学生们晚上在太阳落山后才回来,他们并没要到粽子,听说这一天他们只是在公社所在地的集镇上转悠,到哪家的门口儿都不敢进门儿。

学生去要饭,这件事震动了学校,惊动了贫管会。

端午节的天临近中午,贫管会全体成员顾不上在生产队的地里耪地,都到我们的小学校里来了。这次,先前来弯子小学开批斗会的“红卫兵都山战斗队”的红卫兵们没有来,听说他们正在公社的中学里批斗他们的老师。这件事在上午的时候就被新来的徐校长上升到了一个高度,徐校长说五年级学生出去要饭是严重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企图搞资本主义,是妄想颠覆社会主义,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下午,徐校长组织弯子小学全体学生,分排(排就是年级班),还是像上次在操场上站队一样,队头在左边队尾在右边,按横队站队。这次,我们很快就站好了。我们站好队后,徐校长还是像先前那样喊口令:“立正、向左转、向左看齐、立正,目标,左面小树林,左转弯,齐步走……”

五年级去要饭学生的批判会在小学校操场南面的白杨树林里举行,我们还是按照排(班级)分片儿坐在树荫下,老师和贫管会的人们也坐在树荫下,日光下站着到集镇上去要过饭的四个五年级学生。说来也怪了,虽说刚刚过了端午节,这天天上的日头却感觉很大,日光很毒辣,一会功夫,四个五年级的学生都满头大汗了,又过一会,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打倒资本主义——”徐校长高举语录本,带头高喊口号。

“打倒资本主义——”学生、老师和贫管会的人们有的高举语录本,有的高举课本,有的高举握紧的拳头,有的拳头里攥着石头举得高高的……跟着徐校长高喊口号。

“社会主义万岁——”

“社会主义万岁——”

“打倒资本主义——”

“打倒资本主义——”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把资本主义批倒——批臭——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把资本主义批倒——批臭——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喊过口号,批判会场渐渐地安静下来。

“刘井水,你知罪吗?”徐校长问最大的五年级学生。

“知罪。”浑身湿透的刘井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回答,声音很小。

“不许擦汗,大声回答。”徐校长声音大得吓人。

“知罪——”刘井水高喊。

“说说你犯了什么罪。”徐校长转向众人,高声宣布,“现在由严重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企图搞资本主义,妄想颠覆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刘井水向革命的同志们作深刻检讨。”说完,转向刘井水他们,高喊:

“开始。”

刘井水说:“我知罪,我不该去要饭,我不该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不该企图搞资本主义,妄想颠覆社会主义……”

不等刘井水说完,徐校长又高举语录本带头高喊:

“打倒刘井水——打倒刘井木——”刘井木是刘井水的双胞胎兄弟,是出去要饭的学生之一。

大家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也许,人们在想,资本主义要打倒,要饭的学生需要被打倒吗?

徐校长见没人响应,对着大家高喊:“为什么不喊,想造反吗?来,一起喊。”

“打倒刘井水——”

“打倒刘井水——”

“打倒刘井木——”

“打倒刘井木——”

“打倒柴建国——”

“打倒柴建国——”

“打倒柴建设——”

“打倒柴建设——”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刘井水、刘井木、柴建国、柴建设他们去要饭的四个五年级学生全都被打倒了。

接下来,徐校长命令刘井木、柴建国、柴建设他们,像刘井水一样,挨个检讨自己的“罪行”。

刘井木、柴建国、柴建设便学着刘井水的样子,轮流检讨,无非就是,“我知罪,我不该去要饭,我不该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不该企图搞资本主义,妄想颠覆社会主义……”等等。

这时,随着日头的移动,树林挡住了日头,日光已经照不到四个五年级的学生了。徐校长走过去,指挥四个五年级学生重新站到日光里,对他们说:“站好,不许擦汗,不许乱说乱动。”

徐校长说完,走回树荫里,对坐在树荫里的人们说:“大家注意了,现在请弯子小学红小兵连长柴根子发言,对刘井水等四个资产阶级阶级敌人进行批判。”

当徐校长叫到根子的名字时,我看到根子浑身一阵颤抖,紧接着一张小脸儿就变得煞白煞白。我想,根子应该是又回到了不久前剪光校长王英头发的噩梦里。

徐校长说完,看到坐在三年级队列前的柴根子还坐在那里没动,就显得很生气,便提高声音说:“柴根子,出列,过来,站到前面来。”

根子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到徐校长面前,看着徐校长,眼神有些迷茫,随即,镇定下来,对徐校长说:“校长,我不能批判刘井水他们,因为我也犯了错误,我和他们一样,那天我也去要饭了,他们没要来粽子,我还要来了粽子,要来了十个粽子。”

根子说完,徐校长先是震惊,接下来,眼神比刚才的根子还要迷茫。

我比徐校长还震惊,眼神比徐校长还要迷茫。那天根子明明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天都在山上掏鸟蛋啊。

根子被打倒了。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疯了”。

根子“疯了”。根子说,他去要饭,要来了十个粽子;根子还说,他曾经往毛主[xi]像章上面撒过尿;根子又说,他咒骂过毛主[xi];……根子最后向贫管会的人说,上次没有人承认的半个红薯就是他仍的。

根子说完,不等徐校长和贫管会的人们说什么,就接着说:“我现在赎罪,我给大家唱《敬祝毛主[xi]万寿无疆》。”说完立刻就高声唱起来:

敬爱的毛主[xi],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xi],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而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哎,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

无(万)寿无疆——无(万)寿无疆——无(万)寿无疆!

根子每次都把万寿无疆的“万”唱成了“无”。

根子唱完,走到几个站在日头下的五年级学生前面,学着上次高老师和校长王英的样子,主动地面朝大家跪在地上,说:“我有罪,我唱错了,我重新唱。”

徐校长傻了、贫管会傻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傻了。

根子高声唱着,唱到最后,又把万寿无疆的“万”唱成了“无”。

徐校长命令根子逐一坦白,根子跪在地上,就一条条地坦白说:端午节那天,他一个人到公社所在地的集镇上去要饭,一共要到了十个粽子,自己吃了六个,到家后怕他爹打他,就把吃剩下的四个粽子扔到猪圈里给猪吃了。有一次,他向他的姐姐身上撒尿,正好尿在了他姐姐戴在胸前的毛主[xi]像章上面。他们家每天吃饭前都要先请示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人民的大救星毛主[xi],不管他怎么饿,他的爹妈都要让他等着,等到毛主[xi]同意后,他们才能吃饭,于是,他就在他爹妈向毛主[xi]请示的时候,在心里骂毛主[xi],甚至有时候咒骂毛主[xi]快点儿死。还有,就是我们上学后,贫管会的人们第二次到弯子小学来的时候,在半路上捡到的半个白薯,就是他仍的,而且他经常把一些吃的东西仍在半路上……”

我很想替根子辩解,我想告诉徐校长、告诉贫管会、告诉老师和同学们,这一切都不是根子做的,根子全都在撒谎。根子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端午节那天根子不可能出去要饭,那一天我们始终在一起,在山上掏鸟蛋。还有,向毛主[xi]像章上撒尿的事也不是根子做的,那天我们一群小伙伴在根子家的大门口外玩儿,其中的小伙伴儿银锁来尿了,就走到根子家的茅房边上去撒尿,茅房的周围只夹了秫秸杖子,银锁就向秫秸杖子的缝隙里面撒尿,碰巧根子的姐姐那时也正好蹲在茅房里撒尿,银锁的一泡尿全都撒在了根子他姐姐的身上。等到根子的姐姐拎起裤子,叫喊着从茅房里冲出来时,大家看到,银锁的一泡尿都尿在了根子他姐姐的身上,就连戴在胸前的毛主[xi]像章上都是尿。根子他妈正好出门看见,就把根子他姐姐拉进屋里去换衣服,并告诉我们以后谁都不许再提银锁撒尿的事。最不可能的是,我们都是从小看着挂在墙上的毛主[xi]像长大的,毛主[xi]像在我们的心里就如同神像,毛主[xi]就是我们心里的神。我们从小就知道是毛主[xi]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让我们从生下来就过上了无比快乐和幸福的生活。根子不会、我们大家不会、全国人们都不会咒骂毛主[xi]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半个红薯的事,那天早晨我们走在去上学的路上,天气有些冷,我和根子走着,这时,五年级的张大印从后面追上来,将吃剩下的半个红薯向我们扔过来,对我们说:“吃饱了,给你们吃吧。”说完就飞快地跑过去了,那半个红薯差一点儿就砸在根子的脑袋上。

我们到学校上完第一堂课的时候,贫管会主任和几个贫管会委员来了,让新来的徐校长把小学校的全部学生和老师都集合在操场上。这一次,贫管会主任伸进胸前的右手摸出来的不是“最高指示”,而是被人肯吃过的半个红薯。我和根子都清楚地看到,那半个红薯就是早晨张大印向我们扔过来的他吃剩下的那半个。

贫管会拿着那半个红薯说,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在蓄意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劳动成果。

贫管会主任要扔掉半个红薯的人站出来承认,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人会站出来,我们看到,站在队列里的张大印像没事人一样,只是时不时地用威胁的眼光看看我们。我和根子自然不敢揭发,我们拍张大印时候会打我们。

见没有人站出来承认,贫管会主任就东拉西扯,从解放战争到朝鲜战场,从三大战役到解放海南岛……总之,意思是说,一粒粮食、一个红薯就有可能取得一个战役的全面胜利等等。

可是,现在我不敢说,不敢说这一切都不是根子做的,我真的不敢。我害怕,我害怕受到批判,我更害怕像那四个五年级学生一样,被晒得汗流浃背的站在大日头下。我想到了那天红卫兵们批斗的高老师和校长王英,当想到校长王英时,我就身体颤抖、心开始向下沉,我彻底沉默了。

后来我经常对我自己说,幸亏我当时没有说,如果我当时向徐校长、贫管会、老师和同学们说出那一切都不是根子做的,大家就都会知道根子是在撒谎,那样说不定就会使根子罪上加罪。

幸亏我没有说!这样想着,我心里坦然多了。

就在大家还都傻愣着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校长突然对跪在地上的根子说:“柴根子,你现在唱歌唱‘无(万)寿无疆’是在故意诅咒毛主[xi]吗?”

根子高声回答“是,徐校长。”

徐校长愤怒了,咬着牙高叫:“红小兵小将们,上来。”

在几个高年级的红小兵的带动下,红小兵们蜂拥着朝根子围上来。个子高大的五年级红小兵张大印,抬手就是几个大耳瓜子,啪啪地打在根子的脸上。我知道,他是在“公报私仇”,要不是根子当了红小兵连长,他就当上了红小兵连长。

“打倒柴根子——”徐校长又带头喊起口号。

“打倒柴根子——”大家跟着高喊,我也在喊。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把柴根子批倒——批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把柴根子批倒——批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大家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徐校长叫红小兵拿来一张长条凳子,放在跪在地上的根子身后,让四个五年级的学生坐在上面,算是给根子陪绑。

四个五年级的学生在长条凳子上坐好,徐校长宣布根子的批斗会开始。

徐校长和红小兵们商量,如何给根子定罪。有人说根子是资产阶级,有人说根子是反革命,有人说根子是叛徒,有人说根子是特务,张大印说根子是地富反坏右。

红小兵们拿不定主意,徐校长也犹豫,不知道该给根子定个什么罪。这时张大印说:“反正不是好人,他连毛主[xi]都敢咒骂,不管什么罪,我们让他先‘坐飞机’吧。”

徐校长说:“好,坐飞机。”

“等等,慢着。”贫管会主任高喊着,快步走过来,对徐校长说,“我看‘坐飞机’就算了吧,柴根子是有错,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孩子,又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我说,就用别的办法吧。”

徐校长想想,说:“好吧,那就挂水桶吧。”

几个红小兵飞快地向老师的办公室跑去,一会功夫,他们拿来了水桶。张大印向他们高喊:“笨蛋,笨蛋。水呢?水呢?没有水怎么行。打水去,打水去。”

几个红小兵手忙脚乱地拿起水桶走向小学校院墙边上的大口井,他们把水桶拴上绳子,然后拎着绳子,把水桶系到井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前后左右地摆动着绳子。看样子是不管他们怎样摆动哪条绳子,那系在井里的水桶都不愿意倒下。情急之下,一个大一点的红小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常常的木头杆子,他把木头杆子伸到井里,几个红小兵用力把水桶向水里捅下去。几个红小兵齐心协力,总算是把满满的一桶水提上来。

满满的一桶水抬来了,放在根子面前。这时张大印把刚才在井台上,用石头从打水的绳子上面砸下来的一截绳子拴在水桶的铁梁子上,系成一个绳圈,挂在根子的脖子上。张大印对着跪在地上的根子高喊:“柴根子,起来。”

根子挪动跪在地上的双腿,努力的想站起来,可是满满的一桶水实在是太沉了,根子怎么都不能站起来。张大印学着上次的批斗会上的红卫兵的样子,在根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根子又差一点摔倒,扶住了水桶才没有趴在地上。

根子扶着水桶大哭起来,泪水“滴答、滴答”地流到水桶里,和水桶里的水混在一起……

“打倒柴根子——”

“打倒反革命——”

“打倒叛徒——”

红小兵和同学们的口号声此起彼落。

根子逃学了。

从前,我们弯子小学每天上课、下课、中午晚上放学,都要由老师们轮流吹哨子,哨子声是整个小学校统一行动的信号。那个时候学校里没有计时工具,手表就不用说了,整个小学校里就连一块马蹄表都没有。听说以前有一座挂钟,挂在老师办公室的墙上,是村庄里一个曾经给日本人当过翻译官的人送给学校的,每到整点的时候就会出来一群女子跳舞,说是叫什么西洋钟或是东洋钟。破四旧的时候被红卫兵砸烂了,翻译官的“下场”就不用说了。现在轮到哪个老师值日就由那个老师决定作息的时间,办法就是晴天看日头的影子,遇到阴天就大概估计时间。那时我们的村庄里流传一个关于眼镜高老师估计时间的笑话,说每到阴天时,轮到高老师值日,高老师在上课前就喝下满满一大杯水,到他憋不住尿的时候就是下课的时间到了,他就吹哨下课。夏天时有一个阴天很闷热,高老师喝过水后不断地出汗,高老师就没感觉出憋尿,结果那一堂课足足上了比平时两堂课的时间还要长,使全学校里的多数小学生都尿了裤子。

自从徐校长来到弯子小学后,老师们就不再轮流值日,每天上课、下课、中午晚上放学时都由徐校长一个人吹哨,吹哨的时间早晚他一个人说了算。

根子开始逃学那天,本来头天就说好要在这天的上午开根子的批斗会,贫管会和公社中学里的红卫兵都来参加。

徐校长吹响预备哨的时候,根子还没来。徐校长问我早晨见没见到根子,我回答徐校长:“报告徐校长,没看见,我已经和根子划清界限。”

直到贫管会和公社中学里的红卫兵们都来了,徐校长吹响集合的哨子,根子还是没有来。

徐校长命令已经接替根子当了红小兵连长的张大印,带着红小兵们去根子的家里找根子。

张大印问徐校长:“徐校长,要不要拿绳子?”

徐校长问张大印:“拿绳子干什么?”

张大印说:“我抓着柴根子这个地富反坏右把他绑上,看他还敢不来开会。”

徐校长说:“好,去吧。”

张大印如同得到了尚方宝剑,飞快地向院墙边上的井台跑去,去拿系在水桶上的绳子。张大印拿着绳子回来,向早已聚在一起的红小兵们高喊:

“红小兵战友们,跟我冲啊——”

正当张大印和红小兵们准备“冲锋”的时候,我们的村庄里在二年级上学的柴东方向徐校长报告说,早晨上学的时候,他看到根子背着书包,趟过村庄西边的小河,到葫芦头沟去了。

徐校长听后,从口袋里掏出拴着一大块红布的哨子,含在嘴里使劲地吹起来。学生们都聚过来,就连贫管会和红卫兵们也都聚过来。

徐校长叫人去教室里搬出来一张课桌,他跳到课桌上大声说:

“同学们、同志们、红小兵和红卫兵战友们,刚才得到可靠情报,柴根子逃跑了。看来他是打算自绝于毛主[xi]、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了,他这是不把无产阶级专政放在眼里,是赤luo裸的叫嚣和挑衅。现在我命令,全体红卫兵、红小兵和弯子小学全体同学们,目标,弯子小学西一公里,葫芦头沟,冲啊——”

徐校长跳下课桌,率先向弯子小学西边的葫芦头沟跑去,后面跟着红小兵、红卫兵和弯子小学的全体学生们。

一百多人组成的人流呼喊着,稀里糊涂地就来到葫芦头沟沟口的小河边,五月的日光洒在哗哗流动的河水上,河水挡住了人群冲往葫芦头沟的去路。

徐校长高喊:“毛主[xi]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冲啊——”喊着,徐校长率先跳到河里。

随着,大家争先恐后地跳到河里,趟过河水跟着徐校长向着葫芦头沟里冲去。

多年以后,当我在露天电影里看到关于渡江战役中,百万雄师横渡长江的画面时,还会想起当年徐校长带领我们趟过小河水,冲向葫芦头沟的场面。

张大印他们找到根子的时候,根子正躲在一颗枝繁叶茂的高大的白杨树上,张大印他们叫嚣着,让浑身瑟瑟发抖的根子下来,不等根子落地,张大印和几个红卫兵就把根子使劲拽下来,他们把根子摁在地上,拿绳子紧紧地捆起来。被捆住的根子就如同我们的村庄里多少年来,家家户户在过年的时候,被从猪圈里抓出来捆绑上准备宰杀的猪。

小学校操场南边的白杨树林里又热闹起来,口号是一定要喊的,还是那些“打倒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万岁之类。”

混乱中,张大印他们从教室里拿来了长条凳子,捆住根子的绳子被解开后,根子被命令低着头站在长条凳子上。

徐校长首先发动大家揭露根子的反动罪行,徐校长的声音近似于嚎叫:

“同学们、同志们、红小兵和红卫兵战友们,柴根子自绝于毛主[xi]、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他不把无产阶级专政放在眼里,公然赤luo裸的叫嚣和挑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现在我命令,全体红卫兵、红小兵和弯子小学全体同学们检举揭发柴根子的反动罪行。大家开始——”

张大印大着嗓子喊:“徐校长,我先说。”

徐校长说“好,你说。”

张大印说:“柴根子搞资本主义,出去要粽子,根子还往毛主[xi]像章上面撒尿……”

徐校长打断张大印说“张大印,说新的,这些都是说过的,说大家不知道的。”

张大印说:“那我想想再说。”

柴东方高喊:“徐校长,让我说。”

徐校长说:“好,说。”

柴东方说:“柴根子打过我们家的鸡……”

大家“哄”地一声,全都笑了。

“是吗……是吗……就是吗,我们家的鸡……跑到他们家的当院里……他就打……鸡……”

大家继续大笑着……

“肃静,肃静。大家严肃,严肃。继续揭发。”

“徐校长,我想起来了,柴根子说我跑起来像兔子。”说话的是张大印。

大家又“哄”地一声笑了。

徐校长大声叫我:“赵丽红,你不是已经和柴根子划清界限了吗,你来说。”

我说:“柴根子经常说我 的名字像小姑娘。”

……

“还揭发个屁,看我的。”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猛地一脚向着根子脚下的长条凳子踹过去。长条凳子倒了,根子一个跟头摔下来,马上趴在地上。

张大印指挥几个个子较大的红小兵过来,像拎起一只小鸡一样,拎着根子的双腿,来到一颗高大的白杨树旁,把根子头朝下贴在树上,迅速地拿起张大印刚才仍在地上的绳子,围着根子的脚脖子和白杨树一圈圈地绕了又绕。

根子没有哭,大瞪着双眼,看着沸腾的人群。

村庄里的人们都说根子傻了。

秋天刚来的时候,天就有些冷了。

不管岁月有多么红火,饭总是要吃的,小学校放秋忙假了。

假期里的日子总是快乐的,根子像是脱离了以往噩梦一样的日子,每天和我们玩耍在一起。

那天我们四五个小伙伴儿到村庄西边的小河边上去捞小河虾,柴东方穿了一条崭新的夹裤(带衬里的裤子,手工缝制)。根子不断地看柴东方的裤子,每次看过都要看一眼穿在自己身上,已经补了好多补丁的裤子。

柴东方说:“柴根子,你要和我换裤子吗?”

根子愣在那里,没说话。

柴东方又说:“柴根子,你大声说,我是地富反坏右,说完后再喊一声打倒柴根子,我就和你换裤子。拉钩,撒谎是小狗。不,谁撒谎,不是他爹揍的。”

柴东方说着,拿起根子的手,伸出小手只,和根子的小手指拉在一起,边拉边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时,我们一块儿起哄说:“根子,换,和他换。我们见证,我们当证明人。”

我们刚刚说完,根子突然说:“柴根子是地富反坏右,打倒柴根子。”

我们又一块儿起哄说:“脱裤子,脱裤子。柴东方脱裤子,柴根子脱裤子。”

柴东方说:“柴根子,你先脱。”

根子立刻脱下了裤子,露出了光腚。

柴东方说:“我的裤子是新的,柴根子的裤子是旧的,他的裤子太脏,他要给我在水里洗净我才换。”

柴根子立刻把自己脱下来的裤子放进河里。柴东方撒腿就跑,根子捞起自己的裤子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那天中午,根子又被他爹吊在房梁上,好一顿毒打。

转眼到了深秋,说着话冬天就要来了。住在县城边上的菜农们,种在菜地里的大白菜又到了收获的季节。我们的村庄里没有菜地,按照多年的习惯,我们村庄里的大人们,都会在县城边上的菜农们收菜的时节,找一个县城逢集的日子,在半夜里鸡还没叫前,就会三五个人或是七八个人结伴儿,走过将近五十里的山路,用独轮手推车把从山里劈回来的劈柴推到县城里的集市上卖掉,用换到手的钱到县城边上的菜农那里买一推车白菜,再顺着将近五十里的山路推回家里来,第二天腌成酸菜以备冬天食用。

那天,由于各自顾着在菜农那里挑选大白菜,晚上回来的时候,村庄里的人们都走散了。根子他爹独自一人推着一车大白菜向回走着,刚走出县城,根子他爹在路边捡到一个包裹,看看前后没有人,就把捡到的包裹塞进车上的大白菜里面。根子他爹把包裹藏好后,用绳子捆了又捆,推回家来。回家后,根子他爹关上门,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尊磨得锃亮的小铜佛和一些书籍。这时正好赶上已经睡着的根子醒来要出去撒尿,看到了一切。根子他妈嘱咐根子不要说出去,根子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根子去上学,出门时就遇到了正要上学去的柴东方,根子说:

“柴东方,我爹什么也没捡到,我们家没有铜佛,也没有书。”

听了根子的话,柴东方一路小跑着来到小学校。柴东方找到徐校长,向徐校长报告了一切。不过,柴东方在报告的过程中做了一些加工和铺垫,柴东方说:

“徐校长,为了接受毛主[xi]的考验,做一个合格的红小兵闯将,我最近一直在偷偷地监督柴根子。今天一大早,我去柴根子家,我看到他爸爸正在给一个小金佛烧香磕头,他们家还有好多书。后来我审问柴根子,柴根子坦白,都是他爸爸去县城时捡来的。徐校长,我敢说,柴根子在撒谎,这些东西准定不是捡来的,那家会有东西扔在路上让别人白捡啊。”柴东方说完,再一次向徐校长强调“我敢说,柴根子一定在撒谎。”

徐校长听后,什么也没说,立刻掏出那个拴着大块儿红布的哨子,使劲地吹起来,哨子的响声又急、又尖、又长。

徐校长带领弯子小学的红小兵们走出弯子小学的校门时,正好碰上了迎面走来的根子,他们二话不说,上来三个红小兵将根子从左右和后面三个方向牢牢地掐住,像是生怕根子会逃跑一样。徐校长昂着头,甩着它的一只大耳朵,雄赳赳地领着红小兵们,把根子押在前面,浩浩荡荡地向着根子的家里进发。徐校长带领红小兵们来到根子家的院子里,还没等在灶间里忙活的根子的爹妈走出来,张大印抄起戳在墙根儿的铁镐头,就把放在猪圈门子边上,用来成泔水的泔水缸,砸了个稀碎。正当张大印举起铁镐头,准备再次砸向把猪脑袋伸出猪圈门子上面的洞口,在猪圈门子外面的猪食槽子里面的猪时,根子猛地从掐住他的三个红小兵手里挣脱出来,弯腰低头,猛跑着,奋力向张大印撞去。张大印被撞倒在地上,想挣扎着站起来。这时,趴在张大印身上的根子起身以飞快的速度,解开张大印的裤腰带,迅速地把两只手插进张大印的裤裆里,紧紧地抓住张大印的卵子,使劲地拧起来。

张大印如同就要挨杀的猪一样地尖叫着,说:

“哎呦,徐校长,快救命,他拧我的卵子。哎呦,快啊,疼死我了。”

徐校长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根子的身上。根子悴不及防,蹬蹬蹬地跑几步,趴在地上,额头正好磕在放在猪圈墙的地脚盘子上面的用来劈柴火的斧子上面。

根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出来。

正在灶间里拿着菜刀打落昨天刚刚从县城里买回来的白菜,准备腌制酸菜的根子他爹,早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儿子这将近一年来的遭遇,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出来,根子他爹急了,咬着牙,涨红着脸,抄起菜板子上面的菜刀,疯了一样地冲出来。根子他爹冲到徐校长面前,还没等徐校长反应过来,举起菜刀照着徐校长的脑袋砍去。就在菜刀落下来的瞬间,徐校长本能地把脑袋一闪,脑袋是躲过去了,可是他那大大的左耳朵却没能躲过,被落下来的菜刀贴着脑袋齐齐地砍了下来。血刷地流出来,全都流进了徐校长的脖领子里面。当徐校长看到已经掉到地上的,自己的沾上了泥土还在颤动的大大的耳朵时,马上用手捂住已经没有了耳朵的流着鲜血的耳根,一屁股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这时,趴在地上的根子,噌地一下跳起来,抄起眼前的还沾着自己鲜血的斧子,比他爹还要疯了一样地冲过来,扭曲着脸,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斧子,朝着坐在地上嚎叫的徐校长的脑袋劈去……

斧子没有劈下来,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根子高举着斧子的一双稚嫩的小手。

是贫管会主任来了,贫管会主任说:

“你这傻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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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枫叶飘落一夜点评:

通篇小说内容上立足于文化大革命的背景,深刻的描述了一个小山村在受到文革冲击以后,种种变化。而根子作为一个朴实的农村孩子,确实没有随大流一起批判各种事情,而是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足以见得劳动人民的朴实。
结构方面文章以第三人称为主要叙述视角 ,采用一个全知视角让读者可以全面的了解故事的各个方面,更是用孩子的视角来进行阐述,引发人们无限的思考。
                                                                  枫叶

文章评论共[6]个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早上好!(:012)(:012)(:012)at:2013年10月09日 清晨5:50

暮雪夕阳-回复谢谢! at:2013年10月09日 清晨7:49

云龙天-评论

很喜欢朋友创作题材,这是我喜欢的类型,欣赏!期待更多!at:2013年10月09日 清晨7:58

暮雪夕阳-回复谢谢! at:2013年10月09日 下午3:08

月下的清辉-评论

晚上好,欣赏,创作愉快。at:2013年10月10日 晚上10:02

暮雪夕阳-回复谢谢老师! at:2013年10月11日 清晨6:44